徊游在一方地域的记忆深处,往往会因了感官上的刺激,引发某种别样的心境。单说这蜂蜜营,只消吟味这诗意的名字,眼前就流出一条“散似甘露,凝如割肪,冰鲜玉润,髓滑兰香”的长河。河中是蜜香流溢,河畔是蜂歌不绝,勤劳、质朴的白帽养蜂人长居野外,与蜂花为伍,酿蓄了“作蜜不忙采蜜忙,蜜成犹带百花香”的史话。
蜂蜜营的养蜂人,正是最早踏上吉林这片黑土地的回回人。
早在清朝初期,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后,把长白山列为“满洲发祥圣地”,为供奉祖先、庙坛,沿袭了祖先喜食蜂蜜的习俗。1627年(明天启七年),皇太极下旨在乌拉城(现今吉林市乌拉镇)设置安官,专司采捕长白山区椴树蜂蜜、松子、东珠、鳇鱼等贡品。1657年(清顺治十四年)正式建立打胜乌拉总管衙门,每年都要派出大批蜜丁进贡山采捕椴树蜂蜜、蜂王浆,严密封装送京城“恭呈御览”后,留在内务府内果房收存,专供皇帝食用。椴树蜂蜜以色浅味佳、结晶后白而细腻闻名,而由当时的韩大将军统领的回族屯落蜂蜜营,便是专为皇家“扑打蜂蜜”的蜜场所在地。
只知蜜之甜,谁知甜之源。
枯燥餐风露,只为采花甜。
这首小诗大概是诗意描画之外的养蜂人更为真实可触的境况写照。虽说蜂蜜也是回族人所爱的美食,尤其到了斋月,更得谨遵“圣训”的穆民大众之欢迎,常以此作为开斋备用品——然而,与回族众多传统手艺相比,至少是对于关东回民来说,养蜂制蜜委实称不上特色与专长之属。可以想象,蜂蜜营的回回人,在当时尚属塞外边疆的苦寒之地,迫于生计,年复一年辛苦恣睢地为统治者尽献蜜食,这份甜香之余的苦涩与隐忍,恐怕也只有先民自己体会了。
关于蜂蜜营的蜜场,定然有许多可供追忆和品评的掌故,可惜却难以找到可靠的文字记载,只能在那一抹虚幻的蜜香中遥想罢了。不知到了何年何月,那蜂蜜营却不再以养蜂为业,大抵是改朝换代,再无那帝王对蜜的渴盼。如今我们所见的这方水土,是一派青山绿水、绿茵如盖的繁茂之景。回回人尘封起古老的蜂箱,养起了更加亲切心爱的牛羊。于是那名噪一时的蜂蜜营,倒无辜地演起“空城计”来,只在颇有意味的名字之中留下一个民族青涩而清苦的胎记,供后人冥想与纪念。
翻阅东北的地方史志,对回族的历史印迹记载甚少,这使得回族在这块凄凉寒冷的黑土地上,常常以背影寂行于世。《满华回教》中有这样零星的描述,称东北回民于明末清初“自华北或蒙古方面陆续越长城而移入……为数为最少,有断云零雨之势……迨至清顺治八年颁布移民制令,则回教人有被混同汉人移来者……然似昙花一现”,故此可见,追溯起吉林乃至东北回族脉络的丝丝缕缕,似乎并不是易事。然而令人欣喜的是,一封泛黄古旧的纸文在蜂蜜营屯的出现,使得考证有了突破性的转机。这是清朝政府兵部发给一个叫段应龙的回民的《书札》,段姓家族的后裔段德有保存了这份珍贵的史料,并将它带到蜂蜜营屯,于是,吉林回族的原初印记由此逐渐清晰,一串封藏了多年的家族密码,终于获得了破译——
《书札》中包含着两段札文,如是:
兵部为钦奉上谕事,康熙十八年七月二十五日奉上谕,马承荫差来赉奏,段应龙前往起程之时,预先奏闻,应给札赏,赉着交兵部,钦此。
查,据马承先供内称,段应龙原系伪游击,相应援以游击,札付户部,取缎两匹赏给可也等因。康熙十八年七月二十九日绿头牌启奏,本日奉旨依议,段应龙着急速前去,钦此。
原来,《书札》中所称马承荫、马承先两人,皆是马雄之子。马雄是宁夏固原人,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任职固安提督,“三藩之乱”时驻军广西,附乱“三藩”。清政府为了招抚,授其子马承荫游击衔,命其前往劝降。康熙十七年(1678年)马雄病死于雒容(广西鹿寨),两子率军降服,清廷赐马承荫将军敕印,但降服官兵发遣各地。段应龙是马承先麾下的游击,属于被发遣者。
补遗的背景是,自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以后,东北便成了清王朝发遣流犯之所。仅吉林境内,便有宁古塔、吉林乌拉、三姓、伯都纳(今松原市宁江区)等流人落脚之地。被发遣者多被恩赐到吉林“斩草占荒”,屯垦种田,或者被编入官庄充当壮丁,或者被发送到船厂充当造船匠役,或者被发遣到各驿站、柳条边台充当站丁和台丁,从事驰送文报、查边立栅、修壕等苦差。段应龙的发配之地,便是位于吉林九台县胡家乡、辖管于打胜乌拉总管衙门的蜂蜜营,这里当时尚无人烟和耕地,“森林遍野,草木葱茏”,却是“扑打蜂蜜”的上佳之所。按照《书札》中所述,段应龙发配起程前,应是先到户部领了赏缎,享受了游击衔待遇,便怀揣着这份天朝发放的身份凭证,来到了蜂蜜营。按《书札》的落款时间推算,他到达蜂蜜营的时间应该是该年(1679年)年底。
