路两侧的防风林在窗外飞一般的后退,客车飞驰在通往县城的柏油路上。小型客车的座位都满了,自称“车长”的那个烈焰红唇、粉面油光的肥胖妇女,在过道两侧的座位之间横上木板。她一边和司机打情骂俏,一边把后上车的乘客——无论上来多少——统统塞在木板上坐下。
乡间的柏油路都是劣质工程,刚铺了两年,路面就像摆阵一样,出现了无数大小不一的土坑。司机师傅左右打轮,躲避土坑,看似熟练,却经常失手。小客车不停颠簸,乘客们东歪西倒,行李包裹前窜后跳。
白羽第一次坐客车,很快就头晕脑胀,觉得胃里的食物上下翻腾,喉头偶有酸水涌出,他努力抑制住想吐的感觉。
陪白羽来的三婶倒是兴高采烈,不停地和车上认识的乘客搭讪炫耀:“哎,他二大爷,这是我儿子,考上县里四中了,说不定以后能上北大清华呢。”
四中是县里的重点,每年能考上不少大学生,偶尔会有一两个考上北大清华。
“他二大爷”赶忙夸赞:“徐三婶就是好福气,孩子争气。你看莲花沟老李家那个,跟你儿子同班,却考个技校,以后当个工人,能有啥意思?”
一听这话,三婶更得意,脸笑成了一朵花。白羽则低下头,一副害羞的样子。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他二大爷”,但别人夸奖你的时候,起码要脸红一下啊。
*******************************************
白羽很感谢三婶能来送他。
白羽是三婶的养子,十四年前,疯疯癫癫的爷爷抱着一岁的白羽出现在河阳村,村里指令三十岁了还没有孩子的三叔三婶收留白羽,爷爷则进了养老院。
白羽明白,三婶刚开始收留白羽时,主要冲着一年的200元钱补助。三叔三婶对他并不好,白羽懂事起,他们就像佣人一样对白羽,整天扫地刷碗挑水劈柴,动辄挨骂挨打。
这种情况直到白羽十岁,那一年,三婶去县里医院检查,确认不育。
三叔本来就是个阴郁的人,他脸黑,话不多,好喝酒,但平时家里三婶说了算。三婶确认不育后,三叔大发雷霆。
那晚,三叔又喝了点酒。他借着酒劲,把三婶扒光衣服,推倒在地。这是白羽记事以来,三叔第一次打三婶,先用拳头,再用马鞭,后用木棍,拼命地打。
白羽站在旁边看着,不敢做声,他期盼平时爱管闲事儿爱嚼舌头的邻居们,赶紧过来劝架。三婶拼命地嚎叫,声音半个村子都能听见,但没有人来帮忙。
再这样打就把人打死了,三婶怎么说,都是白羽的养母。白羽拉住三叔的腰带,喊道:“叔,别打了,我求你。”
三叔推开他,骂道:“滚开,白吃饭的。”
白羽抓住腰带不放手。三叔胳膊一轮,白羽一头撞到墙上,“晕了过去”。后来三婶说“你躺在墙上,白眼都翻了出来”。
但是白羽知道自己没晕,只是意识模糊。
白羽觉得,自己突然来到屋子外面,整个世界也变了,只有黑、白、灰三个颜色。但自己的听力变得更好了,三婶的嚎叫哭泣越发凄婉低沉,他却听真真切切;自己的嗅觉也变得极为灵敏,能闻到三婶背上鞭痕中渗出的血珠的味道,更别提三叔的酒味、汗臭味和脚臭味……好恶心。
门就在白羽面前,他伸手去开门,却抓不住拉手。天啊,自己的手怎么变成了狗爪。白羽吃惊极了,但没时间理会,再不进去,三婶就要被打死了。
白羽用爪子在门板上拼命抓挠,木门上留下了道道抓痕,但还是打不开。三叔还在打,边打边吼“不争气的老娘们,我今天打死你。”而三婶的哭叫声则越来越低。
想想办法,想想办法。白羽忽然意识到,他现在“是条狗”。狗就要用狗的方式来开门。
白羽低下头,把鼻子挤到木门的下面,拼命的向上拱。木门上似乎有倒刺,他觉得湿漉漉的鼻子疼极了。他努力集中精神,不要理会疼痛,救三婶要紧。
和他预想的一样,门开了一条小缝。白羽人立而起,用爪子伸进缝隙,把门打开。
都说“狗眼看人低”,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手持木棒的三叔像平时一样威猛高大。但白羽豁出去了。
你可以打“我”,但不能再打三婶。
白羽伏下头,朝三叔呲牙瞪眼,嘴里发出威胁地声音,“呼噜噜”——他感觉口水从自己嘴角流出,脖子后的颈毛根根立起。
白羽看到,三叔血红的眼睛里,露出极为吃惊的神色。
“滚开。”他用棍子指着白羽说。
我不能走,除非你不再打三婶。
三叔没理白羽,他照着三婶的屁股,又是一木棒。三婶已经不再嚎叫,只是低声呻吟了。
白羽后腿一蹬,闪电般地扑向三叔,一口咬在他拿着木棒的手上,白羽能感到锋利的牙齿咬开了柔软的肌肉。
三叔惨叫一声,扔掉木棒。他用左手捂住右手,鲜血丝丝缕缕从指缝之间爬出来。
白羽的牙齿上,也有三叔的鲜血。他卷起舌头,轻轻舔*舐,多么美味!他渴望着,再来一次攻击,再来更多的鲜血。
够了!白羽愤怒地警告自己,你是人,怎么能迷上鲜血的味道。
他顿觉灵台清明,冷静下来。
