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这位来自东方中国的僧侣,本来抱着好奇的态度,同学上课,他陌生腼腆地保持沉默,和长于辩论的印度学生相比,分外的有些安静,她热心地当他的向导,邀请大股参加他们的活动,带他去她的故乡参观。
沉谧的心一日打开,他们一见如故,有共同的追求和热爱,为了大股出家人的身份,他们交往的脚步很慢,一点不心急。
日久生情,大股不再安于旅途的孤寂,他一安静就浮现印度少女的微笑与袭人的香味,初生男性的爱像小蛇一样,在他夜梦中游了出来,他变得焦躁,为情所困,有些恨自己没有现实的条件。除了母亲,他一生没有第二个女人,印度少女使他不能选择自己,他必须全部将自己隐藏。
爱情像绵长、曲折的故事,一点爱意仿佛着墨的缤纷,将他泛水的心版染开,不由重新擦拭。印度少女深黑的又大又亮的眼睛,飘逸动人的长发,红润饱满的脸色,深沉柔媚的声音,那么惊天动地地震撼了他,征服了他。想起他一山翻过一山,一水涉过一水地修道,所有的悲观浮沉,仿佛突然他变成冒牌的出家人,他慌忙闪躲脑袋的悬念,却把自己推入无可比拟的深渊。
半夜惊醒,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像僧寺的幽冥钟,一次一次撞击着他的恐惧。
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地离开印度,没有和印度少女告别,他对自己苦笑,他离不开佛,他心甘情愿在他的掌心里,他不能违背。
回国以来,他全心在弘法上忘了自己,只有默拜吉祥天女时,有些不一样,他好像回到印度少女身边,在清幽的林间,见她妩媚的身影,飘逸的衣饰,俏弱的姿容,加上稀疏的金色阳光,她使他一切的疲惫得以休息。
也许,再美好的聚会,也有分离的一刻。
大股只有在吉祥天女前,真正地和自己在一起,人群远远地离去,众生的赞颂,温暖不了他单薄的牵挂。
直到他遇到“了尘”。
他听完了她坎坷的一生,他劝阻她出家的念头,要她安心地回去做两个孩子的好母亲,她公务员丈夫的好妻子,在没有竭尽心力之前,她出家是逃避自己。他甚至拒绝她带发修行的期望,他拒绝她一心一意的服侍,只允许她一星期一次的亲近师父,听他讲经拜佛,连坐禅都不许参加。
“了尘”是她自己取的法号,大股接受了它。
在熙攘的信众中,了尘总是默默坐在角落,她穿着素净,面孔姣好,不像两个孩子的妇人,他一开始就注意到她,每次听经,她两眼期盼得像要挤出眼泪,但大股的眼光扫向她的座位时,她却慌张地低头,低得不能再低,使素净平淡的身子消失隐藏,使人无视她的存在。
寺院的结缘,施主的应答使大股疲惫,周旋在不同的善男信女当中,每位施主都不能得罪,连一些勉强也不能,他们是大菩萨,是寺院功德的护法,可是人人不免六道轮回的带业往生,大股必须细心哄骗他们的业障。
随着寺院的忙碌,为了寺院的扩建,研究所的基金,电视弘法大批涌来的信众与捐款,大股来者不拒地酬酢。他无法专心上课,连教禅时都中途溜出禅堂参加饭局。随往迎来的结果,他名利的心突然不能控制地出现,不甘雌服的欲念,使他有意的结合各种政教力量。相形之下,大股和返回时判若两人。
他被报社记者讽刺为政治和尚,被宗教界批判是野心分子,有关他的流言,被离开他的弟子信徒,有意地丑化渲染,有的甚至仗着教团长老的撑腰,指名道姓地以为他不如法,他教的禅宗是挂羊头卖狗肉,连带他在印度获得的学位都是金钱买的。每次他举办弘法大会,在簇拥的信众中,他知道有一半慕名而来,真心追随他,有一半是捉拿他的。他意识到自己的孤立无援,刻意地反击一切加诸他身上的流言,巧言善辩,他的法会也越来越贫乏,沦为人身攻击和教派的争执,他困兽犹斗地动辄得咎,成了最受争议的法师。
名利和贪欲之心使大股痛苦,连一点不敬的称谓都使他不能忍受,他严守弟子信众和他的分际,不准他们越雷池一步。