这是有史料记载的定居吉林最早的回族人口。
据当地回民传说,“蜂蜜营”这个洋溢着老回回味的地名,是段姓回族定居后才逐渐形成的。最先到蜂蜜营一带落户的有段、唐、于、张四大家,“领官牛种官地”。那时,称段家为“段大千爷”,称唐家为“唐拨什户”。这四大家都入旗了,被编为“旗下人”,“随旗当差”,地位上自然也就与普通的“民人”有了区别,虽住在一个屯子,但一东一西,不得杂居。后来在乾隆年间迁入的回族韩姓,便未入旗人,是为民人。
自回民足迹踏进蜂蜜营屯之后,周边的红石屯、宝山屯、山前槐屯、前央屯,相继都有回民迁入。这五个屯落近则三五里,远则不过十几里,屯屯相连,被称为“吉林北五屯”,是回族先祖最早进入吉林的地域。与此同时,西北亦有回民到吉林经商,但未定居下来。直至乾隆以后,自河北、山东、山西、陕西、甘肃等北方省区才有大批逃荒与闯关东的回民来吉林求生谋食。这些自由流民沿着驿道和江河两岸,分散到九台、吉林、永吉、双阳、伊通、扶余等地,以农业生产为计,有的买荒自耕,成为“买山户”;有的则如蜂蜜营“四大家”一样开发官荒,成为“占山户”。除蜂蜜营外,吉林省较为著名的回族聚居地还有双阳县的双营子回族乡:先有回民开垦的大营子村,后有小营子乡。地名中简简单单的一个“营”字,彰显的却是回族强大的内聚力和认同感。
随着回民村落的形成,吉林境内最古老的一座清真寺也在蜂蜜营建了起来。蜂蜜营清真寺始建于清朝康熙年间,起先在张庄子河岸边建起一座平房,是颇为简陋的。到了清末宣统元年(1909年)遭遇山洪暴发,该寺被大水淹没。洪水退后,当地回民挨家挨户募捐筹款,用两年时间重新进行了扩建。
光绪十四年(1888年),当地秀才张亮坤在蜂蜜营办起一座回民私塾,由蜂蜜营清真寺的阿訇、乡老及当地一些知名人士筹集经费,在清真寺东租了三间草房作为学馆,招收回族儿童20余名,取名为“蜂蜜营私塾”,学习《三字经》《百家姓》《四书》,还有大字(书法)和珠算等。办学经费及塾师年薪由学生纳费和群众募捐解决。这就是现在九台市胡家回族乡蜂蜜营回族小学的前身。
宣统三年(1911年),私塾更名为“国民私塾”。1916年改为官办,1933年易名为“蜂蜜营国民义塾”,1935年迁址到“大上屋”,1938年改名为“蜂蜜营国民学会”。此间正处于东北沦陷时期,学校被迫进行奴化教育,“九三”胜利后,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学校设两个复式班,学生也增至62人。新中国成立后,蜂蜜营回族小学校迁移到清真寺附近,屡经拨款翻建,办学条件渐好。到1985年,该校的班级由2个增至7个,回族教师由2名增至13名,回族学生由70名增至225名。学校虽还不大,却是一个历史悠久、几经沧桑的百年老校,为当地回族儿童开启了智慧的天窗,把他们送进了更高的知识殿堂。
家谱是民族记忆的生动载体,体现着血脉的延续、文化的传承,甚至道德力量的传递。在研究吉林省回族历史的过程中,资料的匮乏往往成为最艰难的阻力,而回族中医韩来馨于20世纪80年代献出的《韩门门谱》,无疑成为照亮吉林回族历史隧洞的第一道曙光。这位老中医就是蜂蜜营人,将家谱公之于世时,已然八十高龄。
韩姓是吉林回族的大姓,据这份门谱所载,韩门“始祖西地萨拉人氏”,如今推断极有可能是指今青海省循化撒拉族聚居区。汉文史书中的撒拉族曾有“撒喇”“萨拉”“萨拉回”等多种称谓和书写,韩姓又是撒拉族的“根子姓”,“十个撒拉九个韩”,因而谱主先祖来自撒拉族地区是可能的。由于门谱前三世失传,难以确切了解韩门到达中原的时间和身份地位,可以获知的是,从第4世起韩门三支分居各地,谱主这支到山东济南府禹城县韩家寨,另两支则分别迁往河北沧州韩家石桥和河南归德府葛家庄。明清两朝,韩门出了不少朝廷命官,至今在吉林回族中流传着“韩门三知府,父子九登科”的佳话。家族从何世起,缘何开始衰落,谱中没有明示,只是粗略地记载了几位始祖涉入吉林的足迹,如第13世(实际是第16世)支派韩谦,清嘉庆朝吉林拔贡;第14世(实际是第17世)支派堂兄韩金全,清咸丰间吉林腰站外委;堂弟韩金魁,清咸丰间吉林武生。此外,各支派再无为官记录。据谱主韩来馨推断,韩门应是从第13世祖(实际上是第16世)起,于乾隆间求食东北,定居蜂蜜营子。现今在蜂蜜营村,仍可见到韩门祖坟。
时光在暗香浮动中流转嬗变,蜂蜜营当年无限壮观的酿蜜盛况,已然消散在关东的风尘之中,可那些遥远温润的原初印记,却如同椴树蜜一般“穷味之美,极甜之长”。应该记住这个回族村庄美丽、亲切的名字,穿过古老时空,我们听到了黑土地上的回回祖父那粗粝、旷远的诵咏和回回祖母凄美、忧伤的歌吟。
原载《回族文学》200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