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辰}
我刚踏出宁府的大宅门,便听见几个小厮大声唤我:“景辰少爷,景辰少爷!老爷让您速去速回,要不多时,船就要出发了。”剩下的两个小厮在后面嘀咕,“老爷真是能耐!出海这档子事都能办成。”“可不是嘛,这回少爷也要开眼了!前两天,那洋先生叽里咕噜的真没白来,又洋装、洋文??????”我瞪了他们一眼,他们便再不敢作声,点头哈腰地送我策马而去。
一路柳枯花残败,马蹄声渐息。
独立在那锈迹斑斑的朱门前,忽感那似立在两个世界间,这一边喧闹,那一边萧索。
我轻推开门,吱吱呀呀的声音从指间迸出。一眼看去尽是断壁残垣,荒草疯狂的挤占在被烧得黑黝黝的瓦砾间。这原本比宁府还要恢弘气派的洛家大院,只那一场大火,便化成了此时此刻的孤凄惨淡。
而唯一尚存生机便是后院里这一株高大的杏树了。年复一年,花开花谢,仿若一位咀嚼着沧海桑田的孤独老者,唱着一支凄婉的歌。
忽然,几片淡粉色的花瓣拂过我的眼帘。我忆起不多年前的那个傍晚,稚气的少年经过这门前。回头望时,杏花树下,一张倾国的脸。
而今,落花时节,伊人何处?
我从怀中拿出那一方锦帕,拼命吮吸着她或许还残留的丝丝缕缕的气息。叹只叹,满腔相思无处寄,索性拾这杏花一两枚,聊以自慰。
{景辰}
当我们满载一整船堆积如山的青瓷锦缎驶入法兰西繁忙的港湾时,那些带着假发的贵族们都欢呼雀跃,眼中闪动着欲望的光芒。这批货最大的买主夏洛克伯爵眯着他那老狐狸般的眼睛,热情地将我们迎进他正举行舞会的官邸。
步入金碧辉煌的大客厅,顿时觉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巨大的水晶灯映照着天花板上巨幅的装饰画,镶金的墙衣也被枝行壁灯映得像然着的旺火一样。华灯的光线流泻在攒动的人头上,那些珠宝首饰饰在白翎毛的瑟瑟抖动中鹤立鸡群。鲜艳华丽的衣裙间夹杂着深色的礼服,人们随着欢乐的乐曲移动。我暗自感叹,自己虽也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但这般享受和奢华,也是未曾见过。
这时,伯爵将宾客引到花园里,舞会延伸到这里的部分也是灯火灿烂,可与月华争辉。伯爵一脸诡秘消失在花园一顶巨大的粉红色帐篷里,等他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时,身边多了一位小姐。我随着宾客好奇的目光望去,定睛一瞬,我愕然??????
那一眉似曾相识明月光,那一双宛若辰星含情目,月华如洗,一阵悸动袭来,我被湮没在这火一般熊熊烧的光辉里,湮没在男男女女散发的香气和奏出的掌声里,还有夏洛克满脸高傲的微笑里。
我怔在那儿,甚至感觉得到自己此刻苍白的脸。我僵硬的身体同我的眼球和呼吸一样静止于凝结的、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我注视那高高在上玉肩裸露的女子,我从她黑色的瞳眸里寻见了故乡的烟雨,我从她高耸的缀满珍珠彩钻的黑色发髻上,寻见了故乡繁星璀璨的黑夜。她眼中流转的光华,亦仿佛游戈着点点杏花的清香。
洛画,那独立于落花倾城中的画儿啊!我们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洛画}
夏洛克伯爵挽着我的手来到众人面前,掌声和欢呼中,伯爵炽热的目光射入我黑色的眼瞳,他信誓旦旦,要让我像女王一样高高在上,接受所有人的顶礼膜拜,把全巴黎踩在脚下。
我宛然一笑,不语。
彼时,我感到周身缭绕的光辉有些寒冷,似乎又一束犀利的寒光,照在我身上,不禁战栗。
我俯视众人欢愉的神情,用妩媚的笑容予以回礼。可在这泛着笑意的蓝色眼波中,冷不防冒出一双黑水晶般的眸子,如炬的目光紧锁在我身上。
怦然心动。
那是张俊朗儒雅的面孔,隐隐带着几分书生气,而最让我震惊的是他身后那条长长的辫子。
我注视那眉宇间绽放如春光间明媚的温柔,若有似无熟悉的气息如梦中纷飞的杏花瓣,片片飘落于我乖戾的心房。我恍如隔世,瞬间失神??????
