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莲不敢看黑川,这是个日本人,这个日本人的眼神黏黏的,和蛛丝一样,缠得人紧紧的,太厉害了。
黑川起身接过茶盏,眼睛依然不依不饶地看着九莲右眼皮上的那粒红痣,九莲觉得脸都红得疼起来了,那粒痣似乎被日本人的眼神剜下来了。
“谢谢,袁夫人,”黑川说着,放下茶盏,反客为主地说九莲,“请坐。”
袁和尚在旁狐疑地看着九莲,心想,这闺女红了脸,还就是好看,比搽了胭脂还好看。
九莲的窑洞里弥漫着一种温香,脂粉的腻香也细若游丝,却能牵制人的鼻息。
黑川坐下说话,九莲悄悄把手伸到腋下去摸了摸扣襻,扣襻紧紧的。
九莲明白了,不是自己心虚,是日本人的怪眼看的。想到这里,偷眼嗔恼地去瞪黑川,居然又和黑川的眼神撞上了:那是什么怪眼,看得她又难过又舒服。她赶紧回心转意,已经来不及,日本人的怪眼就钻进她的眼窝,顺着她的脖颈前胸,缠住她的心窍,接着,她的身体居然激灵了一下。
黑川长得一表人才,白净斯文,架着圆片细腿的金丝眼镜,黄军装干干净净的,高筒皮靴油黑发亮,桥堰镇是地地道道的无风三尺尘的煤乡,同样在一个地界,黑川却干净光鲜的跟个新女婿一样。不像桥堰人一个个灰眉怪眼的邋遢相。就算袁和尚那样穿绸甩缎、一天到晚不劳动的人,他的鼻子眼窝耳朵眼里,也一样窝藏煤灰,随便拿手指头一抠一旋,就一溜一块全出来了,怎么打扫都干净不了。
黑川把桥堰镇最阔气的人比下去了。
日本人也有好人才?九莲把黑川看了个满眼满心。
袁和尚见黑川和九莲眉来眼去,过来躬请黑川看家具,黑川才把眼睛从九莲身上收回来,打量九莲屋子里的陈设。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窑掌中央悬挂的那副“挑三”:中间的画轴三尺宽,画上是仕女曲廊赏春图,黑川将画中人与九莲比着看了一下,然后才诵读左右两条字轴上的联句:“梅梁分曙霞留影,松牖回春月转光”。读毕,自己抚掌感叹,“妙人,妙句,天作之合。”
袁和尚恭维:“太君还是解诗人,好啊。”
那边的九莲听了黑川清晰的吟诵,心里特别愉悦。
袁和尚请黑川继续看家具。“挑三”两侧对称摆着两只竖柜,竖柜的木料是红木,竖柜顶上各摆一个描金彩漆的帽盒。竖柜门上雕刻着梅、兰、竹、菊,刀工细腻,花样精细。柜门中央,设置有合缝挂锁的地方,两面抛光细腻径可八寸的半圆铜镜,严丝合缝地对嵌其上,状若满月,既避免了铜锁碰伤雕花,又和柜门上的花草融为一体,匠心独运,煞费苦心。柜腰是两个暗屉,鎏金錾花的铜把手,下面的两扇柜门,雕刻着圆团团的万字莲,黄灿灿的八只柜脚一律包铜,和铜把手上下呼应,和透进屋子里的天光辉映,一派堂皇的气象。
黑川和刚才一样连连摇头,又连连点头,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
