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锚的时候,船舱左右摇摆起来。
天也热起来。无法再写些什么,便搁了笔,惴惴登上甲板。
海安小城狭长的岬岸,正在背脊后面淡定地远去。港汊里深黛色的水,在无穷尽的开阔中逼近明矾的亮泽。顷刻间,坦荡如砥的南海,已将来不及错愕的我扯入浩瀚的襟怀。马达的隆隆战歌在油舱低吼,翩飞的海鸥低回短鸣,清凉的海风将咸湿的飞沫抛上甲板,溅在船客的肌肤上,激出几串快活的惊叫。而南海老人只抱以深沉的潮声,露出极有涵养的浅笑。
这是一个十七岁的北方少年与海洋的初会。
是提前盛开的成人礼。
无法想象,在北国的二月,松花江的浩荡江面正覆盖着一片白皑皑的雪原。我们离了那地冻天寒的原乡,驾一台奇瑞,一路向南,越黄河,跨长江,仅行了十天光景,竟游进这苍茫辽阔的琼州海峡。
父亲凭栏远眺,深远的眼中晃动着一汪波澜。我隐隐觉察,这是即将步入天命之年仍壮心不改的父亲,倾尽了给养多年的精血之气,在地理、生理和心理意义上誓做最后一次征服。
考验是艰深的,但极致已经逼近。
三小时后,岛屿的肩胛渐渐从海平线上凸了出来。
我们望到了你,海南。
贯通中国的至北和至南,使积雪的车轮沾上海岛的湿露,是父亲潜伏的愿望。而在我,先前关于海南的全部遥想,仅仅源于一个与海相连的名字。我总觉得,那样一抹决绝地背离了孔孟之道的独异血气,似乎只有在这“鸟飞尚需半年程”的海关边塞,方得以尊护。
少年听评书,尚不知那海青天也是个回回,但仰慕已酝酿得浓酽了。听说海口有他的墓,下船搪过几家掮客的诱引,径直驱车索去。对于我,这已是海口之行的全部。
穿行在椰林载途的街区,照图比量着,墓园轻易地找到了。
我跨进那石柱高垒的牌坊,天真地寻着在皇山公墓比比皆是的杜哇,哪怕只是一记月牙的浅痕。然而终无所获。盔形圆冢前,一鼎香火余延的香炉,烧碎了我凌弱的幻觉。青铜铸身的海瑞,手擎一柄奏折,乞怜地凝视着自己古怪的葬身之所,任文物局和旅游局的高级匠师们精心布局,无力作一丝羊咩般的申辩。这个敢和皇上叫板的回回人,发出了古往今来抗议专制强权最强悍的一声吼,却无法叫停死后被异族误葬的闹剧。
看几眼园区兜售的手册,一行记载使人愤懑。我抖着手,只差把那一页撕烂:
母亲大寿,海瑞派人送去二斤猪肉以贺之。
史书中单记了一个肉字,聪慧的学人便可全凭自以为文明的积习,释作猪肉,全然不顾墓园碑石上海氏祖父那一行清晰深刻的阿拉伯文名字:海答儿。
血统的秘史业已失传,我无从猜测笃守孤岛的西域后裔,究竟保留着多少清洁的风尚。但这一身被泼的血污,这一尊与教理相悖的铜塑,这满园焚香的异味,使我宁愿固执地认为,墓中的真骨确已在“文革”时被狂热的人民撅走,焚毁殆尽。缺席的叹憾,终归比安卧于此,承领日复一日异端的拜祭来得干净。
不染池前,花心朝上的金莲,已替我摊开稚嫩的手掌。
芭蕉林间有懒风吹过,一潭静水泛起褶皱,正与尊严一起衰老。
再无心逗留。黄昏降临时,已扑上东线高速。
愈南行,气温愈分明高了几度,线衣的后脊已经溽湿。捧着脑壳一样的大椰子,插了吸管吱吱吮着,满口尽染微苦。在这块先驱受辱的土地,在这个全城没有看到一家回民饭馆和清真寺的大城(那时是2002年,四年后海口有了第一座清真寺以及铺天盖地的拉面馆),我只替那海瑞觉得孤立无援。再无西省回民为一尊拱北①而悲情四溢地集结奔走,再无赛典赤墓前长更苦守的白髯老者。繁华的海滨,满街尽是卧倒的鼻梁、高扬的眉骨和外撅的嘴唇。这方水土早与西域无干。
南行是最后的指望。渡海客舱上,已有披肩卷发的女船客低传:她的女儿在三亚租房,那有许多回民。
彼时,中学生的我对回族历史的体认仅属扫盲水平(诚然眼下也并未怎样晋级),这样的讯息无疑是新鲜而突兀的。古时的崖州,荒芜凄凉,那儿同我所生长的塞北边关一样,是封建王朝流放逆臣之地。而西域回回,即便寄居荒岛,缘何没有选择在离大陆更近的海口登陆(甚至没有留下一户在海瑞墓前看护),却退避在那一方天之涯海之角的尽头,将自己逼向极致的孤苦?
