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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一年,镇反工作队到了桥堰,并没有跟着老保忠往公所走,他们过了扒岭桥,直接上了北岭坡。保忠六十多了不能下煤窑了,在镇公所听差,听差是旧时的叫法,桥堰人沿用下来了。
看样子这些人熟悉桥堰的地形,老保忠笼着手跟在队伍后头,他记得日本人占领桥堰时,黑川太君就是照着地图上了二营盘的。
工作队的人上了北岭坡,拐进一溜堰的暗窑,队伍里有人声言:“左手第四个窑洞,郑队长,叫门吧。”
第四个窑洞住着谁家?老保忠一时也想不起来,越觉得这伙人像是熟门熟路了。
郑队长尽量小心地拍了几下风门,风门太破了,门扇下半截的装板黑旧糙脆,被风雨朽坏了,裂了缝的地方上糊着横七竖八的破布条;门扇上半截有细小的窗格,年久失修骨架也扭曲了,窗棂的歪斜,长长短短的撑框和棂骨折了不少。窗棂上的窗纸被风吹雨打得破破烂烂,破烂上又裱糊了新纸,后补上去的新纸又被污染成黑脏的旧纸。破门扇的下缘死死嵌在门槛里,上缘离门框还有两寸半,豁着一条通风走气的口子,风门和门框不是原配,看不出它比帘子能强多少。
破鼓敲不响,破门也一样。
郑队长又敲了两下风门,郑队长是一个武高武大的壮汉,他真怕把门敲下来。
屋里有人发话“谁呀?寻谁呀?”门口的人听见,自觉往后退一步,他们担心里头的人出来会把门扇推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松垮的风门吱嘎了几声开了,破门开了就耷拉下来,但并没有垮掉,人们叹了一口气,暂时放下心来,再看门里出来的人正是“半盘炕”。
“半盘炕”也显老了,好像她和这扇破门是一套,苦皱的细纹堆在眼角和嘴角,偏襟棉袄棉裤破旧不堪,棉袄的肩肘、棉裤的膝盖都打了大大的补丁。看见自家门前围着一群挎枪的男人,“半盘炕”退后两步,皮肉松弛的脸上忽明忽暗:“哎哟,一下来了这么多?”说完似乎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说:“快走吧,解放了,政府不让再做那营生了。我多少年不做那啥了。”
站在门口的人听不懂她的意思,郑队长低头问:“我们想打听一下,徐还住在这里吗?”
“半盘炕”问:“你说的徐是谁?”
郑队长往身边看,边上一个体貌清瘦的人就接住话问:“我们找徐天元,他人在哪里?”
“死了,”“半盘炕”不假思索地说,“早不知死哪里去了。”
瘦人和郑队长对视了一下,接着问:“死了?怎么死的?病死了?还是让人害了?”
“半盘炕”似乎不耐烦了:“死了还管他是病死害死的?”
瘦人皱皱眉头,又问:“嫂夫人,还认得我吗?”
“半盘炕”抬手扶住额头,定睛瞅了瞅瘦人,心想经过的男人是有一些,不记得有过这样清爽的老秀才。她压根没听人尊称她为嫂夫人。
瘦人见“半盘炕”不应声,又说:“真的想不起来了?回想一下,四三年,民国三十二年,夏天,徐天元被日本鬼子打伤后,我来探望过一次,七八年前,你还给我吃了擀面条。”
“半盘炕”唔了一声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好吃辣椒的孝文人?”
“半盘炕”说完,提住门扇上的钌铞,把破门扇往大里开,招呼外边的人进窑洞,郑队长说了一声好,保卫干事领着两个战士先进了门。
进门时,郑队长悄悄问瘦人:“不对呀,薛政委什么时候成了孝文人了?”
