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队展览土改的胜利果实时,九莲的金簪银环玉戒珠翠等被摆设出来,供群众参观,几个娘家是白泉村的桥堰媳妇看了九莲的家私,当场惊厥,哭倒在地,她们认出几件娘亲家嫂生前插挂佩戴在身上的东西,——那分明是死人的遗物啊,怎么会积攒到九莲的奁匣里呢?
白泉血案的疑团解开了,工作队认定九莲私藏的首饰沾有血债,是九莲勾结日寇谋财害命的铁证。袁和尚没想到九莲积财成灾,变成灾星,他日夜担心,惟恐财产孽产混在一起分辨不清殃及家门,给他罪加一等,袁大娘见他寝食不安,帮他想了个脱身的主意。袁和尚便向工作队提出休掉九莲的想法,还说情愿给九莲一块家产养老。工作队的队员说:“认识到剥削了?一人仨老婆,这还不是剥削行为?”随后快刀斩乱麻,准予离婚,不过,二人还是按并案处理,财产分割袁和尚说了白说不算数了,“你们这些剥削所得的财产,很快就要分给桥堰的矿工和穷人。”给他们办离婚的年轻队员搓着手笑道:“清算工作就是做这来了,你以为我们是帮你核算家产吗?”
和九莲离婚后,袁和尚就像从身上剐了三十斤赘肉,疼得要命,轻快得也要命。
入夜,袁和尚和大娘一起打坐,正待起身要去青桃屋子里歇宿,大娘说:“且不要忙走,给菩萨也敬一炷夜香。”袁和尚照办,然后闭眼感念,突然佛至心灵,觉得眼前一闪,袁和尚赶忙睁眼去追逐那道亮光,却见大娘冁然含笑,凝眸看他。多年来,难得一见大娘开颜,袁和尚便问你有什么话说?大娘微笑,说:“转世轮回,冤家也是缘分,这次二婶又要给你当替身了,你能得几年阳寿。”袁和尚闻言一喜一惊,当晚就坐在大娘的蒲团上参禅。
华北大队的两个女干部就九莲这些金银首饰的来源,逐一审问吕九莲。吕九莲东拉西扯,胡说连天,从黑川太君的长相装束,说到黑川太君的细皮嫩肉,从黑川太君怪异行止,说到黑川太君用绣鞋吃酒。吕九莲一口一个太君,说得很放肆,还有不堪入耳的内容,令女干部大受其辱。
一个女干部问九莲,交往了这么久,你给他生过没有?
吕九莲说没有。
女干部说:“你骗鬼啊!鬼混了这么几年,还不生个一男半女?我就不信!”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吕九莲眉头高挑、煞有介事,“你是没有经见过黑川那样斯文细致的男人,袁和尚和黑川就没法比,黑川的心可比针鼻儿还细哩,他掐算的时间可准呢,甚会儿来呀,甚会儿没了,可比咱女人掐算得还准。”
女干部粉面通红,笔杆敲得桌面笃笃响,懊恼地说:“别说咱,说你!”
吕九莲连忙改口说:“啊好好,说你!说你!”
