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屋外隐约有低弱的风吟声吹起,像微风在吹刮窗扇之时的响动。
风声渐转尖锐,“呼嘶呼嘶”碰撞着屋门,引来一段“哐啷哐啷”的声响,似有顽童随手拾来小石子,在外面不断地掷往铜门。
劲风透过门缝刺入屋内,将数张桌台表面的各类符纸,都吹刮得飞扬起来。
不同色泽的符纸混杂到一起,完成的跟未完成的符纸混杂到一起…所有的符纸,全像被数股无形的气漩操纵着一般,在屋内盘旋飞舞着,令人目不暇接。
涌进屋里的劲风,吹得郭倩情不自禁微闭双眼,不由得用手遮着额头,朝外喊道:“刘叔!刘叔…”
屋外苍老的嗓音,急促的叫道:“小倩快离远点!老头子要顶不住了。”
魏伯阳亦不禁有些心惊,尽管这门玄妙的“真体化婴术”,他从没有亲眼见识过。不过,按理似这类流传久远的道家玄术,施展之际该不会有眼前这般类似施法者走火入魔的异象。
“魏大哥。”郭倩退到魏伯阳跟前,难掩满怀的忧虑,道,“刘叔不会有什么事吧?”
魏伯阳紧盯住“哐啷”作响的屋门,宽慰道:“令叔施展的既非攻击性的法术,又非魔门妖道的速成魔功,照理不会有事的。”移目看向她,淡淡笑道:“我看令叔只是仍有些生疏,难免会有控制不到之处。”
“砰!”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声,将魏伯阳与郭倩的视线重新吸引到屋门处。
顷刻间,一股硕大的光漩“嘭!”地撞翻铜门,箭一般射入屋内。
魏伯阳脸色忽变,震喝道:“不好!”在郭倩作出反应前,猛地一把拉住她,闪电般向左移出数尺。
“哐!啪!…”
光漩撞碎了屋内数张凌乱的桌台,激起满屋飞溅的铜屑,再倏地朝四面爆裂,散作无数闪烁的光点,转眼消散得无影无踪。
郭倩低声念叨道:“刘叔…”下意识看着屋内迸裂四溅的铜屑跟满地散落的符纸,突然飞一般冲到屋外,表情呆怔地站到木梯口。
“刚才是什么声音?”
“响动好像是楼上传来的吧…”
“喂!老刘。上面都要塌房了。你怎么不去看一看…”
“哦。大伙儿放心,楼上不会有什么事情。各位也知道,咱们那位老掌柜最近总爱做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三天两头总要弄出点‘乒乒乓乓’的声音,没什么奇怪的。”
“哈哈…没事最好。如果真的闹到塌了房,将咱们全都压死了,只怕你们家的老掌柜光是买棺材,都要赔死了。”
“去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要死你死…”
“……”
楼下吵吵嚷嚷的骚乱声,只不过片刻,便在少数好事之徒的哄笑声中渐渐平息了。
“刘叔呢?刘叔怎么不见了…”
郭倩仍然背向着魏伯阳,动也不动地站到梯口,呆滞低弱的声音,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着魏伯阳提出的疑问。
魏伯阳愣看着她的倩影,也不知如何回答她。自从那道仿佛天崩地裂的炸响声后,他的目光便没有半刻移离过满目狼籍的屋子,然而眼前虽有满屋的木屑跟凌乱散落的符纸,却偏偏没有那具本应来到屋内的肥胖的躯体。
郭倩在屋外缓缓转身,格外平静地看着他,道:“魏大哥刚才说过,不会有事情的?”
魏伯阳心神微怔,颇感到难以措词,道:“这个…唉。缩身术早於千年前便已经失传,施展此法失败后,到底会有怎样的情况,根本没有人知晓。”深深吸口气,道:“不过像这种流传久远的道家玄术,施法者即便行法失败,照理也不会受到什么损伤的。”
郭倩将信将疑地盯着他,道:“这么说刘叔没有出事?”轻步走回屋内,喃喃自言,道:“莫非刘叔运用缩身术后真的变小了,所以我们才看不到他?”