瘦子哑然一笑,说道:“估计徐天元是给我打掩护的,当时还是抗战,这里是敌占区。”
“半盘炕”最后才看见蹲在门后的老保忠,笑骂:“这个老熊,你圪蹴这里吃屎哩,半天不作声。”
老保忠笼着手慢慢站起来说:“他们找你,又不是我。”
队员们挨个进去,一个队员立在门口,“半盘炕”怎么让都不进去,郑队长出来解释清楚,“半盘炕”才知道自家门前也加了岗哨。
霜下得早,桥堰的坡顶梁巅,肃杀一片,早起下窑的矿工们冷不防,回屋披了夹袄出来,还是觉得冷瑟瑟,他们嘀咕着,路过熟悉的风物,寒露百草枯,地里的谷草还没割倒呢,霜就铺下来了,挂落在窄窄的谷叶上,像刀刃发出的寒光。朝阳的玫红减退,霜才渐渐化了,桥堰人的心里留下了阴冷的风湿。矾水河依然像丑女努力描画的唇红,一道河床被她悉数污染,黄玉色的扒岭桥像一个扣结,镇压在猩红的河槽上,降解着邪祟污秽的血光。
红旗,一面红旗,插在桥头庙的旗杆上,几年前这上头挂过日本鬼的膏药旗和阎锡山的青白红呢。
桥堰土改之后,农会没有真正组织起来,随便捏了几个人应付差事,真正说话拿事的,还是地方上的乡绅,土改变成了这些人做过的一场善事,掌柜还是当掌柜,伙计还是干伙计。农会里没有袁和尚,他不是贫农,没资格参加贫农团和农会,和袁和尚的情况一样,主政桥堰二三十年的乡绅们,第一次淡出桥堰的权力核心,“人的名头,树的影子”,树挪猴子散,留下老保忠、老齐,分任农会的正副主席,这俩人都不是坏人,袁和尚执掌大事的时候,他们是负责烧火开水、跑腿喊话的杂役。桥堰人也会置气,存心要出农会的丑:精明强干的人管不了事,那就推选这俩人出面管事,桥堰人是怎么说这俩人的呢?老齐是一个榆木疙瘩,老保忠一疙瘩榆木,老齐还会抽旱烟,老保忠连一条烟袋都治不起。他俩谁也指派不动,什么事情委派下来只能是自己凑付着办理,只要还是人事,这俩人就能糨糊上,比如挂红旗,旗杆糙脆得一摸一手柴刺,他们还是把红旗升到旗杆梢,他们也是能忠于职事。
旗杆上翻飞的红,河川里源远流长的红遥相呼应,它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有一种神秘的期待,不过,这些不可破解的秘密,统统用寂静展示在骨骼粗壮的靶台山脚下。
镇反工作队是从伍渡过来的,十七个人都披挂着长枪短炮,背上背着背包,领头的队长姓郑,个头高大一副庄稼汉的模样。老保忠把人领进了桥堰,又直接领上北岭坡,在小铺圪台号房住下,事先也没人大张旗鼓宣传一下,桥堰人就觉得工作队不够威武,军队就是耀武扬威,骑马打天下,一个个穿布鞋打裹腿,能厉害到哪里去?就和前年来的“华大”一样,不出声地来,没做下个什么结果就销声匿迹,蔫蔫地走了。
也有人纳罕,这几个人和“华大”还是有些不一样,他们居然不住桥堰的公所。
不住公所,桥堰人就更不搭理他们: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就算你扛着吕布的方天画戟来,扛着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来,你不到台上吼喝叫板,桥堰人也没那闲工夫睬你,桥堰人一年到头,不是下窑就是装炉,哪个不是忙忙碌碌?外头人来了,来了就来了,来了好,既然你是外头人,那就迟早要走,日本的宪兵队来了,走了吧?阎督军的顽军来了,走了吧?“华大”来了,不也走了吗?——谁也没叫他们来,谁也没撵他们走,谁没事干,非得寻个不相干的外人结拜金兰?