但现实仍使大股低头,达官显要,富商巨贾,与他们的妻妾一径使大股不敢得罪,他面带微笑地谦逊、宽容地点头,拍拍他们顽皮孩子的脑袋,以慈祥和蔼的佛理,赢得他们的敬畏之心。他们问他为什么出家,他总说“受了佛陀的感召”,并且安慰他们尘缘未了,多做佛事,发心护持,不出家比出家的功德更大。
大股最困扰的是,经常遇到商家太太对他有意无意的关心,她们有的出身风尘,有的是姨太太,有的被金屋藏娇,她们的姿色已经不容许她们在声色场所,寂寞无助下,经常在寺庙寻找寄托。她们有钱有闲,出手阔绰,无形中被捧为寺院的恩客,大股对她们也就格外礼遇,为她们的发心有些非分之想,结果她们和师父越走越近,渐渐地露出本性,和师父打情骂俏。大股深为苦恼,不能拒绝她们的自以为是,不能回避她们脉脉含情的眼光,不能退回她们专程探望师父的燕窝人参。每次她们都聪明地为弘法利生请见师父,偶尔邀请一两位姐妹淘参加拜师行列。她们一点一滴地捐助寺院的香油钱,每次带给寺院一砖一瓦的实质利益,也一次一次地如愿以偿。大股知道她们用师父作招牌,掩饰感情的空虚,她们是他的财神爷,是他名利的手段,也是他最虚伪的噩梦。
为了迁就事实,避免破坏无相法师的庄严宝相,大股特地辟建了方丈室,区隔内外,内室休息,外室作为起居间,素几素椅,除偶尔翻阅报章杂志外,也作为接见施主的会客室,平常若无允许,任何弟子都不能擅自进出,于是大股在白云寺有了独立的空间,与富家太太独处闲谈,索性任其自然,宾主尽欢,不必担心别人看见。
落发使大股一生改变,光头衲衣,表示他必须面对更庄严、刻苦的人生,但与生俱来的人性,隐藏了他的佛性,他的确被稍具姿色的女众撩拨得有些心猿意马,连带地在方丈起居室的空间,他和女性的巧笑温情细语,由最初的厌烦、惊愕,不能理解,觉得她们俗不可耐,到后来慢慢接受,隐隐地有了身体和心理的需要。
她们向往出家人的生活,把麻将声、梵呗声和淅沥的雨声合在一起,互相舍不得放下。大股听她们倾诉,任她们哭泣,随着她们任意调笑,逐渐有了珍惜之情。
他甚至有一些庆幸,走了很久的道路,曾经深藏永远不能说出的梦,悄悄地宣泄在这些女人身上,他感觉很轻松,不必顾到别人,他被女性的爱包容,像忍不住的春天,一点不费力地展开。
他和她们若即若离,袈娑是他安全的距离,他挥挥衣袖,越是他不属于她们,他笼罩在神秘的色彩下,越是对她们发出巨大的诱惑力。
他心悸地审视她们,在众人面前,她们依然师父长师父短地尊敬他,独处时,女人的神态便出来,她们经常彼此抱怨、猜忌、争相讨好他,仿佛他是她们胜利的斗争。
他沐浴在爱河里,像传说中的七仙女把神水倾倒在溪流里,面黄肌瘦、遍体疮伤的姑娘跳进河中沐浴,出来时变成玉肌冰肤、健美的少女。
他被女性洗净,与她们的庸俗在一起,他释放了自己的虚伪,像再一次的落发修行。
大股想起当年圣空师父“多造善业,体念众生,出家人共跪在一张蒲团上”的训诲,他立下苦修的决心,他鼓励所有弟子信众:坐破蒲团,老实念佛。苦行是农人的锄头,一点一点的耕耘,有一点一点的收获。每次苦行是一次出家、剃度、辞亲、信众献花,一次一次把热情冷却,留下生命继续燃烧。
苦行再度使大股脱胎换骨,他的名利之心淡了许多,他找到自己是“宝”,他告诉信众,他不知道他的前生,不知道他的来世,他唯一知道的也唯一能做的是在这一世修行,为众生利益弘法、祈福。
他相信每个人都是宝,只要对佛法深切了解,有深厚修行,确实修持佛法,对众生有意义,有帮助,到了那种程度,每个人都可以成就佛性,了解心性本相,解除一切烦恼,跳出轮回,和天空一样自在。
4 大股的讲经,每次使了尘不能自已。
自从大股拒绝她出家以后,她无时无刻地忏悔自己,她信仰得更虔诚,整个人与佛法接触,在寺庙发心,她越接近大股,心理有说不出的喜欢。师父的博士证书,师父与诸山长老合照的笑容,她常看着看着,出神得忘了自己,说不出地佩服大股,从佛学院读到博士,还主持偌大的寺院。虽然大股拒绝她的出家,她知道自己护短,我执很重,他关心她才不要她出家,想到这里,她有些微妙的想法在心,脸上微微有不知不觉的红晕。