一再跟女船客确认:真的是回族,不是别的民族?
回答是,黎族和回族都很多。回族是最勤劳、最干净的民族,这些年旅游热,会做生意,都富起来了,只是……比较野蛮。
哦,怎么个野蛮呢?
大卷发不解地看着我:你没听说,一个回民能打跑十个汉民?
我暗自苦笑。打问这些时,并未告知她我的族属,否则一定听不到这样有趣的话了。
天黑得急,趟了很长一段夜路,终在三亚市中心找到一家便宜的招待所。刚欲进门,一只猫一般大的耗子从脚前优雅地踱过,头皮酥了一片,我慌张地叫来老板:半夜睡觉有没有耗子?老板一愣,只顾着翻白眼。我才意识到这不是北方,遂改口道:老鼠,我是说老鼠。他懂了,连忙摆手:没的啦没的啦。
这只是轶事。
要紧的是功课。舟车整日,还未吃上一口清真饭,便不急着睡下,到处打问回民在哪里。然而寻遍了小城,一无所获。如那时有无线网络,可以查。如那时有GPS,或将有女导游的温馨提示。可2002年如炭的黑夜,异乡人为寻同胞,唯靠直觉。
终于有博学的老人指点,去羊栏吧。
羊栏,这个裹着回回味的地名,顿使荡空的饥肠,充盈了殷实的美。
回到故乡后,补课般地作了查考。
直觉是对的:这儿的回民,走的正是海路。几十年前,陵水和三亚濒海地带,发现了大片唐代墓葬群,碑刻上的阿拉伯文和波斯文,清晰可辨。这使我意识到了一种潜隐的遮蔽——研究伊斯兰教进入中土的种种史料,历来偏重丝绸之路一线,以及广州、泉州、杭州、扬州几个贸易大港,却未见将这荒岛上踽踽潜行的番客,一同纳入源流。唯剩了成群落寞的古墓,在荒滩上静候着历史的叩问。
再有机缘,定要去陵水走个坟。
看看那些墓碑上,有没有一个用阿拉伯文书写的“海答儿”。我总强烈地预感,从姓氏与祖源看来,生于琼山的海刚峰,正是这一支番人的后裔。他若不北迁,若不入朝为官,极可能就睡土于此,留下一个带着经字的长圆坟,尸骨不必受那样的辱了。
但羊栏当地的回民,在面孔上,似已消隐了西域的气息。
据土著自己传说,他们的祖先更可能来自另一支——古占城(今越南中南部)的居民。宋元间,占城穆斯林或因出海捕鱼,为飓风所逼,告岸避险;或因躲避战乱,举家驾舟北渡,散泊海岸,最终留居羊栏区的回辉、回新两村。
这样的族谱似更可靠。当地至今流传着一种回辉话,仍有大量越南语的语素,三亚在沙特留学的年轻人回乡说,他们用回辉话,竟可同东南亚穆斯林完成基础会话。
独异的语言和血统,注定了三亚回民漂泊的天命。
从远方来,到远方去。对于这个国度,他们其实从未走近。
寻访的路上还未背负这些思忖,一心找食店。
回辉加油站,或许是一个转折。迷蒙的夜色里,渐显阿拉伯风格的楼群,原野深处依稀可见清真寺的两尊塔尖。
路畔跳出一线亮光,终于有了露天餐馆。
简陋的小店没有挂上经字杜哇,电视机前,闲坐着几个头戴盖头的回民妇女。未尝去过西北的我,南下一路,是第一次看到日常生活中如此自然地戴着盖头的女人。那种古怪的美,明亮了天涯的夜色。
坐下来点餐。稀饭、鱼汤、椰子饭都是稀奇的,但已无吸引力,只想以朴实的炒饭炒面填补。一问价,才三块钱,端上来码也不小,连呼实惠。
我对老板娘说,我们也是回民,是专程找到你们这里来的,就为吃这一口饭。
一路上,出关东,穿中原,涉湖广,每遇一家清真馆,都要同店家热乎几句。得知是远道来的多斯提①,往往热气扑鼻,加碗汤、沏杯茶或是收钱时抹个零,都已成了定制。可眼前的女老板神态平静,朝母亲和老婶身上狐疑地看了看,摇头说:女人都是要戴盖头的,头发胳膊都露着,怎么能算回民!她端完该端的菜盘,不再发一言,便回身继续看电视去了。
我理解她的话。教门的例规,应有所操守。但面对真主化育的丰富迥异的大地,不该如此刻薄。看着母亲那眼神中暗藏的无辜,饭食已没了滋味。
我们所生的哈尔滨,回民只有三四万,辗转千里从直隶、山东闯来,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边隅。冰天雪地中讨一口生计,已很艰难,教门事传了两代,也就渐渐疏远。
我的母亲,朴素的东北回族女人——
她未曾封过斋,却能早于我起来,顶着父亲的责备为我备好晨斋;她嫌我自幼太讲究,劝我莫教条,却有坚如磐石的底线:做油香前必须换个大水,绝不在经堂席上动酒,不是带刀的肉看也不看一眼;她珍惜回族的一切老事,尊护阿訇,惦念亡人,施济邻友,撮合姻缘,却同众人一样,觉得教门只是老人的事,寺殿总是一方异域;她爱我爱得深沉,却不愿我和太多的西北回民接触,更怕我与外国穆斯林有所牵连,哪日不当心被当成培养对象,做了人体炸弹。
谁能读懂我的母亲?