魏伯阳沉吟片刻,低声附和,道:“倒也有这样的可能。要不然,我们再好生找找?”心里却默自摇头,不敢奢存半分希望。
虽然传说将缩身术修炼到最高层次,便能变实化虚,散空遁形。不过师父好像也曾提到,千幻宗最后一位掌教真人——天湖神君,当年的道行虽有返虚的四重玄境,然而也只能将肉身缩化到寸长小人而已。照此推算,要将缩身术修炼到散空遁形的最高境界,至少也得有返虚六重玄境以上的修为。
除非这位神秘的酒楼主人,确实是隐居凡尘的道家高人。否则魏伯阳亦不敢相信,在前一刻那般诡异的变化下,他是否仍然安然无恙。
“刘叔。刘叔…”
郭倩再次低声呼喊起来,美眸紧盯屋内,焦灼的目光伴着轻移的步伐,仔细搜寻着每一处角落。
“到底是怎么回事?由始至终,根本没有人进入过这里。”
魏伯阳回想前刻那道惊人的爆炸声,那股飞一般撞翻了屋门,炸碎了桌台后又忽然消失的光漩。即使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他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的气息进入屋内。
郭倩仍然紧绷俏脸,边低声呼喊,边搜寻着屋内的每寸地面。有时候,遇到地面上数张凌乱撒落的符纸,她也会微微弯下腰肢,小心地用手将它翻转起来,好像会有人被它遮盖在下面一般。
“既然没有进来,那么…”
魏伯阳下意识往屋外看去,瞬间来到硬木板搭建的梯口处。只不到片刻,即又默自摇头,断然否定了自己的猜测。除非眼前发生之事,只是一场善意的玩笑。否则屋子的主人,没有理由不现身相见。
郭倩不再低声呼唤,好似放弃了希望渺茫的搜寻,动也不动地看着凌乱的地面,眼神变得格外呆滞。
“照我看来,令叔应该还在外面吧。”魏伯阳不忍看她如此,深深吸口气,缓步到她跟前,淡淡道,“因为由始至终,魏某都没有感到令叔的气息进入过屋内。”
郭倩娇躯微震,终究恢复心神,呆滞的目光移到他身上,脱口叫道:“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俏脸浮出明显的喜色,道:“那我们到外面找找看,或许刘叔作法失败后昏倒在屋外了。”说话间,急不可耐地向魏伯阳奔来。
“唉哟!”
撒满各类灵符的屋子里,突然响过一股微弱不堪的呻吟声。
郭倩下意识刹住身形,站到横倒着两扇铜门的屋门前,面色古怪地看着魏伯阳,美眸满是期待的目光,道:“魏大哥,刚才你有听见什么吗?”
魏伯阳不假思索,道:“嗯。好像有人吃痛呻吟的声音。”
郭倩满脸布满喜色,欣喜叫道:“太好了。肯定是刘叔,肯定是他…”目光再次搜寻着屋内的每寸角落,道,“刘叔准是偷偷进来了,想要跟我玩捉迷藏…我真笨,怎么总是找不到他。”
魏伯阳微微一震,想到刚才那声低弱的呻吟,情不自禁移到郭倩身旁,道:“你有没有觉得…刚刚的声音,好像是从下面传来的。”
郭倩微愣少刻,惊道:“下面?是啊。真的像是在脚下。”说着向旁移退两步,略感紧张地盯着先前立身处的地面,盯着那两道没有画完的符纸跟数块碎裂散落的木屑。
魏伯阳道:“我来帮你找吧。姑娘关心则乱,难免会有所疏忽。”两步来到她跟前,半蹲下身子,去拾那两道散落到铜门表面的符纸。
拾起符纸掀开后,不过下面却什么也没有,只有坚实的用来隔开楼层的焦黄色的木板。
“咦?怎么没有。”
魏伯阳微感错愕,发现纸下除有散发着焦臭味儿的木板之外,根本没有其余的什么东西,暗道:“刚刚那声低弱的呻吟,明明是从这里发出来的…难道我也听错了?”思及此处,不禁哑然失笑,单凭自己将到炼神八重玄境的道行,如果像这么点声音都会听错,岂非是天大的笑话。
郭倩极度失望地跟蹲下来,脸色煞白,道:“看来是我们听错了。”
魏伯阳断然道:“不会有错。我们再好生找找。”目光重新聚往拿掉符纸后,露出的那面焦黄色的木地板。
这一刻,很久没有动静的小思思“嗖!”地蹦下魏伯阳的肩头,伸动前爪拨弄下脚旁一小块淡红色的木屑,道:“我感觉这里好像有活人的气息。你应该看一看?”
