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掉的日子
三姓街大院的阳光总是很丰满,似乎没有一处阴冷的死角。楼群间的院落当心,空出两方大块的泥土地,用绿白相间的小栅栏围了,杂乱地生着些花花草草,都不名贵,叫不上名字来。有心的人家会栽上几株向日葵,向日葵健挺、饱满的脸盘总是逐着温暖的光芒。结籽儿时别家孩子都去采食,主人也不管束;只有我见了那张比我还阔大几分的葵花的脸,觉得凸凸凹凹麻麻裂裂的,唯恐钻出几只马蜂来,便从未动手采过。
姥姥无常后,我再没去过那院子。常在异乡想起,仿佛有了记忆以来,就不曾离开。实际上,我只是把童年交给那院落收养了六七年。时候并不长久,但足够一个孩子从一个样子长成另一个样子了。后来搬了家,为着看望卧床的姥姥,也常去。
院子是在我出世那年动迁的。先前这里是一片老平房,有些年景了。房子盖得都很结实,墙体夹层很厚,拆时就须费些气力,据说早先是老军工那边延伸过来的日本兵的驻地。光复以后,不少闯关东的人家聚落于此,单是老回回就有十八户,在哈尔滨算是密集的一处了,回民大院就被叫开了。我的姥爷携家眷从道外江沿迁过来,是靠小吃买卖过活的。他无常得早,姥姥一个三十多岁的矮妇人扎把着五个满地跑的娃娃,经了太多的灾劫。荒年熬过去后,她重重地舒了口长气,叹道:为主的哟,再有一年就挺不过去了,就要出亡人了。
老院动迁前的许多事母亲常与我讲起。她是落生于此的,自然记得清明。院中有许多老榆树,淘小子都上树去掳榆树钱儿吃,母亲幼时也跟着小子上过树,有一次把新做的裤子挂了一道口子,骑在树上哭咧咧地不敢回家。讲到这里母亲总要笑的,我却从她爆裂的笑颜里读出几分忧郁。时光像压在泥土上的磐石爬满粗糙的青苔,同人的面颜一样老掉了。动迁时,那些树一棵也没有活下来。岂止是树呢,那时节,单是我家的一方小院就被姥姥种下了密密层层的紫丁香、夜来香、爬山虎,满院沉甸甸颤巍巍的花枝上,驮满了神气的香味。谁路过闻到了,都得朝院里望一眼,看看这户人家咋这么要强,饭都吃不上了,还把花伺候得那么精神。姥姥坚持着认为,花能活,人就死不了。花香养活着艰深年景里穷回回的心气。后来搬进楼房,姥姥还要养花,仅有的三个窗台被花挤得满满当当,拉开抽匣,全是黑溜溜、圆滚滚的花籽儿。那时我与姥姥同住,我至今惊讶那个白头发的老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精神头,隔三差五就把花从窗台一盆盆地搬到卫生间。水是早就备好了的,老人拿喷壶满意地浇着。那些君子兰、吊兰、令箭荷的花叶由干枯变得湿润时,姥姥的额头也是湿漉漉的。我看见她的眼睛在笑,皱纹在舒展。她看花,就像看着襁褓中的我一般。
姥家小院那一方湿软的泥土,也生养过许多活物。