梳妆台摆设在靠里炕沿,黑川转头去看,梳妆台的木料是上好的紫檀,幽暗的本色,散发着沉沉的自然木香,一面亮晶晶的鹅蛋水银镜,依势就形,镶嵌在花团锦簇的雕刻中,无论花茎叶蔓,无不因繁就简,起收自然,雍容华美。台面上有两层四个小抽屉,安放簪钗脂粉等散碎物件。绣锦墩的四面撑帮都做了空心镂雕,分别刻着桃杏、荷莲、金菊、腊梅,图案严谨,象征四季,上下坐板四下刻卯,嵌牢撑帮,坐板上安着絮棉的丝绒垫,黑川欠身坐上去,他怕自己压垮这个绣溜的工艺品,他的臀尖感触到丝绒坐垫温柔泡胀的质感,想到它就是屋子里这个漂亮女人每天早晚起坐的地方,禁不住一阵麻热,转眼去看九莲,九莲垂头,只能看见她光溜的发髻。
黑川站起来,弯腰对着镜子正了一下衣领,从镜子里看见九莲抬起头,偷偷觑他,眼波闪闪,不胜娇羞。
黑川说不出的喜悦,转过来,夸奖袁和尚,你的家具好,高贵,美丽,漂亮。
袁和尚赶紧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的确是好东西,太君要?我让人套车,给你拉到二营盘。”
黑川摆手,彬彬有礼地和九莲告辞。
黑川出门,九莲坐在炕沿上恍惚了好一会儿,自从嫁进袁家,九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极少和外人交言搭语,过去她也没见过几个外头人,见过的也没几个中意的,倒是这个日本人,让她觉得心有所属。黑川夸奖家具的话,字字落进九莲的心里,这不分明是拐弯说给她听的嘛。黑川看她时,那直勾勾的眼睛,黏坠坠的,黏得她的心轻软无力,就和蛛网上挣扎的小飞蛾一样。
袁和尚送走黑川,踅进来说九莲:“改天我把那两张官帽椅搬你这边来。”
九莲还在恍惚,怔忪了一下,问道:“为啥?你看我这里哪还能盛下?”
袁和尚说:“叫人重给你摆设一下,下次日本太君来家,就领到你这边。”
九莲粉脸生晕,不高兴地说:“你咋还要把他往这里领?我不让!”
袁和尚笑道:“那边大娘念经,要清净,不好安排。”
九莲见袁和尚这样说话,真不高兴了,说:“那我搬到厢房里,你想咋摆,由你。”
袁和尚说:“他又不是常来,你还看不出,他是看上这里的家具了。那咱就好好陈设一下,把你这里弄得和金銮殿一样。”
九莲撇嘴,奚落袁和尚:“生就你是个公猪,把你推到金銮殿里也成不了公主。”
袁和尚坦然一笑,温和地道:“我当公猪没啥,你就给咱当公主。”
第二天,黑川不请自来,当着袁和尚的面,掏出一根簪子要给九莲当见面礼。九莲粉面通红,却不敢接,袁和尚替九莲道谢,赔着笑脸说:“小家子气,快谢太君的美意。”黑川把簪子顺手放到妆台上,又在绣锦墩上坐下,盯着九莲不发一言。袁和尚见状,推说备饭,嘱咐九莲陪太君说话,然后躬身出去,带住风门。
屋里剩下九莲和黑川,九莲窘迫得气不敢出却喘不过气,黑川见九莲娇羞可爱,起身拿起簪子,笑着插到九莲的发髻上,然后拉了九莲的手,一起回到梳妆镜前,九莲浑身发抖,却本能地往镜子里瞟去,她想看戴在头上的簪子,镜子映照的却是两张耳鬓厮磨的热脸……
九莲和黑川有了来往,得到袁和尚的默许,她只好也默许袁和尚近身,后来互相默许就成了他们遵守的规矩。九莲不再去想爹为什么那样骂她,为什么不辞而别把她抛弃,为什么会得那么一场让她死心塌地的大病,正是那场大病把她从生不如死的屈辱和苦痛中解脱出来,她的身上哪里都是活色生香的,惟独心是一块死掉的冰石,心是摸不到的。