魏伯阳微怔道:“难道他会缩到木屑里去吗?”
虽然直到如今,他仍不相信有人能缩到这么小的木屑里。不过血狐乃少有的稀罕灵物,具备某些奇异的能力也不足为奇。
郭倩目无表情地起身,叹道:“真的没有。往常刘叔跟我玩捉迷藏,都不会这么久不现身的。”在魏伯阳没有来得及反应前,忽地一脚踏到那小块淡红色的木屑上。
“唉哟!”
又一声吃痛的呻吟响入魏伯阳的耳内。
“倩儿快退开!”魏伯阳心神微震,脱口而出,道,“脚下!令叔真的在你脚下。”
郭倩仍没有反应过来,愕然看着他,道:“刚才你说什么?”
“姑娘还不将脚移开,你这样会踩死令叔的。”
魏伯阳以为她仍没有听清自己的话,匆忙又重复了一遍。
郭倩脸色剧变,瞬即往左移开两步,露出给她踩断作两截的木屑。
顷刻间,断作两截的木屑极诡异地重新纠合起来,化作一股缭绕旋动的雾团,不可思议地膨胀起来。
郭倩情不自禁再往后退开半步,目瞪口呆般看着眼前的一切。
雾团不但很快壮大起来,更像给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握住,所有的烟气始终紧缩到一堆,没有半分往外飘落。
郭倩呆看着膨胀到丈许高大,仿若屋梁般粗壮的雾团,道:“刘叔,是你吗?”
“当然是我。哈!我的小倩儿,你那下子真叫老头子疼得要死了。”
雾团中传来一把极其豪爽的大笑,是魏伯阳曾经听到的苍老而硬气的笑声。
郭倩急道:“对不起、对不起。倩儿不是有意的…”浮满额头褶皱消失了,美眸却弥漫着一层朦胧的泪水。
“没关系。如果没有你那一下,老头子怕要永久昏迷下去了。”
雾团里再响出畅快的大笑声。
“轰!”
屋内像有人骤然引燃了一堆篝火,盘旋绕动的灰雾散发着耀目刺眼的火光,突地向四面八方爆散迸射。顷刻间,一位高逾九尺、须发皆白的老人,缓缓现身在满屋群星点缀的火星中。
遍屋的火星一闪即逝,魏伯阳凝神观注着这位看似年逾百岁的肥胖老人。尽管早前便猜到这位喜爱收集各类道家灵符丹丸的屋主,定是位宽胖惊人的老人。然而此刻亲眼目睹,他仍不禁为眼前老人同其身高不相上下的肥胖大感惊叹:水桶般肥胖的腰肢,圆鼓鼓的大肚腩,胖得流油的圆脸…
虽然刚经历一场险死还生的变故,老人的气色看来仍然很好,满脸都是红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笑眯眯地圆睁着。
老人微低颔首,看往站到魏伯阳前面的郭倩,满脸亲切和蔼的笑容,便像正看着毕生最心爱珍惜的人。
郭倩只呆默了片刻,突然飞一般扑入老人的怀里,粉拳雨点般落到老人宽厚惊人的肩膊上,似顽童撒娇在亲人的暖怀,娇嗔道:“讨厌讨厌…您知不知道,刚才差点便吓死倩儿了…爹也不在了,如果您再有什么事,留下倩儿一个人…”说到后面,声音逐渐低弱下来。
“好了,好了。小倩儿别这样,我不是没事了吗?” 老人轻拍着她的肩背,略觉苍凉的笑声,安慰道,“老头子福寿无双,不亲眼看到你的大婚,哪舍得丢下我的小倩儿…”
魏伯阳情不自禁转过身,透过数座铜炉旁大敞的窗户,看往炫耀天空的烈日。心中却想到丹阳城外,初次跟这位清装秀丽的少女相会时的情景。那会儿只觉得她有着非常精灵俏皮的性格。直到这次来长安再度相遇,又感到她的真面目,应是那类性情柔和、善良智慧的女子。然而,当她撒娇似地扑入老人怀内的一刻,却尽显身为少女的柔弱,便似小师妹那般,惹人自心底生出无尽的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