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袭人的店铺内,或站或傍着花枝招展的贵妇人、青春可人的少女、年过花甲却满面春风的老者、笑脸迎人的胖掌柜……所有人带着不同的表情,僵立在屋子里,活像一具具神态丰富的冰雕。
距离铺门最近处的是一位左手拿着金环的贵妇人,通过透明的薄冰,能够想象出她刚要将左手里的金环套到右腕上。
魏伯阳用手触碰着眼前的薄冰,感受到从贵妇人体内散出的气息,微松口气,心道:“气息均匀而不紊乱,看来她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要冰气消去,便能恢复如初。”
店铺里端悬挂有一块浅蓝色的布帘,令人感到后面定还相邻着另一个房间。
“或许她在那里吧。”
魏伯阳隐约感到店铺内,飘散有少许熟悉的气息,不禁往浅蓝色的布帘多看了两眼,急步走近前去,消去缭绕着它的冻气。
“怎么会这样…”
魏伯阳神色微怔,愕然看往掀开布帘后露出的房间。
眼前的“房间”仅仅只是墙壁内挖出的一个墙洞,上下左右都是黑漆漆的,四面八方全不及三尺。
墙洞里四平八稳放有一座泥塑的雕像,占据着洞内近一半的空间。表面搭着块干净整洁的白布,遮蔽着泥像的大半截身子。前面还放有一座巴掌大小的香炉,里面堆满了灰烬。
虽然整间店铺都像是一座严寒的冰窑。然而这里却没有半分严寒,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拦截了森寒的冻气,令它侵袭到掩住墙洞的布帘后,始终没法再往前一步。
魏伯阳大感奇怪,因为墙洞内并没有真气流动的痕迹。照理说,能令木质柜台内的金银首饰都结冰的冻气,怎都该在这里留下痕迹的。
“难道是这座泥像的原因?”
魏伯阳凝视着眼前的泥塑像,险些便想掀开其表面的白布,拿出泥像来探究原因。然而终於消除这个念头,回望着柜台旁堆满虚伪的笑容,此刻僵冻着的店掌柜,心想:“算了。没有得到主人的同意,随便动这里的东西也不太好。”目光再移往四周,又想:“看来郭姑娘不久前来过这里,所以铺里会残留着她的气息。”松手丢开布帘,使它重新垂落下来,遮掩住放泥塑像的墙洞。
时间只过去片刻。尽管铺里的寒冷并没有消减多少,然而铺外围观着看热闹的人群却越渐拥挤了。乱七八糟的议论声,像蚊虫般涌入铺内。
魏伯阳缓缓收敛心神,刚欲通过跟“秘血咒”的气血感应来探查郭倩的踪迹,耳旁忽传入一些低微的响动声,既像是大风在吹刮着破烂的门窗,又仿佛垂死的兽类在发出最后的呻吟。
霎时间,墙面刚垂落的布帘猛然往外飘开,一道娇小的红影劲箭般窜出,飞速向魏伯阳扑来。
魏伯阳心神微怔,暗道:“这股气息…是它!”侧身横移出数尺,闪过从后方扑来的红影。
红影扑了个空,嘴里发出恼怒的嘶叫,前肢猛往地面一点,旋又转过方向,继续凶猛地扑来。
“别闹了!”
魏伯阳眉头微皱,扬手发出一股金轮丹气,缠住舞动双爪扑来的红影。
红影立即便不动弹了,犹如给人施了定身术一般,毛茸茸的狐尾巴高高翘起,血红的小眼睛带着忿忿不平的怒气,死死瞪住魏伯阳。
魏伯阳看往眼前的小狐狸,满腹疑惑,道:“为何只有你在这里,郭姑娘呢?”又见它一声也不吭,不禁深吸口气,苦笑道:“好吧。我承认这次对你施展本门的法咒,确实是有些过分。只是那会儿时间紧迫,真是没有办法…”
小思思还是不吭声,只是死死瞪着他,毛茸茸的狐尾巴翘得更高更直了。
“瞧它恼怒的样子,看来如今还真的很生气。”
魏伯阳暗叹口气,抬手解开缠绕住它的真气,道:“反正不做也做了,今次便当我欠你一回吧。下次你有事情需要帮忙,魏某赴汤蹈火也不会推辞。”
“凭你的法力,赴汤蹈火又算得了什么。”
小思思冷冷一笑,后肢撑着地面直立起来,用一双血红的眸子仰望着他。
魏伯阳哑然失笑,道:“总之能够做到的事情,我都不会推辞的。这样总行了吧?”