旁边的女干部一拍桌子:“说你,不要说我。”
吕九莲又连连说:“啊好好,说我,说我。”
吕九莲认完错还继续坦白。
九莲看出来了,这是两个没怎么吃过把势的小草鸡,赤脚的还怕穿鞋的?对付这号雏儿,九莲有的是办法。
审问吕九莲的两个女干部本来是随听随记,审问开始不一会儿,负责记录的女干部就停笔了,她没法写那些不堪入耳的内容了,她也不会写。随后负责审问的女干部也不问了,两个女干部统统变成了吕九莲的听众,吕九莲歇气时,能清楚地听见两个女干部一致无二的喘息,两个女干部当然浑然不觉,她们的表情生硬怪异,明显扭曲,反把吕九莲吓得心跳腿哆嗦,九莲总害怕她们给她上刑罚。等回过头去想,应该是她在给华大的两个女干部施刑,而且还是酷刑。
审讯吕九莲的材料报上去,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高度重视,觉得吕九莲的问题牵涉更广泛更深入更复杂的战争问题,吕九莲无疑是这方面的典型。桥堰的土改正在进行,上面就下令把吕九莲押解到伍渡,驻扎桥堰的工作队不敢怠慢,选派了负责安全保卫工作的老战士穆增福执行押解任务。穆增福,户县人,出身苦寒,一九三六年革命,忠诚老实,沉默寡言,作战勇敢,立过战功,执行任务坚决,没出过闪失,是个经过战火考验的老兵。
另一个人选就随便了,是个入伍半年多的井陉籍小兵,配合穆增福执行押解。
吃过晌午饭,趁天气暖和,穆增福和小井陉就带着吕九莲上路了,他们计划晚饭前赶回来。
吕九莲脚小,走前,步履蹒跚。
穆增福和小井陉肩膀上挎着枪随后,穆增福看着九莲袅娜的腰肢和瘦削的肩臀,目光蒙眬起来。
冬晴,苍白的日头向地面限量放送着暖意,暖意里有懒意,甚至还有微薄的春意。
这些小意思,全让穆增福接受了。
穆增福捅捅小井陉,小声问:“你说,娶这婆姨当老婆好不好。”
小井陉诧异地笑道:“不好,你是老革命,她是卖×货。”
吕九莲听见,回头说:“你妈不卖能有你?小侉熊,嘴里长着倒搭圪针哩,一说话就刺人。”
小井陉不大能听懂桥堰话,问:“老穆,她说啥哩?”
穆增福摇头,说户县话:“俄也不懂。”
三个人各怀心思继续走,穆增福感叹:“革命和割谷草差不离呢,这些年只顾低头割呀割呀,不要抬头看还行,就怕直起腰看见到了地头……”
穆增福眼定定地瞅着眼前忽摇着走的九莲屁股,像是耕地的人扶着犁把儿,随着拽犁的母马往前走。眼瞅着拽犁的母马屁股,溜光水滑的屁股,一扭一扭,闪着光走动的屁股。穆增福脸上无比神往,仿佛腰酸背疼的割草人抬头看见的地头,仿佛横渡苍茫的人看到彼岸。
“到了地头,就再不想割咧。”
小井陉忍受着穆增福干巴巴的黄土腔,他能听懂穆增福的话,但听不懂话里意思。小井陉总觉得有些老战士和老和尚一样喜欢乱念经,正经歪经不好区分,但摆出来的那副生僻古奥的谱子,都有一个倚老卖老的架子。
“割谷草是一亩一亩地割,革命是一省一省地革,现在全国都快解放了,俄这革命也该革到地头了,不能再革了。当初俄是因为家穷说不上媳妇,俄才出来闹革命,一革命,就抬不起头来,多少年革命革得俄都忘了娶媳妇,忘了俄的正经事,你看俄和你这么称兄道弟,其实俄能给你当叔咧。”
小井陉歪了歪嘴,没让穆增福看见。他知道穆增福没有占他便宜的那个意思,可他就是觉得吃亏。
冬阳普照,三人在穆增福伤感的情绪里迤逦前行。
当晚穆增福和小井陉没按计划返回桥堰,队长没特别在意,他以为两个人留在伍渡公安食堂改善伙食呢。
第二天一大早,两个背着粪筐的拾粪老汉一个人背一条枪,拉着那个小战士进了桥堰工作队的驻地。小战士冻得嘴脸发青。队长闻讯而来,两个老汉说,人枪都在背坡沟的一个滴水洞里,手脚被捆绑,嘴里塞着一条女人的头帕。
工作队长大惊,稳住心神,好言好语打发了两个拾粪老汉,带上门脸皮翻过问小井陉怎么回事。
没完成任务,小井陉本来就怕,加上头黑一宿困在滴水洞里,又冻又饿,他委屈地说,离了桥堰不远,女犯人就和老穆聊天,聊啊聊的,没走多远那女人就脚疼让老穆搀她,一见路上没人那女人就叫解手,让老穆帮她解带提裤,俺又不能看,掉转脸。后来,后来俺看见老穆把捆女人的绳子解了,俺怕女犯人跑了,俺就反对,老穆吹胡子瞪眼儿说他就要解,你还咋?俺只好听他的,俺没防备他要捆俺,捆了俺,他给俺说,兄弟,哥没娶上媳妇,今日碰上合适的了,你也不要埋怨哥,你到了哥这岁数心眼儿就活动了,想得就不行了,现在先委屈你,等俄有了儿子,就认你当干爹。那女的还揪下头帕堵了俺的嘴,还说那就先委屈一下侉干爹。老穆就把俺放到坑里用草苫住……
工作队长照脸甩了他一耳光,喝骂:“你的枪呢,拿枪干什么吃的?”