袁和尚总是送走黑川后才进来,九莲就闭眼想黑川,有时也想起初夜时徐卯泰的锐利,九莲越这么想,身上的袁和尚就离她越远,她就非常疲乏,这种疲乏每每让她想起一幅画,她还记得小时候看过一册《芥子园画谱》,里头有她想起的这幅画,画面是一座山,山路弯弯,陡峭,都是锯齿一样的小台阶,路上画着一个和尚挑水上山的背影,和尚像是悬挂在锯齿上,山背后画着一个飞檐,那意思就是寺庙。九莲看那幅画时,就觉得挑水的和尚特别特别累,因为她每次翻开看,挑水的和尚老是挂在那儿,山腰那儿,后来九莲一看那幅画自己就疲乏了,有时也感觉画里的和尚在蠕动,却永远到不了寺庙,那担水也永远挑在和尚的肩上倒不出来,大段的空白上,那细小的蠕动几乎微不足道,只能催眠。
袁和尚如果盘桓太久,九莲甚至能小睡片刻。
袁和尚的想法和九莲大不一样,他喜欢琢磨事,想得更多,更远。
13
民国二十八年阴历七月,桥堰的上空弥漫着灼人的炉灰,白炽炽的毒日头把弥漫的煤尘点着了,吸进的空气燎得鼻毛一股焦臭。往徐家堡去的椿树坡路两边,芜杂的野草都蔫巴了,这个季节本是它们的青春期,它们却宁愿冬天降临。粪堆上有一些晒褪绿色的蔫薄的黄纸,拣起来再看才知道是西瓜皮,底下麇集着继续争水的臭虫蚂蚁甚至油煎一般焦脆干爽的蜈蚣,它们一见明晃晃的天日就大叫一声,“刷”地转移到背面。
暴晒之下的椿树叶子也黄了,酷日逼烤出臭椿树腻人的臭气,倒是这种臭气容易让人想到椿树浓绿时的繁荫,于是,鸡狗先来了。果养的五六只草鸡都跳到椿树墙下的土里打“凉窝儿”,草鸡们打下半尺深,刨出来的土都快把自己活埋了,可倒腾上来的还是干燥的虚土。徐家的看门狗卧在椿树的根兜上,吐着猩红的舌头,绝望地瞅着树荫下草鸡们,看它们在土坑里起来卧下,卧下起来,爱莫能助地听它们咯咯、咕咕商量死法。
远嫁天津的徐佩芝突然回到桥堰投亲,身后还带着丈夫儿女,二凤跑到铁场给徐丑泰报信:“俺姑姑来了。”自从天元走了,泼辣的二凤就跑进跑出,成了爹娘跟前的使唤。徐丑泰让二凤去喊三个叔叔,自己搁下营生就走。
巳时的日头已经十分暴烈了,徐丑泰低了头匆匆往徐家堡赶,脚下身影晃里晃荡,显得凌乱匆忙。兵荒马乱,千里迢迢,佩芝突然跑回来做甚?徐丑泰的影子跟着他转来转去,慌慌张张。让他心里发毛的还有天元那桩事,现在佩芝回来了,而且毫不知情,老婆只要一问,他的谎话就拆穿了。
徐丑泰进了院门,就见屋檐的荫凉地里站着五六个人,大人小孩身上都结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一看就是逃难的。徐丑泰心酸,亲爹亲娘没了,二娘就不知道出来先招呼一下。徐丑泰把妹妹一家接到自己屋里。见老婆不在家,徐丑泰松了一口气,转头去问大凤,大凤在家给自己做鞋脚,说妈妈早起就带着三凤串门去了。说话工夫,其他三个兄弟赶回来,都进来问候。还是有泰有眼色,悄悄叫过儿子天兵,让他出门叫卖西瓜的搬几个瓜来,自己出去割肉打酒,准备待客。