她大学毕业,读英文系,毕业后在贸易公司工作,后经朋友介绍,她进入美国在台协会的华语学校教书。她的美丽端庄,使她周旋在美国人的生活圈里,她谈过无数次的恋爱,浪漫的异国情缘,国语老师的身份,她和外交官的学生有孩子般真诚的亲密,她了解他们,她爱他们,她的虚荣心,也使她像生活在上流圈子而沾沾自喜,有了与中国人在一起虚虚伪伪的客套,也更勇敢地献身在她理想的爱情里不能自拔。
美国人的热情洋溢,外交官的甜言蜜语,自视高人一等的身价,她的圈子越来越窄,凭着流利的英文,熟悉的天下大事,一袭古典的唐装,她潇洒地在美国式的聚会和舞池流连,她吸大麻、酗酒、狂舞,搞乱了男女关系,被抛弃也抛弃别人,终于她被学校的老师数落得抬不起头,她离开阳明山美军眷区的学校宿舍,不舍地掩面痛哭,像历劫归来的心灰意冷。
她回到宜兰家里,毫无选择地嫁给长她十岁的好好先生,随着先生迁移到台北木栅,她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先后上了小学,生活没有压力,也没有快乐。她曾经喜欢一切美的东西,也喜欢激动情绪的意外,平淡的婚姻生活使她失去了幻想力,她不知不觉地挑剔埋怨,而对夜晚昏黄人静的灯光,她的不满成了情绪性的孤寂,一点排解不开。为了孩子,她没敢重蹈覆辙,追寻麻醉的享乐和刺激。
不知不觉,她选择了佛教当做寄托。第一次听大股讲经,她深深地被他吸引,佛教浅易的道理,她听到他说,“每个人的痛苦都因为无知”,立刻被震慑住,心里的问号不断扩大,她一直问,问到眼泪不知不觉流出来,落尽了心底最深的委屈。以后视大股是恩人,像她从小听到的菩萨再世。
她一直设法接近大股,她取名“了尘”便下定决心跟大股出家,被大股拒绝,她并不死心,虔诚地在家里设了佛堂,每天念佛持咒,祈愿佛祖帮助她得到大股的接纳。她供奉三宝,加上一帧大股的法相,越是礼拜,越生起她女性的祈求。
她不断参与寺里活动,常介绍左邻右舍的太太吃斋念佛,怂恿她们皈依大股,在她热心的奔走下,白云寺的信众对她的护法赞誉有加。她出钱出力,愈接近佛寺,愈觉得平安,离她出家的日子似乎越接近。
每次她聆听大股讲经,像聆听亲人说话。
一天夜色很暗,寺外雨声不断,大股从方丈室走出大殿,突然发现大殿上,有一位信女匍匐膜拜礼佛,佛殿前的微光,充满无边的清寂,他发现是了尘的身影,窗外一声紧似一声的阵雨,他出神地为她的专注感动。
了尘蓦然回首,惊觉大股出现,立刻仓皇下拜,大股做手势要她起身,他凝视了尘素净坚决的表情,突然想到印度少女,立时心里异样,他不多说话地回到方丈室。
那夜了尘匍匐的身影一直挥之不去。
第二天了尘又带信女皈依大股,她发现了大股的异样,盘算接近大股的方式。一夜苦思,在方丈室的起居间,她在大股的期待中出现,他们心照不宣地接近熟悉,大股接纳了尘作他的侍者,了尘的英文能力,她的学识,她的发心护法,她帮助大股安排大小事情,也都胜任愉快。
了尘的确是能干的女人,寺内寺外有关大股参加的活动,她像经纪人一样安排得井井有条,大小宾客施主,她依轻重缓急,争先替大股过滤妥善,免得他的清修被不速之客打扰。
了尘按照寺院的规矩,融入现代管理,利用计算机为大股规划出一套白云寺的管理系统,久而久之,大股有了尘的协助,诸事已办,不受后有,倒也乐得清闲。了尘虽仍是在家之身,无异带发修行的入室弟子,她安排大股一切起居,做得一点不曾引起信众怀疑。
日久的情缘,大股和了尘有意无意地向前迈进,一次亲密以后,大股破了身戒,他面对了尘的坦然,竟然不知所措,事后追悔。大股一次一次地被男性潜存的欲念吸引,忍不住地亲近,在弟子和信众面前,他一次一次掩饰自己的心虚,好在了尘若无其事,全然不被发生的事情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