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正月,年少的我从温暖如春的海滨回到北风料峭的故乡去,同亲人们赶一个元宵节。心里明朗得很,那半个多月的远行,是撕扯着家人心怀的。好在我是完好无损地归来了,没有半点憔悴,反倒是满面的油润。为这,祖父成了全家上下最欢喜的人,兴冲冲地四处张罗着:赶紧抓个吉庆日子,好好念一个知感吧。
既是念知感,便定要炸油香了:这是很让我安慰和愉悦的事。在我的印记里,家中已经有好几年的光景没有香香锅了。虽说嘴里年年不曾落过趟,可若不亲手揣一揣面,浇一浇油,心里总还是不踏实的。那一回香锅子,人聚得很齐整,油香炸出来也分外地长脸:黄灿灿,团溜溜,犹如膨起的满月,码在盘子里,热腾腾地冒着气儿,烫手,也烫着心。大家伙都赞不绝口,说是炸出这么全美的油香不容易,定是孩子一路上口唤好的缘故。
我美美地听着,不禁想起关于油香的一点旧事。
听母亲说,早先家里头生计艰难,素日里尝不到个油水,孩子们就都盼着炸油香。这倒令我联想起冰心笔下的腊八粥来,她说“在抗战的时候,难得吃到一点甜食,吃腊八粥就成了大典”。我想,回民盼油香,大概就和汉人盼腊八粥和年夜里的饺子、中秋节的月饼是一样的吧。若说有不同,恐怕就是赶上了红白喜事,或是节庆吉日,炸油香都会成为回民家的盛事,无须时令所限。不说别的,单是盖德尔夜①那一晚,寺里收到的油香便要堆成小丘了。
香锅子对于故去的人似乎意味更浓,至少在东北是这样的。四十年念着亡人,这是老表的讲究,不论是刚刚无常的,还是三年、五年、十年的整年岁,都要全家一齐动手,炸出满满的几摞子油香来——这可不是三两个人就能盯下来的活计。记得我年幼的时候,家里给姥爷做四十年,狭小的屋子到处挤满了白帽子,回回亲戚们个个冲好了头,揣面的揣面,看锅的看锅,热热闹闹忙作一团。芭兰香点上,家里头就有了一股纪念的味道,闻着叫人心里头安生又暖和。那年的油香炸出来也是出奇喜人:黄灿灿,团溜溜,犹如膨起的满月。回民给亡人做事是从不悲戚的,大人们轮班换着,这个揣两下面,那个浇几勺油,说是亡人听见了,就会笑;亡人一高兴,那油香饼就在锅里头发起来,胖起来,从扁扁的面团子长成了油汪汪的金月亮。
孩子们做什么?自然是送油香。
没错,油香忙忙活活做出来,就是要送出去的。远的,要送到清真寺,舍散给行教门的穷苦人;近的,就是叫周围的亲戚邻居都要口到了。口到,是回族民间的经堂语,吃的意思。但谈及油香,固执的回民不说“吃”,只说“口到”,似乎只有口到,心才能到,才道得出贵重与尊重,配得上炸制的辛苦。
在姥姥家的周围,过去有不少闯关东的捻子户,人称回民大院。动迁以后,留下的老邻居都稀稀疏疏地散居开去,因钢筋水泥的隔阂,也就愈处愈远了。他们或许一年到头也见不上两回面,唠不上几句闲嗑,但叫人心里发烫的是,他们一定都牢记着彼此的楼栋和门牌,无论哪家做了热腾腾的油香,定要挨家挨户地送上门。这种重情知义的好秉性,如今谈起来还叫人感佩得很。
说起孩子们送油香的情景,我现在还记得。姊妹兄弟八九个,大表兄二十出头,我最小,也就七八岁的样子,老老实实排队候在锅边上,听候长辈的吩咐:
“这两张是戴婶的,多穆民①的老太太!住五栋七楼,记不住就找门头上的杜哇……”
“这份是马姥的,她家孩子多,给四张!”
“何校长老娘刚无常,心里闷,要是让你们进屋,就进去坐坐,陪着说说话;要是人家问起来,就说咱老尹家(我母亲姓尹)给老人香香锅,请您口到口到……”
娃娃们似懂非懂地听着,慎重地记着,等那边吩咐妥了,这边就大孩子领着小孩子,像鸟群出巢一样欢奔在东西楼宇间。顶上有表哥表姐撑着腰,自然是不用我这小嘎豆操心的,只管像个跟屁虫一样出溜在后头,一楼一栋地找,挨家挨户地敲。诚然,大孩子毕竟也是孩子,总会有腼腆的时候,动辄也互相推诿起来,不敢敲那陌生的门。可只要有谁壮着胆子喊一声“送油香的”,那门就很痛快地打开,主人满面笑容一个劲儿地往屋子里让,一股热热乎乎的气息就从屋里头漾出来。孩童的心被烘暖了。
近些年来,我跑了一些地方,口到的清真美食海了去,还是油香最暖人的肚肠。回回家轮着做,抢着送,手艺一辈辈地往下传,珍惜而满足着。但说句实话,不论是口味还是模样,油香委实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千百年来总是一个老样子,不像月饼呀粽子呀,一年一个花样,若是用了金贵料子,打上包装,就变成了馈赠的厚礼——油香只能送,却不能当礼送;油香若是成了礼,就只能吃,而不能口到了。
长大后,我总盼着家里能多香香锅,可香锅子的次数偏偏愈来愈少,收到的乜帖油香也不像前些年那样多了。母亲说,大人们一个个都过了天命之年,炸不动了;孩子们又各忙各的顿亚,嫌做油香麻烦,不乐意学。偏偏不少餐馆、饭店摸透了人的心思,操办个红白喜事啥的,主动把油香炸好,两边都落一个满意。于是,老回回炸油香的少了,炸得好的就更少了。
前年开斋节,我在求学的异乡主持完庆祝演出,在全城最豪华的清真食府意外地口到了油香。那是我第一次在饭店见到油香,虽并不惊异,总还觉得岁月的确是变了。只见那服务生用很大的盘子端上来一厚摞油香,同样是黄灿灿,圆溜溜,煞是好看,我念了一声知感掰进嘴里,竟突然发现,那热腾腾的油香虽烫着嘴,却不再烫着心了!
那一刻我沉落在深深的怅惘之中。沉甸甸的乡愁随着牙齿的木然咀嚼,渐渐从胸口浮起,伴着清苦的味道弥漫了我的口腔和眼睑。我想起了家中那口专门炸油香用的大黑锅,想起了满屋子呛鼻也呛眼睛的油烟气,想起了屋里屋外进进出出、忙得团团转的白帽亲族,也想起自己儿时手捧热油香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面挨家挨户送油香的乐事,泪水不禁凉凉地漫了出来——用手一抹,泪花全变成了油花。
我们家,还会再炸油香么……
今年腊月,从小把我带大的姥姥平静地归真了。舅父和姨妈合计着,这一回送老人,再累也要亲手做油香!于是,五十斤面烫出来了,一百五十张大油香一锅接一锅地炸出来了,齐刷刷地码在圆桌上,像一个浩荡的金黄的阵!而我也终于挤在了人群里,亲自上手揣面、醒面、揉团子。送了多年油香的老邻居,这次因姥姥而聚在了一起,不单是回民,不少汉族的邻居友人也都到了场,大家伙儿围坐在一张桌边,倾吐着多年未说的心里话,口到着一个盘子的油香。
我倚在灶房门前望着,偷偷用手抹起脸来。这脸上油汪汪湿润润的,分不清是泪花还是油花。
原载《民族文学》200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