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从南京回到北京的时候,秦城非说要和她一起回去。他说他二十五年来,还没有出过金陵城。秦城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一口南京话,南京话软,听着很随意,这随意和北京的随意不是一种。北京的随意是说者图个痛快,南京的随意是让听者舒坦。秦城是一所重点中学的体育老师,大概和孩子混久了,人还很单纯。四年前,明月来南京,当晚她没睡在旅馆,一个人在陌生的马路上走来走去。她那时候脑子一团乱麻,已然像一具行尸走肉。旅馆周围有很多酒吧,当时秦城就坐在静吧里,对着街灯买醉。他看到明月来来回回走过去走过来,就请她喝酒。明月跟他坐在一起,二人一瓶一瓶地喝。喝着喝着,他们都痛哭流涕,秦城是因为才分的手,心里闷。明月是死了心上人,心里更闷。二人一直喝到打烊,明月那时凭着仅存的意识把秦城带进了旅馆,秦城醉成一团死肉,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从此,秦城就成了明月在南京唯一的依靠。帮她找工作、找房子,带她领略金陵的无尽风光。秦城喜欢明月,他在酒醒的时候就告了白,因为那时候明月正在帮他搭被子。明月一直没有回应。自从一系列变故之后,她不怎么说话了,只是笑。哪怕和秦城熟了,话也少得屈指可数。
秦城家境优越,年纪轻轻房车都不缺,人也善良,他是一个持之以恒的人,喜欢了明月四年。明月对于他的感情,只回应了一次:“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走。”为什么走,走去哪儿,她从来不提。秦城是个会看眼色的,也不问,终日像个养熟的宠物,绕在她左右。明月在秦城叔叔的美妆店里卖护肤品,她皮肤底子好,虽不爱说话,不主动推销什么,遇到客人只是笑着看着,但总有一批顾客照顾她。秦城每个双休日都会来找她,约她开车兜风。他带她去吃南京特色的小吃,去寺庙烧香,知道她忧郁,还带她去医院看心理医生。这样几年下来,明月发现困扰自己许多年的失眠居然渐渐好了。也不知道哪一天好的,反正到了晚上,自己就能睡着了。有一天看镜子,双颊的苍白终于充了血,红润起来,沉重的黑眼圈也消散不少,再加上在护肤品店上班,稍微化淡妆,整个人简直是一朵淌着露水的鲜百合。来南京一年后,秦城说,“你和当初比起来开朗多了,笑里也带着生气儿了,像涅槃了一次。”
秦城家里条件优渥,唯一操心的就是儿子的婚事。这些年秦城也不相亲,就在等明月。他是能等,老两口等不了。二老就图个晚年的圆满,所以在16年年末,秦城母亲下了最后通牒,说:“你自己要是再没主义,我们就替你拿主意了。你爸有个生意伙伴,他有个跟你年岁相当的女儿,叫小曼,原来你见过的,她可是对你有意思呢。”
秦城说:“不能再等等吗?”
“等?”他母亲知道明月的存在,“这几年都等了。简直是胡闹!我的傻儿子啊,人家孩子要是对你有意思,早就同意了。你就是跟小孩儿混久了,太天真!”
秦城想想也对。他喜欢明月是一种习惯,但习惯保障不了未来。于是那个周末他去找明月的时候,没有带着轻松的笑,而是严肃起来,那天他带明月去看电影,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明月解安全带的时候,他抓住她的手,问:“小月,你能嫁给我吗?”
明月愣了愣。
“行还是不行,你没有答案吗?”
明月呆呆地看着窗外,喉咙哽了三下,忽然说:“给我点儿时间。”
“多长时间。”他追问。
“等我回一趟北京吧。”她说。
“我和你一起回去。”他说。
“我必须得一个人。见见故人。”她停顿了一下,“对,故人。”
秦城苦笑了一声,憋了好久,才说:“你还会回来吗?”
