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亚的天涯海角,随处可见卖螺妹。
都是十一二岁的女娃,有的更小些,八九岁也不是没有的。她们显露给我的面容竟出奇雷同:竹竿似的瘦小身躯挑着不相称的大脑袋,稀疏的头发间夹杂几绺鹅黄,黑癯的脸上深陷一双杏眼。
她们寄居在街区深处的某个角落,或者一些更远的村寨,每天陪着游客一起上路。他们在景区里面同陨石与海龟拍照,她们在街巷徘徊,待到游客出来了,便擎着满满一盆海螺拥上前去叫问,整条小巷便被这嘶哑的童声遮盖了起来。
但游客的心情永远只在风景,不在海螺。
更不在这些矮小的说客。
当他们被三四个女童叽叽喳喳地围攻起来的时候,通常会抛出恼烦的表情,拨开她们疾然离去。
卖螺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这样的冷眼,就像海岛上暴戾的日光和刺骨的潮气一般,使她们习以为常。无力改变什么,唯能将叫卖声喊得更壮烈些,步子移得更紧凑些。稚气的她们早已明白,礼仪已蜕化得没有意义,她们必须学会争夺,把争夺回来的零钱交给阿爸,再由阿爸分配给哥哥弟弟去买书包和铅笔。
“先生,要螺儿吗?带上好运走四方嘛!”
很久了,环绕在耳际的总是阵阵夺食般的噬咬,现在,唯这女孩的声音,凌弱而孤独地响起。我记下了这个声音。
我转过脸看她,竟惊讶于她的瘦小了!我猜她是刚入道的,眼光里并没有一贯的逼迫,那端盆的小手嫩得像一朵初开的椰花,深陷的杏眼仿佛在怯怯地说:我太小了,抢不过她们,抢不过——其实我最先看见却迟迟不忍表述的是,她的头上分明地搭着一条墨绿色的小盖头,一颤一颤地荡在燃烧的风里。
在东北,盖头是罕见的。我多少次想象着有一天旅行出去,到回民多的地方,看看盖头戴在少女的头上,该是多么美丽。
现在我看到了,却无力用美丽来形容了。
“只要十块钱,整盆都给你!”
卖螺妹的叫卖声变得有些紧促,那抖动的发声里隐藏着一个大海。她的椰花小手擎得更高,见我没有应答(事实上我的身上没有钱,买东西是须求父亲的情的,通常便习惯了对说客的沉默),忙在别的盆子里拣起两颗新螺添上:“五块,五块也行呀,你看,我又给你加了两个,你怎么还不买呀……”
我无心听她的话,只怔怔地望着密密牙牙挤在一堆儿的海螺。它们各有各的容色与体态,在阳光里泛着粼粼的光,凄美而孤寂。
在斑驳的螺纹中,我恍然看到一派宏伟的幻象:
肥硕的海潮涨起来了。
高耸的桅杆如一面面壮丽的鳍,向这块荒芜的海岛破浪而来。
商船甲板上,高鼻深目的祖先手抚丝绸,深情眺望着彼岸的国度,遥想着他们的后裔就要在这块伟岸的土地上世世代代活下去,强健并尊严。
原载《回族文学》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