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诉佛祖,身体已经成为她修行的障碍,她必须舍身,出离地苦行,忘记身体的欢愉。她没有不舍,将行脚的苦行视为唯一的解脱,尤其,她犯了出家的色戒,她必须时刻忏悔赎罪,只有难行的苦,能让她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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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熙:
半夜醒来,想到你,觉得很平安,好像在做梦,梦里有许多感动,然后又是哭泣让我回到现实。
其实我一直很想念你,只是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的不好。是王雯怜悯我,想找个有力的人帮忙,把我从泥淖中拉出来。
生命中不应有追悔,但我的的确确是后悔了当初的抉择,我永远不会放弃修行,可是我跟错了人。我把尊贵的信仰,充满活力的青春,寄托在一个瞎子、跛子身上,那么多年了,我看见他完全没有进步,只好彻底接受以前不能接受的事实——他完全没有资格当我的上师,我只是浪费时间存活在早已毁灭的信仰里。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了解我内心里面的痛和伤心,爱心和容忍居然会使一个人对自己更不诚实。
肉体的经验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同样的行为,从某个人身上感受到的是欲望、权威、控制和羞耻,从另一个人身上感受到的是满满的爱。
有时候想,如果能在你怀中哭一哭,有多么幸福,可是我不希望你责怪他,所以一直不愿意告诉你,他并不坏,他只是曾经找个人分享他的悲剧性格,他真正要的不是女人,而是母爱,现在他找到了,可惜还没觉悟,只要有人疼他,他就自满。
我对他早就无所亏欠,照理讲,早就结束了,为什么我还没走过去,我开始觉得不对劲,我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我仍然感激你对我的一切,你的真,你的诚实,你的虔诚,都是我的力量。
我相信我死的时候不会有恨!
冯燕绝笔
2 金黄色的火焰随风变形,山道上,一群沉默的朝山客,抬着一具棺木,静悄悄地向一处挖好的墓地前进。
黄色的火焰由十枝火把组成,抬棺的工人象征吉祥的整数,死者生前想好,组合了为她送葬的队伍。
棺木里躺着的女人,她选择别人想不到的方式结束生命,因为刻意要死,她先安排了死后种种,选什么样材质的棺木,葬在某个向阳角落,伴随什么样的花朵,交代清楚了,她不吃不喝清理了肠胃,一个人不被打扰的,吃下了剧毒的氰化物离开人世。
风吹过,火焰在黝黑的山道上摇晃,路边芒草映照着夜色,像带剑的帷幕,走在山道上,有一位穿着黄色袈裟的出家人,他的法号是了易法师。
在一片黑暗、只点燃火把的山头,他金黄色的袈裟特别显眼。出家人一路沉默着,他没有念佛,没有任何宗教仪式,他是棺木女人年轻时出家皈依的师父,他被强烈地邀请必须出席这一场丧礼,一路上,他觉得两脚无力。
他从小出家,因为研习佛法,精进禅修,讨师父欢喜,他在三十岁的年纪,就当上住持。因为他天生辩才无碍,擅长写出平易近人的佛学小品,也经常到台北各大学的佛学社团演讲,加上他懂茶道,也写一手好字,凭着年轻的法师形象,成为佛教界的明日之星,尤其他的平易近人,常带着微笑,任何场合只要有他的出现,就有了阳光,他成为年轻大学生特别爱亲近的年轻师父。
若不是秦梦熙的哀求,他不会出现在冯燕送葬的队伍,这时候,他和一般人一样,在冯燕现实的生活里,他渴望站在明亮处,但阴影总是纠缠着他,他挥之不去的是,当冯燕第一次参加净行寺举办的大专院校暑假禅七,在那个暮鼓晨钟的山门前,他第一次看见剪着短发,有个性又诗情,像小男生的冯燕。禅七的精进,他发现了她的另外一面,那是一种不顾一切,可以生可以死的执著,却又有一种柔情似水,让他向往,挑逗着他,刺激着他,又让他依靠。
冯燕大学毕业决定出家,她选择了净行寺,了易成了她的皈依师父,冯燕的法号是果净。
年轻的果净法师让年轻的师父心动。
在师父庄严的外表下,严厉的棒喝,是禅门接引弟子的手段,了易师父在其他师兄弟面前,毫不留情地批评果净,要求她写修行日记,断除世俗的悬念,早日在佛法上成就自己。他也交代当家师父,把寺里最粗重的工作,交给果净负责,让她在生活中精进。