当一切又归于平静,我卸下高耸的发髻,浓黑的青丝瀑布般的泻下来,垂在腰际。静夜中,信步止于湖边,偶尔有水鸟梦呓,晚风拂过,忽然插进一个柔软的声音。
我惊愕。
夜静得可怕,我甚至能清楚地听见心脏疯狂撞击身体的声音,急促、剧烈。我侧过半边脸,以免来者看见我那因竭力压抑内心激动而颤抖的嘴唇。我用法语硬硬的说:“先生,您认错人了!”
“不!不会的!”那坚定如铁的回答不由得使我转过头。他疾步上前捏住我的肩膀,我感觉得到,那双潮湿而滚烫的大手,正以一种让我疼痛的方式证明他主人的判断。
“不会错的,我不会认错的!画儿,画儿!你为何不认得我了?你忘了吗?忘了吗?!”他用力的摇晃我。
我撩起眼帘,“先生,我不认识您,您??????”
“你说谎!洛画,你以为你躲在这里,你以为把自己藏在大堆的翎毛珠宝里,我就认不出你吗?这辈子,就算你化成空气,我也会嗅出你的味道!”
我胸口憋闷,连连喘息,眼泪在心里越积越高,不得已将头扭到一侧。
“洛画,告诉我好吗?你发生了什么?”他的声音软下来,“洛画,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穿成这样?你??????”
我用力推开他的手,抚着心口,泪如泉涌,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要我说什么?我能告诉你什么!如今你来质问我,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宁景辰!我肮脏!我堕落!与你又何干?”
我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景辰啊景辰,你要我怎么告诉你我的苦难?我要怎么开口告诉你,我的无助,我的身不由己?!
他跪倒在我面前,抓住我的双手,把它们贴在他的眼睛上,前额上。“画儿,跟我走吧!”他轻声说道,“跟我回到你生根的地方去吧!这不是你的土地,你不会快乐的??????”
“景辰----”我用窒息的声音喊道。“算了吧,景辰!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你若恨,就恨这梦的花瓶太小,盛不下我们的未了缘!”
说完,我艰难的起身,眼角上一颗冰冷的泪珠滑进池塘,惊起一滩鸥鹭。夜愈浓,在景辰悲戚的眼神中,我怀着无限惆怅的心绪,走进深沉的雾霭。
漆黑的角落里,有隐约的窸窣声之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洛画}
未曾料到伯爵竟留宁家人多住了两天,而这两天于我就是一种煎熬。我害怕见到景辰,怕那温软的乡音,怕那明朗的笑颜,怕那由远及近的气息,怕这一切一瞬间便摧毁了我的决绝。我何曾不想离开这里?甚至远远望见回廊转弯处他即将消失的背影,我都恨不得飞奔过去,扑进他温暖的怀里,跪倒在他面前,哭着求他带我回家。
只是,我不能。
他一生注定显赫。而我,只是烟花柳巷泥泞地上溃烂的花朵罢了。
在他离开的前一夜,我悄然而至他的门前,犹豫着是否与他见最后一面,房间里却忽然发出女子的阵阵尖笑。我的身体,僵硬,颤抖。
景辰啊,看来这一切真的要结束了!
夜深沉,坐凭栏,手心有冷冷香汗。门被轻轻推开,梅姐姐似乎什么都知道,执一杯红酒,送到我面前。举杯轻晃,那酒水掺进了摇曳的烛光,犹如血色玻璃。
我一饮而尽,顿觉血液沸腾起来,一股温热朦胧了我的双眼。忽然,门倏地开了。我轻飘飘的,不偏不倚的倒在来者怀中,宽广、温暖,有多年以来失去的家的味道,还有急切而温软的声音,听不清楚,似乎是杏花、锦帕。
锦帕?
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响,我的眼皮终还是沉进了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