兔子是最稀罕人的。可养着养着,一晃就没了影踪。舅舅把小棚子翻了个底朝天,仍不见。一家人就很伤感。有说是跑了的,有说是被黄皮子叼了去的。却有那么一个清早,舅舅拉开小棚子的柴门,眼前竟是雪绒绒、肉乎乎的一大团——老兔子领着新下的一窝小兔子回来了!它们还记挂着这个穷家。不远处的泥土地上,多出一眼小洞,那个神秘的通道曾把这些生命引向一个未知的异地,又护送它们回到原地。
一只母鸡咯咯嗒嗒地唱着歌,质检员一样踱着骄傲的步子。它用稀稀落落的鸡蛋,蓄养着一家孩子的念想。在那些年景里,鸡对人是有恩德的。可它偏不安分的,有一次跑出去被马车轧死了。回民有操守,没念过太斯米就宰的活物是不能吃的,姥姥就把那只鸡送给了汉民赵大爷。肉香从隔壁逛进了屋,赵大爷咂着小酒,嘿嘿笑着用关里腔喊道:多香的肉啊,你们咋就不能吃哩?一屋娃娃眼巴巴地瞅着,嘴角嚅动不止。分明是好模好样的鸡肉么,合着不是阿訇宰的,就送人了!可孩子们没有作闹,更不曾怨艾,默默地嚼起掺菜窝头来。
他们渐渐懂了:一个民族的心里装上了伊玛尼,就要负重得更多。
那些孩子
院子外围的世界俨然异域。
出去不几步,有座俄式宅院,一双俄国老人不常出户,像两个苍老的精灵守护着那个神秘的城堡。孩子们愿意在城堡附近耍玩,偶尔赶上老毛子出门,会给这些娃娃一些糖果。俄宅门前的三姓街,常有一个赶马车的鞑靼人,拉着两个硕大的木桶疾驰而过,雪白的鲜牛奶就在桶里摇摇撞撞,晃动着嫩嫩的乳香。这一幕舅舅记得深切,他常站在街角望着远去的马车夫和牛奶,那一切显然与自己和回民大院毫无关联。多年后,舅舅在江沿集市结识一个鞑靼人的后裔,才知当年那车夫正是他的兄长,也是穆斯林。炮队街的鞑靼礼拜寺便是由他们这一家侨民照料的。后来听说那座寺转交给了伊斯兰教协会,地皮被变卖了许多。
哈尔滨再无鞑靼人了。
街巷另一侧的院子是个机关幼儿园。园中有滑梯、悠悠,有美丽的女老师拉着手风琴教唱歌、说歌谣,穷孩子却只能趴在绿栅栏外面,透着缝隙朝里面望着。但他们有自己的乐,譬如用木板、砖头垒起一个乒乓球案子,排着队每人打两下过过瘾;譬如把木板穿上铁丝,做成脚划子,绑在鞋上在冰面上滑开去;譬如自制的手枪、弹弓以及冰尜。
无须任何物件,空手就能耍起来的,大概只有藏猫猫。
菜窖是母亲最常去的藏匿处。赵大爷家的二丫与她年龄仿佛,就搭伴去藏,因地形不熟,未等下到窖底就摔了个屁股蹾儿,母亲也跟着摔下去,揉揉屁股,却无事,也就憋着不央叫。等听见窖外别人都相继找到了,两个小丫头还是不冒头。等啊等,隐隐听到赵大爷在喊:“二丫,吃饭啦——”这才爬出去,伙伴们早没了踪迹。
我怀疑,这藏猫猫的把戏是陪伴过每一个中国儿童成长的。我在这院里玩耍时,也藏过。我们的游戏更复杂些,被藏的不光要藏,还要想法去拔橛子,也叫做偷电报。游戏总是很快就结束,方方正正的楼房一览无遗,实在无那么多隐秘的旮旯和洞穴,地窖更见不到了。我常由此以为母亲的童年固然苦,却一定要快活得多。