一连三天没有动静。
动静都没有,就更不会干事了。一般的桥堰人都这么看。
风动,旗动,就会有人跟着心动。
心动的人就是袁和尚。
袁和尚的想法总是比普通的桥堰人复杂,他和那些只求衣食饭碗的桥堰人不能比,他有恒产,有恒产者有恒心,最近一段他却忐忑不安,心力交瘁,屡次梦见胖龙站在三层高桌上往下撒尿,三张八仙桌参差摞起,并不稳当,胖龙在上头摇摇欲坠,他又急又怕,近前怕桌子塌落伤及自己,离开又怕胖龙一个跟头栽下来,他只能挥着手叫胖龙不要动弹,胖龙懵懂,嘻嘻哈哈,把尿冲进他的嘴巴里,围观者都在笑,没有一人愿意帮助他……
同样的梦做来做去,袁和尚就有点怕,他站在袁家垴朝破烂不堪的北桥堰张望,朝北岭坡张望,他隐隐觉得那里有一股杀气。
疑心生暗鬼,袁和尚劝慰自己,这种劝慰无济于事,不祥的阴影一层一层倾斜下来。
夜饭,青桃把晌午吃剩的羊肉饺子馏热,连醋水蒜泥一起给袁和尚端挑到桌上,袁和尚抱起儿子,放到膝盖上搂着,看着灯下冒热气的盘子问:“今日咋了连吃两顿扁食?”
“今日大雪哩,晌午捏得多了。”
自从土改,负责洒扫院子的应门老汉和拾掇家务的做饭老婆就不跟袁家熬光景了,青桃和大娘有时轮流上伙做吃,几年工夫,袁家人逐渐适应了,袁和尚甚至后悔没有早一点这样做,省了开销是小头,还少背一条剥削压迫穷人的罪名。袁和尚有时想不通,当初这些人托了熟人投到袁家门下吃饭,袁家也是发善心才留用他们,现在反过来又说袁家欺压良善,简直没理可讲。
“大雪了?过得真快,”袁和尚吃了两个饺子,大概黑酱搁得少了,他看见红红白白的肉馅儿,胃口一股子腻味,于是搁下筷子,“不是冬至才吃扁食?”
“咱甚时吃甚,莫非也要外人管?咱吃是咱有,怕甚?过冬咱吃捏糕,吃炸油糕。”青桃理直气壮,腮帮子鼓鼓的,是里头的半截饺子撑起来的。
“你放那高声做啥?真正是没事找事”,袁和尚说,“大娘那边,吃了没有?”
大娘是顺着袁胖龙那边叫的,袁和尚关照大老婆,家道变落,袁大娘更没话,和个老尼姑一样,要不是送屎送尿,家门都不出了。
“他大娘剁的素馅,胡萝卜豆腐,杂了葱姜。”
“你没事过去和她说说话,像这四头八节,就该叫出她来,一家人坐下吃,红火。”
“可不行,我没少进去看顾,有时拉上胖龙,咱说是给她解个心焦,可人家眼观鼻,鼻观心,和观音坐佛一样,除了不搭理,那脸色还像是嫌俺娘俩打搅她哩。”
“她哪是这意思?她不是这意思?她也有她难念的经哩。”
“念经、念经,还念银哩,这女人要是一辈没开过怀,她看着孩子就不亲,疼都没疼过,哪里亲?”青桃把肉饺子嚼得嘎吱嘎吱响,“九莲在,也许她俩能合得来。”
“你就多担待一些,光景过成这样,还有什么争竞?”袁和尚放下筷子,把胖龙递给青桃,“这家就数你小,年轻力壮,虽说是这世道,但咱这份家业,就你能和胖龙往长远里走,大娘,算上我在内,就怕都没多少时日。”
“少说这寡话,大娘能和你比,胖龙和我还指靠你这堵墙呢,”青桃的筷头扒拉着坨在盘里的饺子,“你没吃几个么?快坐下再吃,是不是胖龙打混得你没吃好?”
