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来饭铺在南桥堰,也有人叫桥头饭铺。小堂倌抢先进去禀报,那个姓梁的商人接出来,他的身量武高武大,和丑泰和有泰兄弟俩不差上下,但腰背显得更瓷实雄厚,徐丑泰一边答话一边寻思,这年头,吃成这摊场,肯定不是寻常人。
姓梁的把丑泰兄弟俩让进一个暖阁,里头坐着另外两个河南人马上站起来,姓梁的说:“你们这里实在没个好去处,客栈里又黑又臭,饭馆也没个排场。”一张八仙桌上,已经安下几盘荤素,酒也温香了。徐有泰说:“这么破费,按理是俺们做东。”两边客气一番,姓梁的把丑泰让到上手,剩余的人相继落座。
暖阁里有点气闷,徐丑泰问为啥不坐到外头,受这憋屈?姓梁的笑道:“有些话咱还是关起门来说好哇。”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无非是酸咸辣甜麻,姓梁的果然又把话题续到下午断开的地方。他说,他能看得出你们弟兄四个里头,拿主意办事的人就是你。徐丑泰不置可否,说:“买卖不在人情在,要做买卖诚心待,你说你弄这么多大锅回去做甚,五百口,展示开就一里地呢,你做甚能用了这么些?”姓梁的呵呵大笑说:“我说老哥眼头准呢,不瞒您说,这些大锅确实是另派用场。我们是垒坝用的。”
暖阁里挑起两盏油灯,徐丑泰还是觉得姓梁的心迹不明,铁锅垒坝,怎么个垒法?他觉得姓梁的始终藏着掖着,他不得不防。
徐丑泰不作声,徐有泰顺着大哥的意思问出来。姓梁的给他们介绍,他们靠近黄河,汛期一来就到处跑水,“黄河跑水可不像你们这死河,那一淹就是几村几县,这大铁锅弄回去,一个扣一个垛起来,水泡生锈,不就成了一根铁柱子嘛?”
姓梁的旁边那个人随即摸出一锭现洋,墩在饭桌上说:“和这是一个理!老哥,俺们河南有一句话,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财神上门你不理……”
姓梁的拦下那人嘴里的脏话,却把那锭现洋轻轻推到丑泰和有泰兄弟俩跟前,接着说:“其实,我买的是几根三尺粗的铁柱。”
徐有泰恍然大悟,不住点头,他想通了,铁锅柱子换现洋锭子,应该没风险。
姓梁的说:“等这些铁锅齐备了,从铁路运回去,俺们自己想法疏通这里的关节,你只要供货就行了。”
徐丑泰摇头,他看出蹊跷了。
外头有人和朴来高声说话,接着脚步声奔阁子来,门开处,走进了卯泰和丁泰,他们一眼就看见丑泰和有泰脸前那锭现洋。
银洋的光亮太夺目了。
徐卯泰怒不可遏,手指丑泰和有泰,晃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你俩死不要脸?”说完拂袖而去。
徐卯泰走了,留下丁泰走不是,坐不是,进退两难。
原来,徐卯泰担心大买卖跑了,非拽着丁泰到客栈找河南人,准备再商量一下的,去了客栈,听说河南人出外头吃饭了,就一路寻过来了。他们确实没想到大哥和二哥在和河南人吃肉喝酒,还收定钱。他们确认老大老二背着他们做事,撬他们的买卖。
徐丁泰也是这么想的,眼见为实,还有什么说好说?人心隔肚皮,里外不相同。他从此小看了两个兄长。
三个河南人第二天一早就离开客栈,徐丑泰和有泰怕兄弟失和,彼此猜忌,专门给两个小兄弟解释了几次,丁泰听,但不作声。卯泰根本不听,还把事情说给二娘,徐二娘把徐丑泰和有泰叫到正窑里,劈头盖脸奚落一顿,说他们不配做哥,当不起大来。徐丑泰和有泰百般解释,只能越描越黑。一桩好买卖,因为兄弟之间的误会,弄出一些磕绊,为了家计,徐丑泰不想计较,当务之急是做锅,把生意做成,挣了钱,什么失意和情分都能补偿。
七月二十三下午,徐丑泰还在铁场干活,天气炎热,炉火铁水逼烤,好些个雇工们嫌热,躲回家里避伏。铁场的人手不够,恰好又有一个显炉开了,徐丑泰只好脱了汗衫,拎了一把火钳往出夹坩埚。显炉里排列着二十五口三尺高的坩埚,坩埚的口径八寸,坩埚里是烧化的铁水,白沸沸的晃眼,坩埚重量加上里头的铁水,至少在三五十斤,夹坩埚靠的是膀臂和手腕上的力气,长柄火钳夹起坩埚时,两肘必须死死贴进两肋,形成力臂的支点。放在平时,这种既要力气又要技术的活儿路,都是稳健的后生才能干得下来。