白羽摆出了继续攻击的姿势。这就足够了,三叔连滚带爬跑出家门。
三婶仍然在呻吟,白羽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的形象:一条大黄狗,自己养了三年的“大黄”,白羽受到委屈的时候,经常找它诉说。
其他的事情白羽就记不清了,他影影绰绰地感到,迟来的邻居们到底是来了,他们把三婶送到了医院。而白羽再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床上。
从那天起,三婶再也不叫他“白吃饭的”,而是改口称“儿子”。她有时候会摸着白羽的头说:“那天要不是你,婶就被打死了。”
她说,要不是白羽被三叔打晕了,白羽养的那条大黄不会咬三叔。
三叔呢,同样感激白羽和大黄。他说,要不是那条狗啊,自己下半辈子就在监狱呆着了。
从那天起,白羽的境遇彻底得到了改善,他有新衣服穿,有好东西吃,偶尔还有那么一点零花钱。白羽本就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了点家庭的温暖,他的学习成绩也上去了。
但白羽却惴惴不安。他意识到,某种怪异的能力,在自己的身体里觉醒了——那天晚上,他就是大黄狗,大黄狗就是他。
有的故事书上说,人有灵魂。说不定就是自己的灵魂进入了大黄的身体。
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他悄悄地问几个小伙伴:“你们会做狗梦么?”
小伙伴们不理他,他问多了,小伙伴就骂他是精神病。
但白羽知道自己不是。那天以后,他只要集中精力,就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进入大黄的身体,大黄极为忠诚,没有一点抗拒,他猜这是因为饲养建立的关系吧。每次他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和大黄一起,进入灰暗的世界。他们会跑到松林,闻松木和苔藓的味道;他们会跑到河边,闻香蒲和水草的香气。他们登高,朝月亮狂吠;他们入水,在河里畅游……
白羽管自己叫做“狗灵”。“狗灵”至少有两个缺点。
第一,就是白羽会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会怎样,也不敢让三叔三婶知道自己的能力,于是他只有晚上单独睡觉的时候,才会进入“狗梦”,成为“狗灵”。
第二,意识回归时,白羽感觉身体消耗很大,需要休息。
两年之前,白羽十三岁的时候,大黄死了。白羽很长时间,都没有再用自己的能力,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些恐惧——毕竟这种能力不同于常人,白羽不知道是祸是福。
白羽十四岁那年,爷爷发疯的情况愈发严重,甚至咬伤了护理工人。养老院把他单独拴在一个铁链子上,每两个月允许探望一次。
爷爷已经认不出白羽了。每次去探望时,爷爷只说两句话,一句是“杀人啦,杀人啦,凶手钻进去了,抓他啊……”,还有一句话是“秦山……天谴的家伙……”
白羽向三婶打听过自己是否还有其他亲属,三婶骂他“没良心,吃我饭长大不和我一条心”。但三婶还是告诉他,收养白羽的时候,听乡里的领导说,白羽老家在县城十里乡的许家村,他刚出生不久,父亲就在深山里被一个傻子失手杀了,母亲改嫁到南方,爷爷不服派出所的结论,到深山里调查父亲被杀的经过,回来时就疯掉了。还有传说,白羽的太爷爷是被烧死的。
“反正你们一家都走背运,你遇到我算命好。”三婶说。
***********************************************
客车再次剧烈颠簸,“咣”的一声,白羽的头部撞上了行李架,疼痛让他回到了现实。
正在和别人聊得热乎的三婶,突然指着窗外说:“儿子,快看,县城到了。”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个直冲天际的巨大的烟囱,烟囱后面,是清一色的新盖六层小楼。白羽看清烟囱上的大字:“安和县殡仪馆欢迎您!”
客车继续前进,三婶说:“儿子,你走之前,没有看望上你爷爷,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我去养老院了,那个院长说你爷爷现在疯得可危险了,规定谁也不能见,说啥没同意。”
白羽低声回答:“没关系,婶。”他心中暗想,我到底去见了一面,用了隔壁的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