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没有死。她在模模糊糊之间做了一个湿漉漉的短梦,梦见晨星亲口在耳边对自己说话,说的还是过去那番话,他总是这样不厌其烦,但是这种不厌其烦也是他招人喜欢的地方。外面明晃晃的,晃眼睛,明月以为自己睡着了,以为在做梦,直到自己呛出一口水。冷。身上的衣服重重的,她第一次感觉到温度是贴着骨头的。风是一种尖锐的器具,由外而内,由内而外,穿进来扎出去。她睁开眼睛,自己躺在岸边。下一个瞬间,她清醒了,浑身都过了一串电流麻麻的。正巧这时听到原处在喊:“救人啊!救人!有人落到湖里去了!”
那是个穿着练功服的老人,长寿眉,跑得很快,声音也很洪亮。他喊来了两个共同晨练的老头。说是老头儿,由于长期打太极拳的缘故,竟比小伙子还健步如飞。长寿眉的老人最先跑过来,把明月扶起来:“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另一个瘦老头跑过来,问:“另外那个娃娃呢?”
“我眼瞅着她落的水,然后那个小伙子去救的她,他自个儿没上来!”
瘦老头就脱衣服,天气已经是初冬,瘦老头怎么着也有六十了。长寿眉老头就问:“你干什么?”
“还能啰嗦么?救人!”瘦老头边脱鞋边说,“老郑,你记不记得年轻的时候,咱们去水库游泳,那次老刘也没救上来!”
说完,他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别看他年纪大,但整个人游泳的架势灵活得像是一条鱼。第三个老头这时候赶过来,也把薄薄的练功服往下扒。
“老郑,我去帮帮老侯,你看好这孩子。”说着也下水了。
这时候人聚多了。整个公园的人都在往这儿赶。岸上的老头儿没带手机,就让带手机的年轻人打了120。明月那个时候被好心人搭上羽绒服,整个人脑子都是木的。她落水那一刻,脑子就是这种麻痹状态。她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完全不知道。她从周围的议论里知道自己是被救起来了,救自己的是谁,她不知道。眼见着老头在湖里冒出头说:“再来一个,捞不起来!”她忽然感觉很害怕,这种害怕是前所未有的,她为了那个救自己的人害怕。越想,她的眼泪就出来了。喉咙里想大声喊,偏偏被什么塞住,像一条半死的鱼,嘴巴翕张着。她在这绝望里被医护人员抬上担架,先被送上救护车。她在最后朝外看,看到三个老头把一个人从湖里抬出来了,从人缝里,她看到他苍白的脸朝向她这一边,嘴半张着,好像要说话。另外一辆救护车的护士正在给他做心脏按压,那个护士边按压边喊:“换个人来!快来!”另外一个护士就接着做心肺复苏。那个人的躯体随着护士的幅度颤抖着。然后车门被关上,救护车闪着噪音启动了。少年的脸她看不见了,她能看见的只有车顶,一片模糊的白。这白短暂的变成天空的灰蓝,最终又变成天花板的白。一个护士来问她家人的联系方式。她说家里人都死了。护士一阵诧异,以为是某个不良少女编出的借口。明月就说:“他们死了。那年火灾把家都烧没了。”
护士给她挂完输液,就先走了。明月睡了一觉,醒了的时候,警察就在旁边。那是个中年女警察,旁边还有个瘦子陪着,女警察板着一张脸,像个机器一样问她早上所有事的细节。明月把脸偏向窗子那边,看外边灰蒙蒙的不知道是什么天。说了一部分,其余的都说记不得了。警官接着问她的家里情况和自杀的原因。她的回答都是瞎话,没一句是真的。警察不知道见过多少案子,所以一眼识破她的谎言,不过也没有拆穿,而是歪歪嘴角,叹了一口气。
警察问完了,明月侧过脸,问:“那个人……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女警察像是带着冷笑,“隔了那么久捞上来,能怎么样。”
这时候警察压了一下午的火终于压不住了。也许在这个警察看来,她才是该死的那一个。明明自杀,为什么不找个地广人稀的地儿结束生命,非要拉一个垫背的。明月得知那个救人者因为自己而死后,眼泪一直都没断流,她其实一开始就感觉到了,一直不敢问罢了。怕的不是事实,而是不知道自己如何面对。晨星的事让她难活下去,但是这个人的出现又让她不得不活下去。从前活着难,现在死了更难。警察批评教育了明月好久,最后也动了情,红着眼睛说:“谁家孩子不是孩子,谁家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父母不担心?但凡是个人,都该有良知。现在,那孩子替你死了一次,你如果再自杀,不说对不起你自己、你家人,你先对不起这个小伙子!”
这是个沉重的包袱。
出院后,明月看了最后一眼晨星。那是一个傍晚,晨星母亲手里捧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睡着当初那个温柔的男子。他的音容笑貌还在,身体却变成那小小的一捧土。晨星的母亲这几天悲痛和劳累过度,竟然成片地长出白头发,一张脸枯黄,眼睛直勾勾的。她要把儿子带回天津。那两天,这个枯槁的女人一直等明月来看儿子最后一眼,但她不知道明月在医院躺了两天,所以直到要走,才给她打了电话。自从那日葬礼上的不辞而别,明月一直没有给出解释。现在,面对晨星的母亲,明月觉得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晨星的母亲抱着骨灰盒,站在车前,明月走过去,她们看着对方,话没有说一句,倒是眼泪流个不停。
“走吧。”最后,晨星的父亲在副驾驶探出头,“回家。”但他的脸并没有看向她们。他看的是路边的一个垃圾桶。晨星的母亲听了他的话,缓缓打开车门上了车,然后身体一挺,直直躺在椅靠儿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摇开窗户,对明月说:“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明月明明想点头,用手摸了摸盒子,还是摇了摇头。
“想来找我们,随时给我打电话。”那个女人说:“还是这个号码,不会变的。”
车子缓缓启动。明月跟在车子后,向前走了很远。这辆车子的车尾灯驶上立交桥,融进千千万万车尾灯中去了。夜晚还没到来,但是灯已经先亮起来。整个城市很快就会灯火通明。明月一直站到午夜。天冷,她又刚出院,所以一直咳嗽得很厉害。她边往回走边咳嗽,想起那个雪夜,她是如何走去找晨星的。那时候有目标方向,走得自然很轻松。现在她走得很累。她一路走,一路看着张灯结彩,要庆祝圣诞节。店铺贴满了圣诞老人的头像、摆上圣诞树,街上循环着圣诞歌。她走累了去一家便利店买水,连店员都戴上了圣诞帽,结账前先说上一句:“圣诞快乐!”
她呆滞地点了点头。忽然发现她不想呆在这个城市了。这个城市什么都好,就差感情。任何一座城市,没有感情,就是粉饰起来的废墟。明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当初带着尚在襁褓中的自己一路北上,她忽然觉得,母亲走那么远,也是为了逃离伤心地儿。她想着母亲,又想着自己,独自靠着便利店的橱窗坐了好久,最后打定主意离开北京。她第二天退了房子,辞了工作,去了火车站。她不知道买票去哪,只是忽然想到有个南京,于是一路买票南下。她就像二十多年前的母亲一样,为了远离悲伤,逃离了生活的地方。从此,她去哪里都是异乡人。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