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父亲身体好转后,依旧照喝不误,母亲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陈依律偶尔回家,也会和母亲一起劝说,可是父亲的回答是,他只有喝酒这么一件乐子,谁要是剥夺了他的乐趣,他的身子就不止是生病,而是要垮掉了。一个人没了精神上的支持,很容易颓靡的。
母亲挟了些菜到陈依律的碗里,父亲呷了口酒,随口说道:“每月五百块钱,够不够花?”
“够了。”小律很干脆地回道。
“呵呵,不是我怪你啊,闺女,我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现在担子都在你妈妈身上,她在纸盒厂里一个月也只有一千来块钱,每个月要给你五百,你算一算,这个家的大笔开销都在你身上……”
“行了,你说这些干什么,跟小律用得着算账吗?”母亲不满地敲了敲他的筷子。
他眯了眯眼,并未停下来,而是有些惋惜地说道:“村里只有你一个女孩子继续读高中,你知道这是多幸运的事吗?别人家的小孩已经在厂里打工赚钱了,唯独你,还要在学校里拿着课本,跟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一道学习,你知道家里多不容易吗?唉……”
陈依律小声回答:“知道了。我会好好学习的。”
母亲又挑了块鱼肉到她碗里:“别听你爸爸的,你尽管认真读书,这几年,我会多凑些钱,今后还要供你读大学的。”
“读什么大学?高中都不够花销了。”父亲低低地嘀咕了一句。
“唉,你少说点吧,小律每年都有奖学金,什么时候要家里花冤枉钱了?”
“这是实话,女孩子没必要学那么多书本知识,你看前面的海明家,两个女儿都是小学毕业,还不是照样结婚生子,现在她们在皮鞋厂上班,每个月四五千呢,她读书出来后,能挣到这么多么?”
“小律,吃完了,就上楼洗澡吧。”母亲看到陈依律停下了筷子,立即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匆匆地丢下一句:“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就上楼去了。
身后依稀传来父亲粗亮的嗓音:“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投资也要看对方向,学习不一定是最好的出路。”
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电风扇呼呼地吹着,墙壁上贴着老旧的海报和贴纸,母亲已经给她挂起了帐子,她将帐子放下了。书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本,壁橱里挂着几件中规中矩的换洗衣服,而她这几年所有的收获,就是书架上那一叠厚厚的奖状。
父亲也许说得对,读书并不是女孩子唯一的出路,她如今的选择,究竟会带她什么样的结果,谁也不知道啊!她有些心烦意乱,翻了个身,盯着墙上海报里的美少女战士。这个动画片是小学的时候在校园里非常流行的,她记得那时候她没有零花钱,一张海报要五毛,初春,她和大人一起去茶场里采茶,千方百计地积攒了两个月,终于买回了几张海报和花花绿绿的贴纸。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欢喜和激动,将海报贴在墙上,她每晚都要仔细端详一番,那些贴纸也被她珍藏在铅笔盒里。那时候的她也是个爱做梦的女孩,喜欢动画片里漂亮的少男少女,喜欢那些梦幻夸张的故事情节。她记得自己在日记本上写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人生就是一场戏,导演者是你自己。
那句话是她小学三年级时写的,那时候,她的父亲还未被工伤事故压倒,父亲所在的厂子还未倒闭,可是,她的父亲突然与别的女人有染,每天,父母都会争吵、冷战,家里经常被弄得一塌糊涂。她只好躲在角落里,抱着那些冷冰冰的书本,摸着墙上漂亮的卡通男女,守护着书架上那些废纸一般的奖状和数不清的漫画、贴纸。她将所有的快乐,都倾注在虚无缥缈的世界里。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唯有学习,才能带给她安全感。
后来,父亲出了事,第三者主动离开了,母亲终于还是选择了原谅,而父亲被折磨得只剩下苟延残喘的气力。后来,厂子倒闭,父亲只能接一些替人家看看门、看看鱼塘之类的活计,母亲却勇敢地挑起了重担,走出家门,在外面苛刻的小厂子里做活,挣一点微薄的工资。
幸运的是,母亲一心要让陈依律念书,在母亲的殷殷期盼之下,她也鼓足了勇气面对生活的劫难。她知道,父亲倒下了,可是,坚强的母亲还是怀抱着希望,她也有希望的,不是么?
