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试着让自己再振雄风,但每一次抚摸女人的身体,他想起当年与冯燕温存的时光,长发披肩的冯燕,一下子变脸,头发一根一根脱落,女人披起了袈裟,说一声阿弥陀佛,惊醒的梦熙,终于知道,无欲对他是魔咒的命运,她剥夺了他所有男性的尊严,他再也抬不起头来。
无法重振雄风的日子,他变得偏激不群,对于冯燕离他而去的事实,他饮恨在心,每次一醉酒,便病狂地呼唤冯燕的名字,他甚至去乡下找牵魂的老妇招魂,在漆黑的斗室,他告诉老妇,冯燕是他死去的亲人,他的认真执著并没有真的招来冯燕的灵魂,但念念有词的时候,确实给他带来内心的平静,仿佛两个爱人的灵魂短暂相伴。那一夜他梦到与冯燕相拥,一直到冯燕头发脱落的时候,一瞬间果净法师双掌合十,像一声鸡鸣,鬼魅开始消失,他梦中紧握的双手被推开,在冯燕离去时他着急地醒来,什么都没有,他忍不住痛哭,忏悔自己的不是,没能留得住他的爱人。
梦醒以后梦熙开始酗酒,酒精充满他胸口时他才忘记心痛,他喜欢酒醉后喃喃说话,每一句话都很真,而且可以绝对不负责任,他怕负责任,可是他不愿意说假话,除了酒醉,他无路可走。爱恨交错,分裂的心成了宿醉的头痛,每一天醒来,他因为痛苦而不想冯燕,让冯燕在他的世界里消失。
斗室中,屋里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当他烂醉如泥的时候,一切零乱反而充满美丽的组合,每一种可能都很简单,不必费尽心思,他有时会拿照相机拍下它们,但是发抖的手,总在事后发现忘了装上底片。
出家的冯燕,相知那么深又那么遥远,酒后的清醒,她仍如影随形,梦中还有温柔的缠绕。有时他下定决心,断绝对冯燕所有的思念,他烧毁所有与冯燕有关的东西,但是,他记得第一次吻冯燕的时候,他们一起指着天上明亮的牛郎织女星,大声说:我们永远可以和它们不一样。他们约定在彼此思念的时候,抬头看星星,便知道另一个人也在心中怀念自己。
每次醉眼踉跄地步出房间,梦熙看满天星斗,牛郎织女远隔着星河,他才发现一语成韯,他们选错了星星,似乎冯燕的出家早已注定,他参不透上帝的奥妙,他们被上帝的无情愚弄。他一次一次找不到冯燕,一次一次忘了又想起,一再试着用酒精麻痹自己的神经,对于死亡,他终究太过清醒,为自己的不敢爱不敢恨看不起自己,这时候,他开始佩服冯燕的出家,他羡慕冯燕出家的勇气。
他知道,在他们同居的那段日子,最终让冯燕沉默不语的原因,并不是酒家女的故事,做个有故事的人,聪明的冯燕一眼就能看穿他的谎言,他们之间真正的悲剧,是冯燕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怀孕了,快乐的母亲孕育新生的婴儿,她满心期待梦熙的喜悦,但是梦熙以工作不稳定的理由,否决了新生命的诞生。堕胎的那个晚上,冯燕哭得很伤心,烧毁了所有梦熙寄给她的情书,冯燕从医院堕胎回来,她在极度痛苦中寄了一封信,泪痕斑斑的信纸,边哭边写,纪念她怀里已经失去的生命,那年属马。她宁愿一个人死去,不希望有任何生命的牵挂,她知道自己是那么多余,母亲没有能力去爱,也就没有能力孕育生命。