“别尽说大话,要真能做到才好。”
小思思后肢猛一蹬地面,快速窜跳到他的肩上,缓缓半蹲下身子。
魏伯阳微微一愣,笑道:“你就尽管放心吧。”稍顿了顿,又道:“如今总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了吧?”
小思思嘟哝道:“还不是你施的那个什么倒霉咒,硬逼我跟踪那位女神医,跟着跟着就跟到这里来了。”
魏伯阳急不及待,道:“郭姑娘呢?”再补了一句,道:“她到底在哪儿?你不是应该跟着她的吗?”
小思思不悦道:“我怎么知道这些。”歪着小脑袋,又道:“刚刚这里受到攻击的时候,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又冻得厉害,迷迷糊糊就躲到了墙里。”
魏伯阳微怔道:“墙里?”转过身拉开布帘,指着搁放有泥塑像的墙洞,道:“你刚刚就躲在这里?”
“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躲进这里后,你对我施的那个符咒好像就失效了。”
小思思微点小脑袋,“嗖!”地又窜到墙洞里。
顷刻间,魏伯阳的灵神感应里,再次失去了它的踪迹。
“莫非这座泥塑的雕像,使秘血咒的法力失了效?”
魏伯阳微微一怔,目光再移往墙洞内盖着白布的泥塑像。
“看来好像就是这样。”
小思思绕着泥塑像走了一圈,再“嗖”地窜回他的肩头,漫不经心,道:“嗯。这座泥像真有些古怪…道士,你要不要拿回去看看。”
魏伯阳强忍好奇,道:“走吧。有什么好看的。”松手放下遮墙的布帘,转身走向铺外。
※※※
仕阳附近十余里,有座挺拔近千丈的高山,山下的村民们都唤它作“白云山”。
白云山巅,终日环绕着浓浓的白雾,仿佛直透云层,尖峰探往传说中的神仙居地。
依山而建的数个村庄,自古以来流传着一些跟白云山有关的传言。据说数千年前,白云山巅住有众多长寿的仙人。他们拥有各般高测的仙术,不仅能够叱石成羊,指渠成河。更能积云布雨,牵风引雷。
这日黄昏,白云山附近的村民如果尚有未进屋歇息,而又刚好往山峰所在的位置看上那么一眼,将会很惊奇的发现,平日里绕住白云山巅的白雾,仿似给涂染了绯红的染料,变为层层叠起的一片红海。
夕阳消退,落日的余辉缩到高耸入云的山峰背面。
这一刻,从远离白云山的东方,划过一道耀眼至极的金光,直往山峰方向电驰奔来。到临近白云山巅之时,这道光芒完全不受任何阻碍,轻易破开浓稠的红雾,直落往山巅一块硕大的青石。
金光逐渐消淡,露出一位两鬓斑白,头戴紫金冠帽的老人。
这老人生得极度肥胖,仿佛一座肉砌的小山。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像大海里激起的水漩。浓密的白眉下面,一双目光犀利的双眼,直看往数丈外的一处上宽下窄的山洞。
弯月逐渐爬正夜空。
紫金冠老人仍然足踏青石,脸上仍挂着深深的酒窝,转瞬不移地盯紧数丈外的山洞口。
顷刻间,山洞内飘出一道亢长的尖啸声。
啸声刚歇止不久,整个山洞都跟着剧烈的震动起来。数息之后,震动愈渐扩展,自山洞口往上约有十数丈高的峰尖,此刻均以洞口为核心,不断向内收缩。
剧烈的震动使山石不断塌落,然而均像给一股无形的力量扯往中部。在相互间频繁的挤压之下,纷纷碎裂为细小的碎石,再由碎石变为粉末。灰褐色的粉末仍给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不断往内里挤缩。
伴随时间的消逝,整个塌缩过程逐渐停歇下来。此刻沿山洞口往上部份,早变得空空荡荡,凹凸的山地更像给*狠狠碾过似的,变得平坦非常。
洞口处盘膝端坐着一位面容冷峻,脸庞略瘦的年轻男子。
“无涯!”