“老穆先缴了俺的枪,后来……临走,他把他的枪也给了俺,让俺好交代。”
工作队长反手又甩了小井陉一耳光:“你的觉悟呢?脑袋呢?你不会先开枪,毙了他?”
“可他是领导,他是负责。”小井陉徒劳地分辩,洗刷自己的无能。
“领导又要怎样?汪精卫也是领导,他是大汉奸。蒋介石也是负责,他是人民的公敌。他负责你就没事了?你就不会开动脑子,看他究竟是往哪里领导你的?”
工作队长左右开弓,连批评带教育,封了小井陉的嘴。
小井陉张口结舌了,他疑惑,虽然一时之间他拿不出话来。
坐在炕沿上的两个女干部立起来,面面相觑。
“这老穆同志,怎么,他怎么能这样呢?”
“他怎么可以?不能吧?”
她们熬油点灯费尽心机的审讯工作白做了。
工作队长气急败坏,顿足连连:“该死的老穆,就算是‘苏三起解’也不是这唱法呀,崇公道那样老实的人都不放女犯人,他是有觉悟的人呀,在革命队伍里干了这么长的时间,他怎么就让女人勾搭了呢?那个吕九莲是上级点名道姓要的坏典型,我怎么给领导交代?该死的老穆,我怎么就看不出?怎么就没看出这个一肚子大粪的家伙肚里还盘着一截花花肠子呢?”
工作队长抓下军帽,一拳擂在炕桌上,懊恼地说:“他娘的老穆,革了多年的命,全他娘白革了,满脑子农民意识,看问题的眼光就是不长远,‘只要革命一成功,一人一个高中生’——就连这起码的道理也搞不懂。”
小井陉连忙从棉衣袖上抬起湿漉漉的泪眼,偷眼去睃那两个女干部,她们都是文化人,她们都是高中生,那个鹅蛋脸的张同志还在大学念过书。小井陉的眼神遭到两个女干部的拦截,她们脸色飞红,秋水四股,横冲在了小井陉的湿脸上,当场揪住小井陉斜射过了的视线,小井陉赶紧又把泪眼伏在棉衣袖上,不过心情好转了,他也看到地头了,而且绝对比老穆长远,同时,他也弄懂老穆做事的动机了。他心悦诚服地接受了队长的批评。
工作队长如实上报,自请处分。善后的事就有另外的部门处理。
袁和尚操心九莲的事,来问土改工作队。工作队长说:“你问什么问?她现在是逃犯,你给她送盘费来了?”袁和尚听见话不像话,就有点怯场,嗫嚅着说:“家里丢了猫狗还兴问问吗。”工作队长不高兴了:“我们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丢的是猫狗,我们肯定会照价赔偿不差你半分毫。”工作队长嘴上答对袁和尚,心里自己嘀咕:老穆这块臭肉,坏了“华大”一锅清汤,这事情人们没想到,一旦造成影响,就很难再挽回了,除非把老穆和吕九莲逮回来。
袁和尚没见过工作队长这么强词夺理的人,就实话实说:“她是俺家人嘛,我才问起。”工作队长见他纠缠不休,恼了:“你家人?什么家人?你非要三个老婆过?你再犟嘴?回去洗干净屁股再来说话!”袁和尚忍气吞声,无话可说。
土改过去,桥堰人的具体评价是,老百姓分了地主的财产,“华大”分了小老婆。
老穆没回户县,也没到旧阳,传说,他带着吕九莲走了西口,上了左云右玉,跑到蒙古种莜麦放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