伙伴之中,老曹家的六姐、老戴家的六姐,都是自小玩到大的。因是隔壁街坊,同母亲最铁的,倒是那个赵二丫。赵家两个大人上班,家境好一些,总给孩子们爆爆米花。姥姥却只能给母亲她们抓些黄豆来爆,也一样开得出花来的。二丫就常给母亲捧两把爆米花塞到手里,少有着孩子间的计算。她们甚至共同在地下挖了一个坑坑,把不舍得吃的月饼用纸包上,埋进坑里,一次掰下一点儿来。有一回正在刨坑,一偏头,见舅舅正在窗户里瞅着她们笑呢,就觉得天大的秘密被曝了光,急忙转移阵地——苦孩子的心地是多么丰盈呀,和泥土里的物质一样坚硬而柔软,那些共患难的年月,簇拥着她们走过相互惦念和支撑的一生。如今二丫在广州发了家,家财千万,却从不摆谱,年年回东北,再紧的时日也要找母亲一聚。她们是下过一个菜窖、将牛油月饼和大肉月饼埋进一个土坑里保藏的姊妹。
这些孩子
在小栅栏围成的泥土地的墙根下,密布着宽宽窄窄的蚁洞。丰满的阳光诱惑地照耀着。不丁点儿的黑蚂蚁、米粒大小的黄蚂蚁,以及肚子圆滚滚的大红蚂蚁,都探着细细的触角出来晒太阳了。我的伙伴们早已备好了玻璃碴子——“碴”在东北土话里被读作上声,就隐约增了几分匪气——等三五只蚂蚁凑到了一起,轻松一脱手,玻璃碴子便实实压在它们身上。蚂蚁们来不及惊慌,不知道阳光明媚的夏天正在发生什么,它们努力地蠕动起腰身,小须子一顶一顶,仿佛要向洞里的世界报信。孩子狡黠地笑了,伸出一根手指戳在玻璃上面,随着扑哧一声细微的响动,蚂蚁们变成了一摊黄压压的肉泥。
一只最小的黑蚁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玻璃的重压,只使它陷进了土壤深处。孩子的指尖转了转,仍没有使它压扁。这使他感到挫败。他把玻璃掀开,将手掌温柔地摊在小黑蚁的面前,引诱它先爬上来,然后卸载到水泥抹成的水平墙面上,那里要平滑许多,这时再用玻璃碴子一抹,就不会出现意外了。被血迹涂抹得模糊不清的玻璃碴子仍然反射着凌人的光,那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刚刚完成试验的未来的科学家、医学家和杀人犯甚至来不及用砂土清洗一下手指,又在勘探新的洞穴了。他们奶白的皮肤正在阳光的辐射下变黑变硬。
这块唯一的泥土地,是老院留下的最后一点旧闻,也是小生命最茂盛的领地,卑微的生存与毁灭可能在每一刻悄然发生。向日葵旁的一丛密草使我一向觉得遥远和冷郁,便不轻易靠近。有一次,采食葵花子的孩子惊叫了一声。他们发现了蛇。
城里怎会有蛇呢,只可能是饭馆中逃逸出来的。实在是一条瘦小的蛇,说是泥鳅,也不是不可以信的。男孩子迅速找来树枝、砖头、石块,竞赛般向小蛇砸去。当蛇的光洁皮肤被划痕割裂得不复有气力逃窜,一抽一抽地盘缩成一团时,孩子们找到了难述的满足。这时年龄最大的孩子王提议:我有打火机,烧!