徐佩芝的丈夫鸠面鹄形,瘦骨嶙峋,头发油腻,脑门尖窄,面目枯槁,猴腮鼠须,满嘴黑牙,穿着一件脏不拉几的长衫,前襟撩起掖在一边的裤腰上,斜肩驼背鸡胸歪胯,细长的外八字腿,活像一根散了股的大麻花裹在了破抹布里。进门就用天津话说:“我的妈呀,可算到家了。大哥,您这地儿可真难找哇。”徐丑泰头一次见妹夫,就觉得到底是大地方来的人,不生分,赶忙招呼坐炕喝水。回头才看亲妹妹,徐佩芝也是粗糙黧黑,蓬头垢面,坐下就抓住徐丑泰的手,哭哭啼啼地说,上个月天津市区被大水包围,天津地面七八成被淹,灾民成千上万,房倒屋塌不计其数,浮尸漂荡,瘟疫流行,再加上日本人糟害,强迫商人使用伪钞,百姓们又都不认伪钞,弄得物价上涨,吃喝无着。——佩芝没有带来团聚的喜气,却把远处的饥荒和战争的噩耗带回了徐家堡,徐家人听了只有连连叹息,国破家亡,覆巢之下,无所幸免。
徐丑泰听妹妹哭诉,想的却是天元,嘴里又问徐佩芝的公婆和生意,徐佩芝指着丈夫,咬牙切齿地说:“公婆让他气死了,生意被他败完了,加上这场大水,本来快被烟鬼败完的家底,一转眼就泡汤了。”
那烟鬼妹夫却大大咧咧地说:“哭嘛?哭嘛?走到哪里也不让老子消停。大哥,甭听臭娘们儿那胡说,你听我说,要我说呀,鬼子来得还真是及时,要不她就把这烂账全扣我这脑门子上了。”那妹夫抬手捋了一把油头,露出他瘪窄的脑门子,徐丑泰没有看见扣上去的烂账,只有龌龊。烟鬼妹夫说:“我的妈呀,这油汪汪的,身上不长膘,全从毛眼里滋出来了。大哥,我先迷瞪一会儿,等一会儿咱连喝带说。这一路赶得我的妈呀。”徐丑泰皱着眉头,徐佩芝看出哥哥不痛快,说:“他起小就这德行,娇生惯养。”那烟鬼转过脸诞笑道:“你甭说了,老子听得明白。大哥,咱家里有没有膏子,就是烟土,我抽一口解解乏,要不我睡不踏实。”徐丑泰说:“徐家没人动那东西。”那烟鬼坐起来问:“咱家没有,那这地儿总有人会吧,干脆吧,你趁给我几个钱儿,我出去找找。我就不信,偌大个镇子没一个好这的。”徐佩芝实在气不过,也不顾大家的脸面了,用天津话骂道:“贼×不要脸的东西,当这是你王家,刚落脚就跟人借钱,你的脸是抹布啊!”烟鬼受辱,奋起,动手,徐丑泰一把捏住他的肩胛,烟鬼的嘴角就抽到耳根底下:“大哥放手,哎哟,大哥好说。”徐丑泰松开手说:“两口有话,等回家说。哪兴在大舅哥面前打媳妇?你们天津兴这?坐下,困了你就睡下。”烟鬼乖了,抻了抻袖子,躺下了。
徐丑泰拉了佩芝,到旁边悄悄说话,佩芝听着听着,就皱了眉头。丑泰如此这般叮嘱一番,又叫二凤坐锅热水,招呼外甥们洗涮,好容易安顿下来,有泰和天兵就抱着两个大瓜进来了。
佩芝接了一牙儿哥哥们递过的红瓤西瓜,没有吃,先自黯然落泪,说:“娘在世常说,养我的亲,我养的亲,斗来大的西瓜凉不了心。看见这瓜,我就想起咱娘。”
烟鬼稀里哗啦吃着瓜,还不忘报复一句:“你就是个事儿妈,吃瓜还要说话。”
徐丑泰看了烟鬼一眼,心想这卫嘴子是够他娘讨嫌的,不知这多年妹妹怎么跟他过的。
快到晌午,丑泰老婆才领着三凤回来做饭,进门看见炕上地下坐了一屋子人,又看见佩芝,当时脸色就变了,——人堆里没有她的儿子。马上就问徐佩芝徐天元的事,徐佩芝已经听徐丑泰说了,就说去过,鬼子进城前,他去了大同投奔二爷爷了。烟鬼听见要作声,徐丑泰说烟鬼:“刚才的瓜沙不沙。”徐丑泰这一打岔,烟鬼就说西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