每天他看了果净的修行日记,他仿佛看见他当年是小沙弥的时候,为了讨师父欢喜,他不眠不休地禅坐修行,挑寺里最粗重的活儿来做,一点不放松自己。
果净的字里行间,一丝不苟,她一点不责怪师父的严厉,反而充满自责的忏悔。果净的修行日记,让他深深感动,一点不把师父的责备当成屈辱。
随着时间流逝,了易越来越喜欢果净,在寺院早课晚课的时候,果净的身影那么虔诚,完全不被世俗打扰,尽行法会,招呼信众自然而慈悲,禅修说法的时候,又凌厉地体露金风,有自己的见地。
年轻的了易师父,不知从什么时候,果净开始占据他的内心,他越抗拒,纠缠得越紧,他刻意地更严格无情地磨炼果净,完全不合理地当众羞辱他,果净总是甘之如饴,逆来顺受。
直到寺院的那一夜,趁着其他常住法师南下办法会的时候,院里没有其他僧众,了易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他进入了果净休憩的寮房,平常寮房有其他法师,他不便出现。进门得时后,他犹豫一下,可是蠢蠢欲动的心,他克制不住地冲动,想见果净一面。
惊讶的果净面对了易的突然出现,虽然意外,没想太多,单纯地认为师父有事,一点不以为意,问讯行礼之后,她问师父有什么事吗?
正问讯的时候,她发现了易师父涨红了脸,直觉地发现有些不对劲,正迷惑时,了易突然握紧她合十的双手,在她惊吓的时候,立刻又紧紧地抱住她,让她喘不过气。了易突如其来的动作,清楚了,果净知道眼前的了易师父,白天的时候,在信众和弟子面前,他是无比庄严肃穆的法师,此时此刻,到了夜晚,他成了充满欲望的男人。
了易师父失控了,他拥抱着穿着青衫的果净,他是孤儿,从小生长在寺院,得到老住持的疼爱,出家是自然而然的事,他没有机会接近女色,除了青春期的梦想,他从没有碰过的女人的身体。
果净急切挣脱他的拥抱,了易更死命地抱紧她,他享受果净的体香,不顾一切地压制果净的挣扎,果净受到惊吓,她一再恳求师父不要,一点没有妥协的余地。
果净的坚决挫败了了易,情急之下,他放松拥抱的双手,不顾师父的尊严,情急地在果净面前跪了下来,他涨红的脸孔加上了羞惭的颜色,他哭了,请求果净法师原谅他,他实在是情不自禁,他被心里的冲动冲昏了头,燃烧的欲火,让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果净法师对师父突如其来的下跪与哭泣,一时不知所措,她回过神来,她本来可以逃跑,她没有,却不自觉地扶起了易,她看了易,白天庄严的大法师,在她眼前掉泪,她的心柔软了,她安慰他,想着,平复他的心以后,一切会没事的。
果净态度软化,了易再度有了可成之机,他又一次拥抱果净,同时吻上果净的嘴唇,那是电光石火的事,果净来不及思考,这次她傻傻地没有拒绝,她已经没有力气,尤其了易贴上她的嘴唇,伸出舌头吸吮的时候。了易的动作很笨拙,他粗鲁地抓住她的乳房,拉扯褪去她的衣衫,又饥不择食似的,腾出另一只手,往下直探她的私处,充满欲望的火焰。
这时的果净没有挣扎,她变成旁观者,她恢复以前冯燕的名字,好像梦熙与她温存的时刻,比了易温柔多了。
果净被动地慰藉一个男人的饥渴,她同情眼前的男人,她可怜他无知地在她的身体摸索,她没有坚持她的拒绝,她一动也不动。她出家前为一段爱情痛苦过,男人为情欲痛苦的表情也很像,换下白天讲堂上师父的庄严,赤裸裸成为一个欲望的男人,她仿佛又回到与梦熙热恋的时候,她的让与不让决定了她与男人的故事,只是这次不同,她与了易的师徒一场,从此她出家的命运,将被蒙上阴影。
在了易一波一波的欲火里,原本拒绝的抗拒与羞涩,一关一关的收拦不住,了易化成了欢喜佛的黑天,她的身体在男人柔软的手掌中融化,她无言地任凭了易的需索,在他幼稚的动作上,她确定了易没有任何性经验,她是他的第一次。了易生疏又急切地扭动着身体,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他进不去她的身体,终于控制不住,开口要求她帮他自慰,直到白色的汁液涌了出来,抽动的男人身体,坐在升起的莲花之上,她心中一片空白,看见了易泛着红潮的婴儿面,看见高潮之后,了易自顾自地穿上袈裟,无视她的存在,又恢复上师庄严的模样离去。
直到师父离去,果净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像弃妇一样,泪水什么时候流下她都不知道。
3
梦熙:
其实你在我心中是没有名字的,
是一种遇到爱的喜悦吧!