我终不能再围看,像遇到叫花子老头一样,怀了寒凉的恐惧急奔回家。那条蛇扭曲抽搐的影子盘亘在我的眼里,像一团撕裂的火,灼烧至今。我觉出一种隔膜来了。中国人独具匠心的坏心眼,往往是从孩童时代对待动物开始的。他们——不,我们,总是对弱小的事物(即使是生命)感到无所谓。根源在哪里呢?是什么让孩子的眼睛失去了痛感,让心不再敬畏?这磐石一样重的命题,我搬它不动了,就存在心里,用一生的时光去磨打好了。
老掉的人
当我在泥土地为死去的蚂蚁悲戚之时,楼群的墙角边,总仿佛三三两两地坐着晒太阳的老奶奶。姥姥那时已下不了床了,母亲也偶尔会推轮椅出来,让姥姥和老邻居同坐。她们的皱纹凹得那么深,像是煮老的牛肉绷着粗深的纤纹。她们哑默在各自的冥想里,滞重的目光坠落在不同的方向,彼此多时也不望一眼,甚而隐去了含糊的对白或独白。她们很老了,便只满足于这样安宁地坐着。如若时光能把这些老人的皱纹化开,使她们回到三十年前或者更久,她们背后生硬、冰冷的楼群,就会变出一株株郁郁葱葱的大榆树来。夏夜的庭院,已不年轻但风韵犹存的媳妇们在榆树下围坐一团,一面打着毛衣纳着鞋底,一面嬉笑逗趣,或者佯装怨怒地言述男人的粗鲁和孩子的乖戾。到处是树叶抖落的香味,到处是蒲扇摇动的密影。我们的母亲,就在她们母亲们的周围风一样地跑着闹着,累了就停下来,仰巴着脑袋瓜数天上的星星。母亲常说,那时的星星那么大那么清澈,仿佛刚用吊罐的水濯过一般。
有一天,我在大车棚的墙角看见一只棕色的长条木箱,上面刻着我看不懂的花体阿拉伯文字。它安宁、寂静地在那卧了两天,第三天就不见了。母亲告诉我,那是经匣子,你回姥无常了。
我那时对于死亡并没有什么概念。一只木匣在墙角的出现,甚至还没有玻璃下面蚂蚁的殉道令人觉得难过。可是后来的日子,我再没见到回姥了。她本来是常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可她突然被经匣子抬走了,我就有些惊慌起来。
一张有些丰硕的脸庞,一身青衫,一双白牙儿布鞋——对于回姥,我所记得的只有这些。她走路弓着背,步子挪得极慢——大概其余的老人也多是如此的——我没有听到她说过一句话,总觉得她离我很远很远,可我看不到她了,又觉得她像我的一个亲人。后来我去老回家送过几次油香,是子女开的门,并不认识我的,但听说是老尹家送来的油香,就满口道谢地接下了。
回姥于我家是做过亏折事的。
那是挨饿的年景,回姥是组长,挨家挨户分豆腐渣,因我家那次去得迟了,就不给分,却把我家那一份领到了她们家。草芥般的食品,在特殊年代对人的刺激是要被夸大的。孩子们都记住了这件事,姥姥却从不提,依旧年年吩咐孩子登门送着油香。回姥被经匣子抬走了,姥姥也被经匣子抬走了,回民大院的老人所剩无几,那油香却仍送着。
马姥,大概是院中健在的唯一的老人。动迁后就住我家楼上。
姥姥与她,是同在新发回民饭店上班的。姥姥收款兼面案儿,马姥上灶。据说这马老太太是双手颠大勺的,一次炒两个菜;她搭手擀饺子皮时,也是双手同时按面团的,又圆又平整。她是那种泼辣的关里女人,粗粗的嗓门总像是在喊着。她却喜爱我,每次逢我总要用砂纸一样粗糙的大手扑打我的头,说这后生又长高了几分。
马姥的心计是不寻常的,唯独对姥姥,她成了乖顺、透明的一个老妹妹。那时姥姥长年卧床,她家凡炖牛肉,一定满满地盛出一碗端下楼来;凡包饺子,第一笊篱捞出来,一定也要送下来;她的几个儿子继承了母亲的绝活儿,上灶有一套,做了好菜,也都照送不误。这使得姥姥和母亲她们常觉得不安。可是马姥送好吃的时从不高喊,她把肉碗往桌上一放,嘴里叨咕着口到口到的话,转身就噔噔噔上楼了。
姥姥无常时,是个冬天,天寒地冻。小寺里人头攒动,我在一片茫茫的哀戚中,看到了马姥,那个精明、瘦小的老太太,眼里涂满了灰暗。她蜷坐在厚厚的棉大衣里,在厅堂的角落静静呆着,不发一语。我走近去打招呼,问马姥,你还认得我吗?她惊异地抬起头,忽地用那双比榆树叶还要凌弱几分的小手死死地钳住我的大手,说,这后生,长这么高了。
我看清了她皱纹丛中开花的眼睛,像一汪将涸的老井的水。
原载《散文》2010年第8期
转载《语文报》2011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