冯燕的顺从使梦熙生气,他虽然有理由拒绝新生命的诞生,他的表情那么坚持,心底却软弱得不知所措,其实只要冯燕坚持自己做主,让一切变成事实,梦熙仍会接受。冯燕终于为了爱,听梦熙的话,扼杀了自己的孩子,突然间,摆脱不掉的虚无感,终于使他们的爱情也空虚起来。冯燕的沉默,让他们相对无言,冯燕哭泣的“痛失小驹”,没有任何回音,梦熙害怕说话言不由衷,害怕冯燕再受伤害,在绝望中,他开始逃避,他害怕自己在冯燕面前,成了扼杀他们孩子的刽子手。冯燕更加沉默,直到梦熙不再回家。
冯燕不再等待,她放下了,随着缘分,已经不累了,因为从大一开始,她唯一参加的学校社团就是佛学社,这也是她与梦熙在一起以外,唯一占据她课余时间的学校社团。除了爱情,宗教是她唯一最珍贵的东西,大学四年,她一直在寺院听讲,佛缘似乎也不知不觉地给了她自由。与梦熙缘断以后,哭干了眼泪,世间的情缘好像断了,她松了一口气,她决定跟随一直以来,辩才无碍的了易法师,她欣赏这位年轻又慧谐的法师,眉宇间总是有一种使命感,又不失孩子的童心,脸上很干净。她在王雯的陪伴下出家,皈依了佛门,也圆了她母亲的梦。小时候她母亲常带她去寺院,母亲相信家里有人出家是前世的福气,自从冯燕出家,母亲对待她像对师父一样地恭敬。
梦熙在外头累了,想回家,从王雯处打听到冯燕的消息时,他的爱情变成庙里的一炷冷香。拿着王雯转交的弥勒佛与念珠,还有密封着紧紧的一封信,是那天冯燕写给他“痛失小驹”的亲笔信,他悔恨地把信揉成一团,撕成一片一片,像撕烂他自己一样。他又一次在烂醉里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他发现撕后的信纸,冯燕的眼泪,都已化成灰烬,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烧了,也许无意识地做了,连他们唯一共有的回忆也不再留下。
4 你知道,我的生命真是再也没有意义了,我喜欢过去与你一起的日子,虽然我笑你多情,总是有甜蜜的感觉,你一走,我眼里耳根闻着的体香却空荡荡的,我成了孤单的游魂,不堪的我一再后悔没能把你留住,你是我心悸的伤痕,虽然许多人已称我是酒鬼了,经年不刮的胡子也长得时常打结,我没有心情梳理,对我,心爱的人遁入空门,我为你苍茫茫的身世叫屈,它讽刺了我的无情无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不在你身边,比路人还不如。
可是,我做不到的是我的天性,那种甘愿粉身碎骨与游走江湖的男人,一丝不能被女人眷养。我知道当你斩断情缘的时候,已经觉得世界不再值得留恋,纵使你一度疼爱的我,也瞬间变成你的寂寞,你知道,为了想要弥补对你的亏欠,几次我打开瓦斯炉想要自杀,听到嘶嘶溢出的瓦斯气味,我突然喜欢闻那种气味,怀着恐惧而期待的心理梦里想你。
这一次,我真的决定要死了,为对不起你赎罪,也为你未诞生的儿子,到十八层地狱去尽一份父亲的责任。我认真地对自己执行死刑,为当年要你堕胎的相同理由,生命是悲剧,我不让悲剧发生,如今一切应验在我三十六岁的生命上,除了一死,我别无选择。对一个造孽太深的人,我只有诚实地说到做到,判我自己死刑,然后勇敢去死,我总算有机会自己独立地完成一件事情。这次,我不会再背叛你,死去的人没有背叛的权利,我相信,这次我找到更重要的观点,我不是自杀,只是死刑犯临终前的一杯水酒,吊念我对你永远的歉意。
梦熙的遗书写好了,突然之间,不知哪来的光明,照亮他黑暗的角落,他不想死了,他发誓,要好好保护冯燕,做她的护法,尤其,冯燕比他年轻,年轻的小师父,除了王雯,没有人知道他们同居的日子,他们的爱情不会蒙上阴影。
5
梦熙:
近来好吗?