回不回来,她没有说话。秦城握着她的手,握得很紧。那天,他们没有看什么电影,净看停车场进进出出的车辆了。车内音响里播着南京交通,一个劲儿说哪里堵。但再堵也怕堵不过北京。明月来南京这么久算是来逃避过去的,但她发现过去是没法逃避的,它就长在每个人的身上,像恶性肿瘤,切掉还会长。她无论过得再好,心那里始终缺了一块,与秦城在一起,她更像个会享受吃喝玩乐的机器人,主芯片一直没安上。可是无论时间、自己如何变化,总要给过去一个交代。她还是想晨星,只不过次数越来越少,四年前那个少年的脸还是有血有肉,四年后他的脸就像蒙在雾霭里,有几分模糊。得放下啊。无论对逝者还是生者。母亲去世之前那晚说,人活一辈子就是等。她的年岁越长,越觉得这句话影响了她。她等了。等了四年。现在看来,她的确等到了新的人。但她就是不甘心。就是每次睡醒、吃饭之前,会觉得莫名难过,像在某个潮湿的雨天,饮了一杯隔夜的冷水。
去北京的那天,秦城开车送她去车站。秦城那天一直没说话,买了个坠子送给她。坠子是个月亮形的。他借口说自己偶然经过首饰店,被人推荐的。他觉得不买不好意思,买了又没用,就说先让她收着,有时间再还。他一直送到站台。车要启动的时候,他问了最后一句:“真的不用我一起去吗?”
明月仍然摇头,她没有说任何承诺,看着他的眼神逐渐由期待变黯淡,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只会害人的罪人。害了母亲,害了晨星,害了救自己的好心人,现在账本上又要多一个秦城的名字。这本账这辈子是还不干净了。四个小时的车程。路上不知道看了多少风景。她的心平静得没有波澜,直到离北京越来越近,她才有些慌。慌的不是别的,而是还没有准备好。
下午,到了车站,秦城的短信准时来了。她回复说已经到站了。他还发了信息,她没有回。出了车站,一股子旧的和新的苍凉同时迎面而来,她有些猝不及防。在高铁上吃了午饭,尽管没吃两口,但她一点儿也不饿。她用手机软件叫了车,径直去当初那个电台。那里是她所有的症结所在,所有的疑问和答案都在那里。
司机说:“那边正在修路,要绕远路。”不管是真是假,她点头了。过了这几年,周围的建筑依旧高耸,新的楼层仍旧在拔地而起,无数远去的层云短暂地停留在上空,像一只招来招去的手。到了地方,明月还愣着。她不知道到了。周围变化并没有那么大,只不过她的记忆稀薄得不像话,像得了健忘症,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车停了,她问司机:“这里哪里是广播站?”
司机没说话,只伸了伸手,远处一个巨大的标志就出现在眼前。只不过已经换了,不是那片叶子了。她一阵怅然若失。下了车,她没有去电台。而是找了个地方住下。她不是困,还是怕。还是怕面对。她以为越接近,胆子就会被动地变大,谁知道勇气和距离并没有关系。她蜷缩在宾馆的床上,像很久之前一样,用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自己,然后给秦城发短信。
她发:“秦城,秦城,我害怕。”
秦城立马回了短信:“怕什么。不管是什么事,想好还有我。我等着你呢。”
这句话像定心丸。让她多少安定了些。从下午到晚上,她一直躺在床上和秦城发短信。说家里养的那只叫星星的猫该饿了,走的时候委托给邻居照应,但一想邻居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把猫托付给他有些后悔。秦城就说他下了课就去接猫回家。她又叮嘱了种种,然后才放心,出去吃饭。吃完饭,又回宾馆的床上坐着,透过橱窗,她看着远处电台亮起的标志。近在咫尺,却又远得遥不可及。这种遥不可及得距离不是光靠走能够拉近的。她守了半夜。一直不敢去。十二点后,她甚至打开手机,搜索音乐之声那个频道。耳朵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她不禁觉得自己是疯了,事到如今,还奢望什么呢?还妄图听到谁的声音吗?她流着热泪,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雪。开始是小冰雹,然后是大学。鹅毛大的雪。她想起10年那个雪夜,她徒步从家里走到电台的自己。实在是疯狂。就在她准备拉上窗帘,第二天再去电台的时候,忽然手机里传来熟悉的《摇篮曲》,那调子是她记忆旋转的一部分,她不可能忘。开始以为是幻听,可接着,明月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哑着嘴巴,眼中的热泪不知不觉向两颊滑落。她拿了手机就跑下楼,开始往电台的方向狂奔。