紫金冠老人发出欣慰的低唤声,仿佛来自九天之外的旋律,如此清晰却又虚无飘渺似难以捉摸。
年轻男子倏然睁开双眼,透出两道金黄色的光束,电闪般投往四周围绕住山巅的红雾。
瞬息之后,红雾忽生出剧烈的震动,转眼如波浪般绕住山巅翻滚涌动,令人不禁生出如位临大海,脚踏万顷碧波的强烈感受。
刹那后,所有的响动悄然平静下来。金黄色的光束从雾海中跳出,重新退入年轻男子的双眼。
紫金冠老人微笑着看往四周,只见那片围绕住山巅的红雾,已经变作如云般的雾海,平静环绕着山巅,哪里还有一丝绯红的影子。
“好!好!”紫金冠老人看着起身步到眼前的年轻男子,朗声笑道,“我的好徒儿确实是修道的千年灵根。短短数十年,便能将本宗秘术《移神诀》修炼到如此地步。不过如非你这些年,收敛心性专注修行。否则尽管有千年道根,仍不知何日方能达此境界。”
年轻男子道:“卫无涯幸能得遇恩师,不然六十年前便丧生火海,怎会有如今的成就。”微一躬身,正色道:“师尊大恩,弟子须臾不敢相忘。”
老人微点颔首,笑道:“无涯你要记住,你不仅是我沈修的弟子。将来更是振兴我道统的领袖。为师的恩德不须你来报答,只愿不久后你能承继本宗衣钵,为荡净神洲妖魔倾尽全力。”
卫无涯微怔道:“师父…”
沈修摆了摆手,忽又背转过身,目光投往白雾环盖的山间虚空,沉吟片响,道:“自从元始尊神於混沦之中造生万物,妖魔便破空出现,极尽破坏之能事。凡道家弟子通法修仙,利用所得道法守持九洲天地,从先神广成子到老祖李聃无不曾前赴后继,倾毕生之力阻止妖魔祸害天地。然而数千年来,道魔消长之势往来反替,任凭我道门中人如何奋力拼杀,仍未能屠尽妖魔,且还始终与群魔处于一种奇异至极的平衡之中。人间世历次换朝之乱,正是因为这种奇异的平衡发生转替所引发的。”
稍放缓语气,又道:“为师自修道以来,历经七百余载,目前距离第二次四九重劫到来的日子,已经逐渐临近。前些时候,神算宗的天机仙子使人来信,提及此次道魔大战之中,有好些位道友将是应劫之人。虽然她信中并未言明,但又岂能瞒得过我。为师深知,此次怕是再难避过劫数。”洒然一笑,道:“不过生生死死又与我何甘?你既为我门下弟子便须谨记,在为师去后应立即承继本宗衣钵,就任我牵引宗第十二代宗主之位,与你两位师兄和众位师弟一道完成为师未尽的心愿。”
卫无涯心神剧震,道:“师父既能避过一次四九重劫,自然也能再避一次。”
沈修微笑摇头,双目精芒闪烁,沉声道:“为师非是怕死。只是此次应劫的道友,恐怕多是各宗掌教。劫过之后,我道门定会虚弱上好一阵子。此后斩妖除魔,如你这辈的年轻弟子便理所当然的挑起大梁。明年夏末,我正统道门的玄门****即将举行。我的好徒儿如能在此次大会上拔得头筹,为师就算遇劫身亡,便也走得安心了。”
卫无涯深吸口气,道:“师尊放心。无涯定会竭尽全力。”
沈修悠悠叹口气,道:“为师答应过的事情,从来不会忘记。如今你既然出关,想去就去吧。”再转身凝视他半晌,淡淡道:“为师也得急往九州仙岛,跟各宗的掌教道友商议大事。”缓步踏往给雾海掩盖的虚空,肥胖的身躯闪出金色的光芒。顷刻间,便步入虚空之中,浮立到如云般的雾气上。
卫无涯望着他逐渐离去的背影,心里忽涌出无限感慨,喃喃低语,道:“二十年了,这一等便又是整整的二十年…”
沈修虚踏着雾气,再往前走出五、六丈远,忽又转过头来,沉声道:“你要记住,一旦身入魔窟必将受到妖气侵袭。如果那时道心不坚,旦夕之间便会堕入妖道。”低叹口气,又道:“为师言尽於此,你要记好了。”周身金光爆涨,身形微一晃动,瞬间便消失在雾海之上。
天色破晓后,愈渐光亮起来。
朝阳往东方缓慢爬出,一股柔和的微风带着阳光的温暖,吹拂过没有尽头的连绵山峦。
卫无涯背负双手,站到山巅的青石上,深遂的双眼透出莫名强烈的感情,投往自东边缓缓升起的朝阳。轻风晃过他披散肩头的长发,将数缕闪烁着金光的发丝拂得不断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