是浸润在泪水中的舒畅!
是不经意地描绘出光圈的传奇!
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出现,好像给茧中的毛毛虫温暖,咬破沉寂。
祝福你一切平安,观自在。
果净合十
泪眼模糊了视线,火炬越来越微弱,随着颤抖的风摇晃着,走在队伍最后面的秦梦熙整个人崩溃了。
他们像攀岩的人,
被两岸的岩块切害得手脚刺痛,
突然爬山的绳子断裂了,
他们重重地摔落山崖。
经过这么多年,冯燕怎么就是走不出来?
“为什么是你,一开始就讨厌你出家,可是我又不能给你一个家。”
他号啕大哭,凄厉的哭声震撼了抬棺的工人,他们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只有这次特别诡异,一种说不出的哀戚寒气笼罩着深夜的山上墓园。
唯一特殊的是,她叮咛秦梦熙,埋葬她的时候要在晚上,不要有太多的人知道,除了抬棺的十个人以外,她特别坚持秦梦熙必须请到她的上师了易法师参加,她要秦梦熙无论如何要请到他。
宗教像硝烟的战火,修行的师父是诅咒者,秦梦熙是冯燕的初恋情人,也是第一个背叛她的男人。
冯燕出家以后,秦梦熙去看过她一次。不知道什么原因,三年后冯燕离开她最初皈依的师父,她的行脚,原来是一种孤单的流浪,她的修行,就是不断地折磨自己。
记忆中的冯燕曾经长发披肩,也曾经短发削薄得像小男生,后来是剃度的师父,落发出家,自裁的女子。他仍不能接受冯燕如此地把他放下,搁在她抚摸的手心以外,让戒痕遮盖冯燕清亮的头顶。
他怎么都无法想象,他潜意识一直无法接受,那天他从王雯处打听到冯燕出家的寺院,终于找到果净师父,电话传来熟悉的声音,他一贯地戏谑说要看冯燕光头的样子,挂完电话,自己却不自禁地大哭失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曾经融进他的生命,准确地参透他的灵魂,他在她面前从不自卑的爱情,凄厉模糊的泪眼让他知道,已经远了。
为了冯燕的出家,整整一个月,他每次在哭泣中醒来,不能释怀地埋怨,不能不怪的心酸,像被抛弃的孩子,喊着冯燕的名字,像抚着死去的亲人。
他开始恨和尚、恨庙、恨那些空门,恨所有的佛经,那一天,他把冯燕留下的金刚经撕得粉碎,直到它们烧成灰烬,突然间,他解脱了,空空的,爱与不爱,是与不是,都不再重要。
他知道冯燕爱他。他知道冯燕听到那个白玉楼酒家女的故事以后,他背叛了她,不是为了承诺,只是为了冯燕的洁癖,为了爱情的纯粹,他毅然决然地留下一封信,搬离了他们同居的小屋。梦熙虽有再多的不舍,可是年轻的凡尘追逐,因为一开始他只是为了酒家女的一句话感动,“我们卖的是青春”,他在酒后狂野地跳下红尘,偏偏白衬衫的红唇印证了他的出轨,冯燕开始沉默,被拒绝的梦熙只能逃到冯燕看不见的地方,他每天在争名夺利的世界拼命,把丢掉的世界要回来。大学毕业进入社会以后,还是学生的冯燕仍然太单纯,秦梦熙不再是好情人,他每天扮演着自惭形秽的角色,他努力地要抓住那一点虚伪,装着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最后他先一步地离家出走,也宣告了冯燕的离去。
