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画}
我还记得淫雨霏霏的江南,碧水两岸,香拥翠绕。我还记得那被落花和笙箫簇拥着的江南,青砖白瓦,鼓乐悠扬。我还记得什么?雕花的窗棂,轻扬的罗纱,飞过指间的流萤,还有那个傍晚,身后的杏花纷纷飘洒。稚气的少年,从后门经过,忽而望见我,面如绯霞。那一刻,他的脸,绽放出明媚如笑的阳光,灼灼如花。
可是,突然的一天,这满园的书香烟消云散,悠悠的箫声戛然而止。朦胧中只有爹娘惊恐的呼喊,仆役们慌乱的脚步,以及那刺眼的火舌,还有塌下的青瓦房梁。
当我醒来,已是身处异处。昏暗的房间,木制的墙壁,散发着咸腥的潮气。挣扎起身,便觉脚下仿若生风,摇晃中我听见了隐隐水声。这到底是哪里?我螨跚至门口,推门而出,拾级而上,不觉震惊,眼前竟是一片汪洋的无垠大海。我手扶桅杆,脚下瘫软,绝望的望着苍茫的天穹,眼泪奔涌而出,不知所措。
我突然感觉到有一双强悍的大手硬生生的捏住我的胳膊,回头,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子面露凶光,呲着黑黄的牙齿。之后的日子,仿佛一场黑夜里袭来的噩梦,海水的苦涩,浸透我的记忆。我听见心底一声沉重的叹息,也许,这一切都是命定的劫数。
{梅姐}
我在普罗旺斯湿漉漉的大街上见到这个和我来自同一个国度的洛画。那时已经快凌晨三点了,我在全巴黎最后一个明亮而热闹的角落,也是达成一夜合欢交易的最后一个公开市场,竟没拉到一个客人。正窝了一肚子火,往回赶时便看见这小妞像刚从狗嘴里逃出的小野猫,哆哆嗦嗦的蜷在那儿,身上还散发着阴暗旮旯的脏味。我甚至还踹了她两脚,以泄我心头之气。
可当我仔细看那女孩的脸,变觉刹时一震,一股不可名状的气流窜上背脊。我端详那眉眼,微微战栗。
我把她带回我所在的一所小公寓,那是我的小窝。爬上黏糊糊的窄楼梯,走进昏黄的灯光里,不到两步便会碰到散落在地上的瓶瓶罐罐,东西胡乱扔着,床也臭气熏天。丫头显然很不习惯,不过,没办法,谁叫我命至如此呢。
我见她衣衫破乱,便捡了件半旧的衣服,打发她去洗漱。可她站在那里,水汪汪的双眸漾起迷茫。我这才想起,她八成刚被拐到巴黎,什么也听不懂,甚至连一句法语也不会说。倒是她那乡音,泠泠如流水,婉转如夜莺,撩弄得我两眼湿润。我听她说,她原也是富商千金,飞来横祸,被拐至巴黎,好不容易逃出虎口,也只能流落在异域的街头。
她那至清至纯的面孔,披散到腰际的墨玉般的长发,还有那纤纤玉指都都拨弄着我心底尘封多年的心弦。有隐隐的疼痛的气息,席卷着这间恶浊、闷热的小屋,并把能量释放到每一个角落,最终交汇于指间,满流成殇。
{洛画}
当灼灼的杏花悠悠落下的时候,我已无法在独立树下,数万点飞红,纤云弄巧了。陌生奇异的国度里,我和梅姐姐疯了似的浪荡在巴黎繁华的街头。梅本姓苏,与我一样,被弄人的世事从烟雨蒙蒙的江南水乡置于异国的风尘之中,也是她在我逃出人贩之手时,救助我于危难之间,还教会我如何在十七年来不曾触及的异域里生存。只是我未曾料到,从前被千金闺秀们鄙夷的浓妆艳舞、狐媚风骚的烟花女子的头衔,有一天竟会落在我头上。
每当华灯初上,梅姐姐便拉着我跟随巴黎倾巢而出的妓女暗娼们急匆匆的脚步,穿梭于整个街区的舞场和霓虹漫天的街道,也穿梭于一个个或冰冷或炽热的臂弯与怀抱。而我,夜夜入梦,梦中都会立于一株杏树前,纷纷扬扬的花瓣随风而起,绚烂成漫天绯霞。光华中映出一张笑意模糊的脸,那是门口驻足回望的少年。
这一道淡淡的忧伤渗透进我的每一寸肌肤,我的眼神和我的气质里。我不再像一颗暴露在夜空中的东方的廉价珍珠,涂蓝色的眼圈和艳红的嘴唇。我那独特的黑瀑布般的长发,自然天成的妩媚和傲然卓立于那些金发碧眼的女人中的东方神韵,让我一跃而起,从巴黎最底层的“窝棚”搬进了夏洛克伯爵为我买下的公馆。
在这座陈设华丽的公馆里,触目便是中国青铜和景泰蓝的工艺品,还有那产在我故乡的丝绸锦缎。这反而使我想起,梅姐姐家那遍布痰迹和被打翻的啤酒弄得湿漉漉的楼梯,还有我们为了生存而浪迹风尘的日子。
我注视着玫瑰贴金的墙衣,嗅着紫罗兰的阵阵幽香,心里空空的。仿佛我的灵魂正一丝丝从我的身体里抽出,剩下的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浮华虚壳。于是,我开始寻找。在深邃的夜空没有一丝云翳,一轮皓月洒下金辉的时候,我沿着这陌生的土地一寸寸的寻找。直到我找到了雨水的气息,找到了薄雾缭绕的梦境,找到了轻烟小楼,找到了青砖白瓦。那是万里之外我的根源所在。
一路回溯,撒不尽的相思泪,叹不完的苦辛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