自己一定是疯了吧。是失心疯吧。疯了也好,耳朵里听到的一切像是真的。她边跑边用手擦眼泪,她想放声大哭,但是心中的期待又让她把声音压到最低。晨星那个声音在说话。好像在劝人活下去。晨星,你还等着我对吗?你还没有死对吗?一切都是梦,都是幻觉对吗?她的脚步越走越急,连红绿灯都没注意,就狂奔到马路的另一边。只用了十分钟,就跑到电台。她从侧门往里跑。原来的花园这时候盖上了一层白霜,很快,露出黑黄的枯枝败叶。她往楼上奔。这会儿没有人看门,她长驱直入。她不记得晨星是在几楼做节目,就一楼一楼往上跑,跑到二楼的拐角,她看见了一张节目安排表,她瞄都没瞄,一个劲儿地找人。到三楼之后,楼道里到处都是一片漆黑,灯也不知道在哪里。她什么也找不到。她喊,开始是小声喊:林晨星!后来又大声喊。她一连喊了好几次,没有任何回应。她颓然地坐在墙角,无助地哭泣。她听见手机里的晨星说:“今天是2012年12月21号,我答应了一个人一个约定,劝回十个自杀的人,现在我做到了,没错,就是你,明月,你有老老实实地在听我的节目吗?”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她对手机喊,像个疯子。
“能遇到你,真是我这辈子的奇迹。”他说,“我想先为你道歉。因为最开始,我觉得你像我一个故人的替代品,但是到最后,你不是,你就是明月,我就喜欢那样的你。每天听你说睡不着,我真的很着急……”
她哭到喑哑。能呼吸的地方全被堵死了。脑子那一刻像处于真空状态。
“好了,今天的播音就到此结束了。”
明月轻轻地说:“不可以,不可以。”她是在用气管说话。
明月忽然听见了脚步声。她看见了一团模糊的轮廓,尽管她的双眼被泪水包裹着,四周一片漆黑,但她知道,那就是晨星。她走上前去,可是怎么也走不到那轮廓面前。
“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晨星的声音说。
“好,我答应你。”明月憋着眼泪,点头四处摸索,“我答应你。你在哪?你再见我一面好吗?”
“这个约定我完成咯。”影子说着,朝她拥过来,她也迎上去。她什么也没抱到。但她感觉她抱到了。晨星的体温,晨星的一切都在这里重现。
“好好保重自己,我走了哦。”
“不,不许你走!”明月伸手四处抓来抓去,她看到一阵荧光从自己怀抱里升腾起来。然后朝窗外散去,渐渐消失。她嚎哭,她追赶,她不知道撞到了哪里,浑身都疼。
“你在干什么?”一束手电光照在了她的脸上。
五点。雪还在细细地下着。明月坐在门卫室里,喝着门卫大爷端来的热茶。她说自己梦游。门卫大爷别着嘴,也不知道信不信。这时候,明月抬头看见了门卫室里的节目表,跟在二楼拐角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上面标注了每个时间段的节目。看来看去,已经没有午夜档,更没有什么音乐之声。那时开始,她什么也不想问了。只当是一场幻觉。
明月最终没有回南京。她只知道自己要留下来。她绕了一个大圈子,还是回到这个原点。那晚不管见到的晨星是真事,还是幻觉,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她想通了。既然忘不掉,那就面对,不会更好,但也不会更糟。这辈子就这样吧。她发现这辈子除了晨星,她真的没有多余的力气爱上别人。那天,秦城也在电话里说他想通了。他们彼此有一个最好的遇见,那就足够了。
一个月后,明月搜音乐之声这个电台的时候,意外在网上搜到了一个叫回声计划的组织,那是个防止自杀的志愿组织。她直接找去了总部。负责接待的是个很朴素的女人,她们一边谈话,那个女人一边往休息室里看。那里有个婴儿,大概饿醒了,直哭。那个女人边把孩子抱出来边笑着说:“她叫长安。很可爱对吧?可惜她的爸爸、叔叔阿姨都太忙了……”
明月笑了笑,又收了笑。她说她想开一个电台阻止别人自杀。那个女人就说:“正好,我们志愿者里边有个做网络直播的。你可以问问她,做网络电台。”
说完,她给那个志愿者打电话。那个志愿者就在电话里教明月申请流程。最后需要一段时间审核。明月就回家等消息去了。几天后,她再次来到回声计划。这次,她看到了许多别的志愿者。这之中还有个熟面孔。她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她们互相点头致意,认不认识都不重要了。开网络电台的那一天,别的志愿者问他,这个网络电台名字叫什么好?
“就叫自杀电台吧。”她说。
从此,明月试图劝每一个自杀的人放弃自杀的念头,她以自己为例,告诉每一个人,活下来,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不仅是对自己的。母亲的那句话她也真正地明白了,所谓的活着就是等,不是等别人,而是等自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