失去冯燕的梦熙,因为工作的关系,每天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本来与冯燕相聚的时间不多,他突然不习惯白天空荡荡的日子,每天,每一步都是陷阱。租来的小套房,桌前搁着一张冯燕的照片,在整齐四方的格子里,心里的冯燕,像佛龛一样端坐在里面,他忍不住想化身在她的像前膜拜,可是,一清醒,苍白的疲倦,使他忍不住又觉得它们空虚,走不进去又出不来。
有一次朋友传来冯燕的讯息,那天他刚想要自杀,他把刮胡子的刀片准备好了,用香案供着冯燕出家前照片,打算殉情。没有冯燕以后,他贪爱凡尘,性喜女色的生命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冯燕的出家对他而言,是太大的羞辱,这时梦熙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在生命中,没有一个人那么深地走进他的生命中,可是突然冯燕不要他了,那时候,他曾好可笑地一直数落她的不是,也一直为自己不是无情辩护,他不能承受被一位出家的和尚打败,更不能想象冯燕在寺庙中,用大悲咒替他起愿超生,忏赎罪障,他情愿堕入轮回之苦,不能接受冯燕披着一层袈娑,背负着慈悲者对他的怜悯……一想到这些,他手上的刀片的寒光,露出鄙夷的狰狞的笑容,那天,他正准备在手腕割下第一刀,突然门铃响了。
是上帝怜悯他,梦熙起身开门,讪讪地迎接了他和冯燕都认识的这位朋友王雯,她清癯的脸上仍充满信任,她看到香案供着冯燕的照片,看到梦熙闪避的眼神,她告诉梦熙,冯燕出家前仍想见梦熙最后一面,可是脱线的他像风筝一样飘忽不定,无缘的感觉里,冯燕只能托王雯把一尊剪纸的弥勒佛和一串念珠转交给梦熙,弥勒佛旁边写了“自在”两个字。王雯埋怨梦熙没去看冯燕,一次也没有,她走时,仍盯着梦熙看,怕他会做出傻事,可能她已警觉了梦熙的绝望。
梦熙自杀的念头没有因此消失,每天他开始想一种新的死法,他幻想他有一身雄伟的肌肉,块状的腹肌上插上一把锋利的刺刀,然后,他可以像陌生人一样,看血液安静流出,冻结在刀锋边缘,他看着自己死去,然后趁着热血未干,用鲜血写下遗言,送给“果净法师”,他最亲爱的女子。为男性的自尊,为他的被抛弃,他想过以燃烧金阁寺的手法,把冯燕出家的庙宇烧毁,为了让她知道,他的爱和熊熊烈火一样,可以把一切毁灭成空。
说来好笑,当年他轻率地离开冯燕,甚至听到冯燕出家的消息,他最先觉得少了一样负担,过去冯燕对他太好,太接纳他,他像被宠坏的小孩,冯燕的任何好意,他觉得都像含怨的弃妇,让他无法承受,开始的时候,他真的以为少了冯燕,他的日子不会改变,但他错了,他的灵魂早已经被吞噬,早已经无处容身。
知道冯燕出家以后,他突然不能再去忍受其他女人,他忍不住要拿她们与冯燕相比,“果净法师”圣洁的形貌使他失去所有对于女人的性欲,血肉的骷髅,一点没有吸引力,自从冯燕出家后,他已经绝欲多年,因为曾经爱过冯燕的事实,使他惊讶地发现,他对别的女人已经失去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