这一阵子,混忙了一段日子,回头看看自己,像收拾残卷一样,在古董中感受自然的忧喜,而不加任何好坏的判断。
说真的,能被珍惜、了解、平等地对待,心里有无限的感恩,我从不求别人对我负责任,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只觉得我问心无愧,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这样的生命,即使是此刻即将死去,也不会遗憾。
不必担心我,我已经长大了,再怎样艰辛与迷惘,也不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我的性格,注定我必须面临许多人生的挑战,这是没办法的事。
经历了这些人格的扭曲,我心中没有任何怨恨,偶尔伤感是难免的,我本来就是这样,不是吗?因为这些遭遇,磨去了我心中刚强与顽执的一面。我又变得容易感动,同情而不滥情。至少,不会哭到心脏痛,哭完了就忘记了,又面对新的一刻。
照顾身体是种学问,我一向是不及格的,不过实在是偷懒不得。虽然我还有点任性,总不至于糟蹋自己。每天做仰卧起坐,打坐,有时大礼拜,可惜没人和我打球,也没办法游泳。听说西来寺有游泳池,不知道他们游泳时是什么样子?
总而言之,是懒惰腐蚀了健康。我一向不会让自己太忙,所以忙碌比较不是问题。你现在还在扮独眼龙吗?希望你的眼睛已经恢复明亮的光彩,还能快乐地唱歌。你是我心中的小孩,永远会好好的,不好的部分,都被我化掉了,这就是我呀!我只有这样,才会好得起来,你相信吗?
天真
梦熙决定接受冯燕出家的事实,他也决定用他的一生去照顾她,她在哪里,他就去哪里守护,她皈依了易法师,他也会把她当成师父。
收到王雯转过来冯燕的信,一股暖流从小腹生了上来,梦熙心中很甜,冯燕还是疼自己的,出了家也不会改变。
他看到冯燕署名天真,他知道,冯燕要他知道,她永远是他天真的小女孩,他也永远是她心中天真的小男生。
走在台北近郊往乌来的路上,梦熙的心中有些微忐忑,王雯告诉他净行寺的地址,平常师父们都在,山门常开,十方来十方去,他倒不必刻意地约定什么,梦熙只想碰碰运气,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也许就注定了他与冯燕的缘分。
过了新店,往乌来的路上,车子开始上坡,迎面而来下山的一辆小货车上,载着三尊两公尺高的佛像,他原先也不以为意,忙着寻找净行寺转进的山路。王雯说净行寺没有路标,是一座隐藏在山林里,朴素的日本式建筑,只有第三个山路转折前面看见一排竹林过不远的小路,顺着走上五十公尺就看见了。
看见佛像没多久,转弯,竹林,正找着那一条隐蔽的山径入口,梦熙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一位背着挂搭,身形瘦小的比丘尼正缓缓地走在山路上,干净青涩的头顶一尘不染似的,飘着清安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在山路上。梦熙大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他看见的比丘尼正是冯燕,是他朝思暮想的果净法师。
紧急地把车停在路边,梦熙快步地迎上山路,他在后头大叫一声“冯燕”。熟悉的声音在耳后想起,冯燕正犹豫地转过头来,映入眼帘,是梦熙大男孩般开心地对她招手,手不停地摇着,有点喘气地追上来,像当年到学校接她下课一样。梦熙的笑脸一直打动她,她舍不得他不笑,她也舍不得他哭,可是出家以后,都了了,也单纯了。
梦熙开心地叫她名字,接近时四目相接,照以往,梦熙一定抱上来,抱着她踮起脚跟,这次没有,梦熙很节制地伸出手又收了回去。
冯燕今天上午去了净行寺在山下的道场。自从出家以来,她常两地跑,山上的净行寺是出家师父平常禅修的地方,山下的金山寺是了易法师为了弘法利生,在台北市区另外增加的一处新道场。了易师父除了重视一般信徒以外,他更把许多心力放在大专院校的佛学社团,最近更决定设立以茶道为主的禅修中心,交给冯燕负责,所以最近冯燕常下山,其他师兄们也多数时间不在山上,山上的净行寺除了几位年长的女尼以外,常常空空荡荡。