大教的人不会懂,他们觉得她说道太多,吃个饭也要这个那个;一些聚堆的回民却顶看不起,宣布说不把斋不礼拜不戴盖头的,都是野回回。
这声音刺痛了我的心耳。
我只想忧伤地声辩:在黑钙土堆积起来的广袤大地,甚至更多地方,到处都有这样的回民母亲。她们像蒲公英一样被风吹散,飘飞得零零落落,却把至善至美的根,牢牢地植进泥土,在冰冷的眼神和口吻中高挺着自尊自爱的头颅(尽管没有头巾的遮盖)。她们是真主造化给我们的好母亲,养育了许多健壮的儿子,在反哺着回族,报答着中国。
走神之间,已到了结账时分。
意外发生了,算好价付了钱,老板娘说不够,每盘是五块钱。
不是说三块吗?
什么时候说的!都是五块的,快给快给!
一次对同胞的夜访,变成了买卖纠纷。争执声越来越高,旁边的几个女人放下电视,围过来帮腔。父亲和老伯在用知识分子的方式理论,我哑口无言,竟不知该帮谁说话。为了早些远离那飞溅的唾液,我们赶快补交了十几块钱,匆匆逃回市区。
第二日,去游天涯海角,仍路过那家小店,几位壮硕的妇女还在。本是饭口,却不敢停下,听说景区附近也有清真,指来指去,只一家海鲜楼,未挂杜哇。叫来老板一问,说有两个老板,另一位是回民,店是清真不假,但要配酒,便不敢挂杜哇,怕被回民砸店。
想起船客所讲的野蛮,当时还欲辩解几分,眼下却欲哭无泪。
天涯海角。郭沫若歪歪斜斜的几个烫金大字下,父亲钻进奇瑞车里,得意地拍了一张。宽阔的停车场里,黑A的牌子只此一副。父亲的老梦就这样丰满了,而我那深藏经年的关于异土的美丽冥想,正在随足下的沙滩一起凹陷。
烟波浩渺的远海不动声色。平缓延伸的大片沙岸,植了成排的椰树和藤蔓。冬天的阳光洒落一地沙金,掬起一捧细沙来,纷纷从指间挤落,不再美满地擎在掌上。圆柱状的天涯石和海角石,在斑驳的群石间古绝而突兀,带着陨石的遥远气息,如使者般潜卧于这远避聒市的天之尽头,默听了多少离群者的孤心。
我忽然觉得,在一方极地,理解应该有海阔天空的襟怀。
未曾看见战祸中颠沛流离的亲邻,未曾听到飓风掀翻渔船的惊惧哭喊,未曾紧紧围抱在野兽与异族频繁袭击的村落,未曾体悟失去故园与母语的哀愁——便不要粗糙地解读那些强悍的口吻与敌视的眼神,即便那种过分的警觉与挑剔,已经蔓延到了同源的血液里。
文明的尊严,即使到了以野蛮才能捍卫的地步,仍然值得礼敬。这算是袒护么?就算是,但我宁愿。
只因,这里是天涯。
将别海滩时,我裸露的脚掌突然触碰到了一滩血红。
我几乎跳了起来。
但长居南国的堂妹不屑地笑了:那不是血,是有人嚼过的槟榔。味道很好,不信出去我们买一些尝尝?
原载《朔方》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