袁和尚过去不沾荤腥,解放后破戒了,袁和尚推说肉吃多了不消化,要到大娘屋子看看,就出去了。青桃咬着半截饺子喂怀里的胖龙。袁和尚去了一歇儿又回来了,戴了毡帽穿了棉大氅,青桃见袁和尚身上的打扮,纳闷地问他去哪里,袁和尚说上北岭坡转转。青桃咽了嘴里的饭食,站起来问:“你大白天不去,黑地半夜转什么?都几时了冷哈哈的,人家都睡了”。袁和尚说:“除了桥堰人,人家谁睡得这么早?”
青桃见袁和尚执意要出去,明白他没事不会摸黑上北岭坡。青桃把胖龙搁到炕头,起身从窑掌背后取出一盏八角灯笼,灯笼的骨架是筷子粗细的木条,这是春节前青桃找细木匠给胖龙定做的,花了银钱,年头放到年尾,灯笼的纸画有些黄旧,看着还是轻盈秀溜,青桃提起里头的油钵,见灯芯蔫了,麻利地换了捻子添上油,塞到袁和尚手里说:“正月过了就再没用,点上,北岭坡的道死难走,照着点。”
袁和尚腾出手接了灯笼,心里说不出的麻烦。
天短夜长,桥堰的黑夜格外黑,煤尘之上覆盖着的夜色,像刷了两道黑漆的棺材板,严实沉重。为了省油,劳碌一天的人脸也不洗,就早早上炕歇息。
河槽里的风比两边桥堰上的要粗大,被扒岭桥一挡,激动起来,发出呜呜的喉音,仿佛它有着厚实的胸脯,把牢骚、愤懑和不满的咆哮全部压制在胸膛里头。
灯笼像一点游魂,瑟缩着飘过扒岭桥。
土改以后,袁和尚就很少再上北岭坡,原因是那一溜窑洞土改时就没收了,工作队的人顺手分给老住户。住户是谁,袁和尚有账,但他也不查了,东西给了人,就不是自己的了,他也就不惦记这回事情,眼不见心不烦,就不愿意再来,解放以后,他何止丢了这些产业?还丢了九莲那么一个大活人呢!
费了老大劲,袁和尚才转弯上进了一溜堰,院子还是烂摊场,坑坑洼洼,炉灰一堆堆,破烂一摊摊,煤堆和粪堆不分。袁和尚缩着脚慢慢走,手里的灯笼垂得低低的,心里又气又笑,这是咋?莫非自己成了东吴小将陆逊了,误闯进孔明的八卦阵里了,他想着走着,险乎栽进一个敞口的土坑,袁和尚拿灯照看了半天,看起来这算是新添置的一样东西。他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名堂来:这是个啥玩意儿?说是个菜窖,窑黑们吃了这顿寻不着那顿,挖菜窖做甚?说是个水窖,桥堰地面,哪能存住水?就是把土行孙从海眼儿里拽出来,堵到这个水窖底下,老天爷也放心会往这样的水窖里尿一泡?说是茅坑也不像,茅坑起码得有一堵护羞的墙吧?只能说是个陷阱,可这陷阱偏偏又没有苫蔽遮掩的盖儿,哪怕是几根谷草,一把秫秸?
窑洞黑着灯,袁和尚看不出该进哪个,他一时犹豫。
犹豫不决的工夫,袁和尚就走了半个院落,灯笼被风吹得直晃荡,照见坑坑洼洼的院子。真是地无三尺平,本来他还以为那些分到窑的住户们,会爱惜这个白得的地产,平平院子、垒垒院墙、拾掇一下前墙什么的,毕竟成了自己的财产,不再是租人赁人的,结果呢,院子更破了,像脚底这号破窟窿,假如这院子还是他袁和尚的,他现在就会叫人拿铁锹填了它。好东西落在懒鬼们手里,只能是穷乎邋遢。
袁和尚正在胡思乱想,突然一道白光罩住他的头脸,袁和尚哆嗦了一下,抬起胳膊,抓着棉袍的袖口,遮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