恰巧,今天山下忙完了,她回到净行寺,下了上山的小型公交车,正要进入山门前,一声呼唤,蓦然回首,一辈子的记忆都回来了。
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是冯燕迎接梦熙的第一句话。
也许出家以来,和信徒相处久了,阿弥陀佛脱口而出,也成了习惯了。
冯燕安排寺里担任知客的老比丘尼招呼梦熙,没多说什么,只说是一位大学的学长来找他,她去换换衣服就来。
梦熙看着冯燕的平静,他没有任何的不对劲,作为果净师父,他们行礼如仪,冯燕离开的时候,他谢谢师父的茶水,走进寺院四处看看。寺院其实不大,像日本的三合院,空间干净雅致,大雄宝殿的西方三圣也清雅得很庄严,他不经意地看见在佛龛前的一弯花器,是当年梦熙送给冯燕的生日礼物,是他上了陶艺课,亲手为冯燕烧出的月形花器作为生日礼物,没想到冯燕留着,拿来供佛,一下子他心里又有一股暖流,他想到今天带来的一尊佛像,如果在冯燕的禅房天天看着她,就好像他也在。
回到寺前会客的小屋,梦熙拿出他的佛像,轻轻地用手把佛像放在膝上擦着,他希望“果净法师”喜欢。
自从知道梦熙出家的消息,他在一间位于天母的古董店买了这一尊佛像,也许为了思念,为了内心的平静,他每天总有一次要擦一回这尊佛相,说不出为什么,像成了习惯了。
哪一天忘了,心中仿佛有件事没做似的难受。
把灰尘擦净,然后他用手掌心来回地揉搓这尊青铜佛相,直到冰凉的金属产生一些温度,像人体温一样,温暖的、活生生的,仿佛佛相有了人性,可以神秘地慰藉着他。
佛相是他的秘密。
冯燕没多久,依然一席青衫出现在梦熙的眼前,脸上的笑容那么熟悉,他们还是没有距离,冯燕没有变,也许吃素,脸庞清癯了些,但言谈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触动着他,爱情的感觉复活着。
告别时,冯燕送他到寺前侧门,手上捧着梦熙送给她的佛像,一声临别的阿弥陀佛,她低下头来,弯着身子关上门,梦熙静静地看着果净法师消失在他的视线。
映着阳光的金黄色,佛相的斜影在夕照中透着乳香飞升起来,像敦煌壁画上的飞天一样。
只有这尊佛相是梦熙唯一留下完整的东西。
从那一天开始,梦熙换了一个人,他每天充满希望。
“佛有三世,过去佛是阿弥陀佛,是智慧的佛,人临死前念十声他的名字,死后他便接这个人去他的国土西方极乐世界。现在佛是释迦牟尼,原来是个王子,看透了生老病死,不顾一切离家修道,修得很辛苦,是难行能行、难忍能忍的佛。笑嘻嘻的弥勒佛是未来佛,充满对过去的宽恕、现在的忍耐和未来的盼望,为了使人在苦海中脱困,他能成佛而不成佛,发出重誓要再下生救助受苦的人。三个佛是一个样子的。”
梦熙开始偏爱佛像,他抄下了挂在净行寺前、一篇了易师父写的佛学小品,原来佛像都是一个样子,名称千百亿,一眼就看出来。佛像不似菩萨像那么华丽和装饰,佛像“庄严”,感觉着淡雅、简单、干净,像写实的人性,加上一些孩子气,如穿肚兜光着屁股的小孩,他看一切的眼睛,人世的悲哀无奈都了解。
菩萨总是神秘,令人羡慕自叹不能。
以前他擦揉送给冯燕的佛相,擦一次,温柔一次,更接近自己一次,到底一动不如一静好,欲是动的,情是静的,动的东西容易流于鲜艳,鲜艳就失真,失真的东西加上修饰就冗长,冗长便累赘了。
人生的累是动的太过。
6 我随风而逝,但不会陷入它的虚空。
如果,这一天没有成全你们的需要,与我的爱情,那么让它作为另一天到来前的允诺吧!
人的需要会变,但他的爱不变,而他的爱,应能满足他的需要的,这欲望也不会变。
因此,要明白,我将从更深的寂静中回来。
梦熙回来了,他像云一样,去了,又飘了回来,不同的是,怀着最单纯的满足,欣喜地归来。
梦熙没有再去净行寺,所有冯燕的事情都是王雯转述,他只要听到冯燕过得好,没有不顺心的事就好了。
三年后,王雯说冯燕离开了净行寺,离开了易师父,一个人出外行脚,四处挂单,最后落脚在南投埔里的莲因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