那天就该出事,徐丑泰本来就有些心急火燎,加上天热,炉热,铁水热,徐丑泰又上了些年纪,才夹了六七个坩埚,就通身爆汗,腋窝下的热汗涓涓而出,膀臂上烤出的油汗也格外滑溜,于是,夹起坩埚,两肘和两肋就稀湿打滑,夹到后头,徐丑泰渐渐体力不支,一个盛满铁水的坩埚突然磕碰在砖砌的炉壁上,徐丑泰的胳肘跟着打滑,坩埚随即跌翻,铁水泼在丑泰两条腿上,当时就皮焦肉烂,脱露出底下的白骨头,疼得大呼小叫,炉厦弥漫着烧燎皮肉的臭味。
徐有泰赶紧请包昌来看了,包昌看了直摇头,说:“腿脚保不住了,只好把膝盖往下锯了。”徐丑泰听说锯腿,怕往后不能动弹,宁愿一死了之,拒绝治疗,谁劝也不听。包昌摇头作罢,也不开方,只教徐家自己寻些獾油抹搽,听天由命。
又挨了几天,伤口发炎感染,脓血流在席子上,渗到炕坯上,蝇轰蛆拱,腐烂恶败的腥臭令人作呕,前来探望的人都恶心得不敢看。丑泰老婆筛着细炉灰铺在席片下吸掉烂臭的血污,接着丑泰又发高烧,满嘴胡话,醒来还给老婆讲:“怕是天元还在哩,他狗日的要是我儿,这十来天,肯定回来见我哩。”丑泰不吃不喝,紧咬牙关死挨,熬了十一天,临死才锉着牙叫了一声:“天元,操你个妈,你没爹了。”骂完才咽气。
没了儿子死了丈夫,家里没了做主儿的男人,铁场的活路又没人张罗,丑泰老婆只得将铁场的营生全部委托给有泰,有泰苦苦支撑,自顾不暇。过来和大嫂商量一番:丁泰头脑活泛,善于经营,不如把大哥名下的产业也让丁泰经营起来。丑泰老婆不想拖累兄弟,也怕夜长梦多,平时也看出丁泰待人寡薄,干脆把产业折价给了丁泰,丁泰付了一半,说好年根底付清另一半,到了年根儿,就给了她一句话:“铁场赔了,给不了了。”丑泰老婆本来就怕这个小叔没了亲哥就不认亲嫂,最后还是吃了算计。见丁泰那副六亲不认的白鼻梁,半天寻不出一句话。事后,还是觉得咽不下气去,差了有泰去要,有泰老实厚道,一会儿工夫就被丁泰打发出来,有泰如实给大嫂回话,说要钱,铁场还给她,但她得把当初买铁场的钱退出来。否则,就钱也别要,铁场也别要,因为铁场还不值他给她的那一半钱。丑泰老婆听了气得说不出话,最后才说:“有泰,你告诉丁泰,就算我棺材头上扇了一刮——识破他个鬼。”
徐丑泰殁了,家产没了,光景落魄了,大凤仓促嫁人,陪随的东西少了,对方的彩礼也减了一半。一来二去,丑泰老婆心里着了气,在炕上躺了半月抬不起头,大凤的婆家是韩庄的胡家,韩庄钻了山,胡家是个又小气又刁钻的小财主,不开眼,害怕这边的孤女寡母拖累了他们,丑泰老婆大病了那么一场,还专门托人三传两道,叫大凤回来侍候两天,胡家也没让大凤登门瞅一眼,丑泰老婆骂道:“公婆不让女婿不让,她大凤就不能拿闹起来,跟了外人就有了外心,养这些闺女有甚用?”于是又添了一股气。多亏二凤里外招呼。二凤是个丑闺女,夹在两个闺女中间,打小起丑泰老婆就不爱见,有什么营生也让她多做,有什么好吃让她少吃,不高兴了就拿她当捶布石出气。徐有泰有时也劝她:“大嫂,你不要老是敲打二凤,这个铁头闺女护家呢,你不要亏待她。”丑泰老婆心里也明白,大凤没嫁,二凤就能操持家里的生计,摇不动辘轳,就用茶壶拔水,人家收麦时,她就拎个篮子到地头路旁拣麦穗,晌午别人歇了,她坐屋檐下拿小手片子在簸箕里搓麦,麦芒扎得满手片子血坑坑红眼眼。第二年,杏熟下来,二凤看见人家孩子吃,她眼馋,知道家里买不起,悄悄拣了别人吐下的杏核,藏在篮子底下,趁家人歇晌,自己躲到门楼下砸吃过瘾。那天晌午,听见送水来的孙秃手惊叫,丑泰老婆才出来,见二凤嘴角流涎,面色苍白,叫唤不应,徐有泰连忙牵了牲口去寻郎中。包昌跳下驴来,先摸了一把脉,又翻开眼皮看看,说“这可麻烦了”,让人赶紧取水,从药囊里捻了些药,和进碗里,撬开牙关灌进去,二凤吐出的秽物里净是杏仁瓣杏仁渣,二凤好受些,睁开眼睛,还苦笑着给丑泰老婆赔小心说:“妈,我是嘴馋的,等我好过点了你再拧我啊。”接着又吐,吐完又说:“俺爹叫我侍候他哩。”说完就是一阵一阵地痉挛,嘴里咕嘟出来的不是水,而是一堆又一堆的苦杏味道的白沫沫。包昌一手号脉,一手不停地去试她的鼻息,最后松手摇头说:“光剩出的气了,这个闺女儿丢了。”丑泰老婆哭倒在地。包昌说:“再早半个时辰,还有救。她吃得太多了,这东西,人吃上七个八个就中毒,超过二十个就要命,你看这孩吃了多少,不下二三十,能当一顿饭了。咳,你这大人也真是的,给孩们称两个吃吃,看弄下这是几时的事。”二凤一死,丑泰老婆的光景更难过,全靠徐有泰接济,勉强度日。