她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方向,她不能随波逐流,虽然读书已经不是唯一的念想,但她还是坚决选择了这一条路。
陈依律抱着枕头,迷迷糊糊地睡去了,梦中,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美丽陌生的少年,不知为何会梦到那个陌生的少年,斯人如此美好,让她不敢触及。后来,又有一些芜杂的梦境,时而闪现在脑海中。她在睡梦中也是清醒的,她可以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
母亲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毯子,初夏的晚上,夜凉如水,天空里群星璀璨,乡野里极为清静。小律似乎听到了母亲在她耳边的呓语,小律啊,别怪你爸爸,他也是没办法,你放心好啦,有妈妈在,不会让你吃苦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
醒来之后,小律打开窗,闻见了屋子后头野蔷薇的香味。在Z市呆了一年多,她还是不习惯城市中钢筋水泥的环境,也不太习惯身边那些同学口中的世界名牌和无数新奇的词汇。她也许已经落伍了,这个时代是属于城市的,乡村只是一隅遗世独立的天地,在这里,她可以静下心来,可以静静聆听夏雨敲打窗台的叮咚声,可以放飞自己沉闷的心情,让自己在熟悉的乡音里感受到真实和生命的荒芜。当然,她留恋的并非乡村本身,乡村是她童年的载体,她无法忘却与乡村有关的一切。现在的乡村,和以前大为不同了,他们早就住上了楼房,添置了现代化的家电设备,有的人家甚至还买了车。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乡野的绿色和那处处透露着的盎然生机。
母亲送别她时,照例塞给她五百元钱,顶着炎炎夏日,她和母亲一道在车站的站台上,等着熟悉的9路公交车。她听着手机里的歌,瞥见母亲娇弱的身影,岁月已经在她美丽的容颜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她家里有一幅很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她的母亲曾经也是那般笑靥如花啊,现在呢,已经蜕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妇了。小律有些心酸,这么多年,是母亲支撑着她的家。
“到了你小姨那儿给我电话,记得啊,路上小心些,钱不够的话问我要。”母亲将她送上了公交车。她坐在车上,脚边放着行李箱和一大袋子绿油油的蔬菜,窗外是母亲依依惜别的身影。她在家呆了五天,就返回城中了,不舍吗?更多的是无奈。难过吗?更多的是平静。
小姨来到站台上接她,看到一大袋子新鲜的蔬菜,小姨很满意,她知道这个侄女很节约,一日三餐都是由她这个阿姨照料的,小容很喜欢这个表妹,经常在她耳边提醒她,要她好好地照顾小律,直到她考上大学。考大学么?胖女人回头看了小律一眼,这个小孩倒也很争气。
学校里的课外辅导很快就开始了,陈依律骑着车去学校上课,晚上四点下课,在小姨的店里帮一会儿忙,写完功课,就可以休息了。
第一天,平安无事,项霖的课要上到六点,所以不能送她回家。她并不介意,回到住处,项霖照旧给她打电话,有时候即使什么都不说,听着彼此淡淡的呼吸,也是一种享受。
她吃了饭,作业在课堂上就做完了,所以,她预习了一下明日的课程,预习完毕,才到九点。她站到阳台上,看了看四处弥漫的夜色,不远处的闹市区灯火辉煌。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到外面走一走,权当是散步吧。
她下了楼,和小姨说了一声。小姨正忙着算账,让她小心点,别走人少的夜路。她晃晃悠悠地走到巷子外面,沿着纵横交错的街道四处漫步。
红绿灯一闪一闪,人行道上脚步仓促。不知不觉,她走到一条窄窄的街道上,道路两边种着高大的梧桐,她走到一个小小的酒吧门口,酒吧的位置有点僻静,门面上挂着一个牌子叫“黑玫瑰酒吧”,她停住了脚步,门口冲出来一个男子,那男子正大声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她的脚步顿了一顿,正要继续往前走,忽然几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年轻男子从酒吧里走出来,拦在她眼前。
那几个小年轻拦在路上,将那骂娘的男子打了一顿,小律第一次见到这种流氓打架的仗势,有些不知所措,正要悄悄溜走,一双手臂拉住了她。
在路灯的照耀下,她清楚地看见那手臂上有蝎子的刺青,她皱了皱眉,转身打算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开,那人跟着她转了个圈,还是拦住了她的去路。她瞪大了眼说:“干什么?”
“你看见了?”那人笑得流里流气。
“看见又怎么样,管我什么事?”小律语气冰冷。
那人打量了她几眼,忽然笑道:“哎哟,好有个性,你是个雏儿吧,长得蛮不错的。”那人身后几个小年轻也围上来,对着小律指指点点。
“是挺漂亮的,就是穿着土了点,跟个小孩子一样。”
小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着,暗道,这些人干嘛盯着自己?
“小姑娘,你出来混要记得化化妆,打扮打扮,一副清汤挂面的样子,谁会对你有兴趣啊?”其中一个年轻男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