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弥留之际,李的母亲变得寡言少语。最后的那几个星期,李都摸不准她是不是还能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其实在多数情况下,她总是翻来覆去地用各种各样的腔调喊着同一个字:“渴!渴!”那声音撕心裂肺。她的眼睛藏在深陷的眼窝里,露出疲惫的神色。这时候,李会坐在她床边,光着身子翻杂志。到了中午,烈日把这间卧室烤到了三十五摄氏度的高温,而在那层层棉被下,可能得有四十多摄氏度了。她有的时候好像并不知道李和自己一起待在这间屋子里。她经常呆呆地盯着天花板,虚弱的双臂在棉被下面挣扎着,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掉进了水里,只能不停地扑腾。有的时候,她的大眼睛在眼窝里转来转去,向李投来恳求的目光,像个吓坏了的孩子。李总是无视她的恳求,轻轻抿一口他的冰镇凉茶。
有些日子,李清理过她的尿布后会忘了换上新的,就让她光着身子躺在棉被下面。她每次尿床后都会大声叫喊:“湿!湿!噢,天啊,李!湿透了!”给她换床单既费劲又烦人,李总是慢腾腾地收拾。她的肾功能已经衰竭了,尿湿的床单臭气熏天,就像烂萝卜的味道。李换床单的时候总是把湿乎乎的亚麻床单堆成一团,按在她的脸上,任她低声哀号,像要被掐死的人一般痛苦呻吟。这就是所谓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李小的时候每次尿了床,他母亲也总是把尿湿的床单蹭到他的脸上。那时候他经常尿床,他母亲就用这样的方式教育他,强迫他改。
五月底的一天,李的母亲突然特别清醒。虽然之前几星期她一直迷迷糊糊的,可那一天她突然明白事了--像中了邪似的格外清醒。那天,李躺在二楼的卧室休息,天还没亮就突然醒了。他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托着腮帮坐在床上,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但周围一片寂静。还不到五点,天边微微泛起一丝鱼肚白。窗户露着一道缝隙,李隐隐闻到了青草香,还有新发的树芽的味道。微风顺着窗户缝溜进来,暖暖的,潮潮的。如果这个时间外面已经开始暖和,那这一天肯定又会烈日炎炎,客房肯定会热得要命。李要在那儿进行一项“实验”,看看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下,那个老女人什么时候能被烤死。终于,他听到了什么动静,“哐啷”一声,轻轻地从楼下传来,然后就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塑料垫子上蹭鞋。
李赶紧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跑到楼下,看看他母亲在干些什么。李原本以为她在睡觉,或者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可他没想到会看到眼前这一幕--她侧着身子,一只干枯瘦弱的手伸在外面,摸索着要去抓电话。电话听筒已经被她拨弄下来,吊在弹簧似的电话线上。她一只手里攥着一团电话线,使劲拉着,想把听筒拉上来抓住,但听筒只是不停地晃动着,擦过地面,时不时碰到床头柜上,砰砰作响。
看见李站在眼前,她停下了手,但还是死死地攥着那团电话线。她的脸上爬满了皱纹,憔悴不堪,但此时她的面容却格外平静,好像早就料到了李的出现。她曾经有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像蜂蜜一样的颜色。她一直留着干净利索的短发,卷卷的发梢正好垂到肩膀,典型的法拉·佛赛特发型。可现在,她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稀疏,头上长满了暗红色的斑点,上面只有几缕灰白的头发,斜斜地梳过头顶。
“妈,你在干什么?”李问。
“打电话。”
“你想打给谁?”说这话的时候,李突然发现,刚刚他母亲说话的时候竟然一点都不含糊。这怎么可能,她居然变得这么清醒。
李的母亲长长地盯着他,目光空洞地问:“你是谁?”看来她还没有完全清醒。
“我是李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不是李。李出去玩了,他去栅栏上溜达了。我不让他去。我跟他说了肯定没好果子吃,可他就是不听话。”
李走过去把电话听筒放回座机上。这电话还能使用,把好好的电话放在她能够得到的地方,真是个愚蠢的失误,管她现在是什么状态。
李弯下腰,从墙上拔下电话线。突然,他母亲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李吓了一跳,差点大叫起来,没想到她那干枯粗糙的手指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早晚都得死,”她开口了,“你为什么非得让我受罪?你为什么就不能离我远点儿,让我好好地死?”
李平静地说:“我要是让你好好地死,我就学不到任何东西了。”
李本来以为她会再问他问题,可她并没有而是用一种近乎满意的语气说:“对,这倒是。你想学些什么?”
“我想看看会不会有极限。”
“我能活多久的极限?”李的母亲问了一句,然后想了想,又说道,“不,不对,肯定不是这个。你是想看看自己作恶的极限吧。”她重新躺下,沉沉地倚着枕头--李十分惊讶,他看到母亲脸上面带微笑,那笑容好像包含着无所不知的神情。“你不是李。李去栅栏上了。要是再被我抓到他在那个破栅栏上溜达,我肯定打断他狗腿。我警告过他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李以为她可能睡过去了--她经常这样,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突然,她又开了口,声音尖细而又苍老,一种若有所思的语气。“有一次,我订购了一台咖啡机,好像是夏普尔牌的。图片看着很漂亮,小巧精致,还有很多铜饰。我等了好几天,终于送来了。可我打开那盒子时,你猜怎么着?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包装盒!八十九美元啊,却只得到了一堆泡沫塑料。咖啡机工厂的那些人是不是装货的时候睡着了啊。”她长吁一口气,很满足的样子。
“我才不关心……你说这些干什么?”李问。
“因为你也是这副德行。”她说着,又睁开了双眼,大大的眼睛闪着光。她转过头,直直地盯着李,咧嘴一笑,露出了剩下的牙齿,又小又黄,而且参差不齐。然后她又哈哈大笑道:“你该把你的钱要回来,你被骗了!你就是个空壳,就是个好看点的包装盒,里边什么都没有!”她的笑声尖厉刺耳,断断续续。
“不许你嘲笑我!”李的话却让他母亲大笑不止,愈加放肆。李手忙脚乱地给她打了双倍剂量的吗啡,这才让她消停下来。他跑到厨房,狂灌了一杯“血腥玛丽”,还在里面加了很多胡椒粉。他那握着杯子的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着。
那时候李真想给那个老女人灌进一杯滚烫滚烫的盐水,让她全都喝下去,噎死她。
可他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对她怎么样。唯一不同的是,在之后的那个星期,他对母亲格外关照,天天开着电扇,按时给她换床单,每天在屋里摆上鲜花,还一直开着电视。从此,李特别注意定时给她注射吗啡,他可不想看到她再一次清醒过来,当着护士的面大吐苦水,告诉护士她跟儿子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儿子是怎么虐待自己的。其实,李这些担心和焦虑都是不必要的,因为他母亲从此再也没有清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