徐二娘在几头事情上和丑泰老婆结下疙瘩,眼看丑泰一门落魄下去,非但不可怜丑泰老婆孤女寡母,还编排“天地不收,磨眼儿里抠”,咒说这是老天报应。
徐卯泰娶了果,一直住在后院,这几年添丁进口,人口稠密,徐二娘要照料孙子,觉得走来走去,照应不便,便把各家叫来商量,想让丑泰老婆腾出正院的大陪窑。大陪窑是长子窑,丑泰老婆当然不肯搬动。徐二娘便说:“分家前后,你这支人口少了,徐家堡偌大一个正院,就住着几个女人,前些日子我叫人看了,人家说正宅里阴气盛了不好,我寻思卯泰家都是丁男,你两家还是换换好。”
二娘想什么,有泰丁泰心知肚明,他俩跟前也全是丁男,要轮该有泰丁泰往下轮才对,但二娘发了话,借口也还正当,再说天下爷娘向小的,况且卯泰是她亲生亲养的,他们就不敢说破了。于是卯泰住了正院的大陪窑,丑泰老婆带着三凤住进后院。
14
万生矿有个老规矩,每年犒劳窑黑子两顿。一顿是腊月十八,给太上老君过生日。老君爷是采矿冶炼行的祖师爷,桥堰人靠山吃山,家家都有采矿下窑的,所以老君生日这天,地方上采矿供炉的大户人家,都要杀猪宰羊,到老君庙里供牲祭献,祷盼来年,顺便犒劳伙计们,这顿饭家家要吃,受苦人吃得天经地义,不稀罕。袁家信佛,除了给老君爷过生日,还要给佛祖过,于是,四月初八佛祖生日这天,额外犒劳窑黑们一顿素席,这顿饭是袁家给伙计们偏出来的,在桥堰就成了独一份了。徐家陶家崔家都不讲究这个,伙计们也就没得吃。就偏了这么一顿饭,桥堰的窑黑和外来的窑黑子,都愿意到万生矿下窑,受苦人就是冲着一年多吃一顿饭来的,人活一世,为了吃穿二字,就算死在煤窑底下,也是胖胖鬼。这也是袁家祖上传下来的笼络人心聚合人气的经营策略,吃吃喝喝,变成力气,还不是使在窑底下了?行善是为了办事。
按照桥堰人的说法,袁家的男人才最有出息,万生煤矿养活了桥堰好几辈人,可那些老和尚小和尚没有一个下窑的。
袁和尚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腰粗就气粗的囫囵布施。他身上有个走气的砂眼,气虚在没有子嗣这件事情上,也算是丁财不两旺。他这辈子就没有兄弟,单兵孤子的,眼看自己山穷水尽,灯油枯干,袁和尚忧心如焚。袁家历来都是阴盛阳衰,内当家,袁家男人也就没有纳妾讨小的可能,一年下来,老婆供的那尊送子观音吃的香火,比他给如来烧得还要旺,依然是“披剥如犀分利落,收来如珠走团圆。”
“和尚没儿颠倒埋”,外人这样咒,袁和尚也开始这样怕了。到他跟前,就算他重新走祖上的老路,可他跟前连个闺女都没有,往进赘女婿都没办法赘。好不容易袁大娘松口,让他挑个二房延续子嗣,偏偏九莲又是中看不中用,娶进门来就病,病好了多长时间不让他碰,碰上了,也是羸牛蹬踢,有心无力,泥牛耕石田,终无得稻日。袁和尚是个好人,他体谅九莲,知道她心上难过,自己老丑,不中她的意,也就不勉强她了,他把九莲养活起来,就当养花看好看。
话是这么说,但袁和尚让九莲弄馋了,和大老婆稀里糊涂过了三十来年,有意思没意思地过了,就那么个劲儿。袁和尚年轻时也肯在媳妇身上刨闹,架不住媳妇的薄地不蓄根儿,连闺女那样的软根根也没有。自从见了九莲青葱般水灵紧凑的皮肉,他知道心里有了孽障了,这孽障还撵不走,干脆就以毒攻毒,又讨了一个南峪庄的闺女,比九莲还小一岁的青桃。
青桃是头一回坐轿,晕轿,七里地,一路呕吐,早起吃的酸菜玉米面疙瘩拌汤,统统吐到裤褂上和轿子里,弄得身上一股子腌菜的酸浆水气。晌午坐席,青桃怯怯地不敢下筷,袁和尚从她眼睛里就看出她吃过啥没见过啥,还能看出她想吃啥但不敢吃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