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先生是旧阳南楼人,来桥堰落地办私塾已经有了年头。桥堰识字人少,吕先生就格外受人尊重。刚开始,家长们以为娃娃们放假赶庙会,可是,庙会过了几天,娃娃们还歇在家里,家长们不明就里,又不过年又不过节,给孩子们放假,便猜是吕先生家里有事,于是,几家人约齐了过来探望,顺便帮忙。有泰的大儿子天兵在吕先生的私塾就读,所以有泰也跟着大伙来了。一行人到了吕家,才知道吕先生要谢馆歇业,众人连忙挽留。
吕先生长吁一声,开言道:“养子不教如养狗,养女不教如养猪,我吕承之不能正己,何以正人。如今我家门不幸,斯文扫地,只好停了书塾,以免耽误诸位的子弟。”
家长们面面相觑,他们不能尽懂吕先生的话,还是吕太太一边端茶布水,一边捎带着三言两语说了大概。众人才齐齐放下悬着的心,有泰也长长出了一口气,不无自责地说:“敢情是为了这事。”
开煤窑的崔殿臣定了声调劝说:“哎,读书人心里重,这心重了话就重了,这事犯不着硬往心里去,孩子们耍糊涂哩,图新鲜哩,谁不是糊涂过来的?”
吕先生紧皱眉头,崔殿臣就住了嘴。
还是房东陶德义能掂出分量,他尽量和缓地说:“吕先生,你看咱这样行不,你也不要怄心,这事你不好说,俺们去说合。这不,有泰也来了。你的苦衷,大伙也能体会,俺们知道你心沉,不要想得太重。”
吕先生连连摇头。
见吕先生态度决绝,一伙人又解劝半天,吕先生还是没有松口。大家没法儿了,也没趣儿了,只得告辞出门。吕先生也不送,垂了头,眼观鼻,鼻观心,连身子也不欠。还是吕太太从闺女房间里赶出来,送了众人。
出得门外,行了几步,几个人才愤愤不平起来。
“吕先生这人咋就是个这,甚事也担不住!停了馆,耽误了咱娃们事小,他哩,一家人不吃饭了?”老崔嘀咕,“做事咋就不看前后。”
“识字人,就爱咬死理,好比老母猪咬住人,非等天上的黑叫驴叫才松口。”地主老韩说,他家养着驴,他这样说,也算就近取譬。
“天上哪有黑叫驴?有也不会今黑夜叫,回家等信儿吧。说不定明天起来他就回心转意了。”陶德义说:“吕先生一家能不吃不喝,总不能不住吧,这屋子的赁钱,总得设法挣吧?”
崔殿臣说:“娃们呢?我改天就送章家井,干脆住他姥娘家,让杨先生先教着。”
老韩说:“哼,要是我的闺女,我就给送回去,咱看谁的脸上不好看。万万不受这窝屈。”
大伙说了一会儿散了回家,陶德义和有泰一路,陶德义问:“整一黑夜,你咋不吐一声。”
有泰难过地说:“早知道人家是为了这件事,我就不过来了。人家害羞,我也羞呢。”
陶德义说:“你羞甚?又和你不相干。不过,你回去给你兄弟说说,把九莲接回门不就完了?”
有泰踌躇半天才说:“这话我早说过,圪节不在他这里。”牵扯到二娘身上,有泰就不说了。
九莲回家的头几天,坚闭房门,谁叫也不出。吕先生没有打骂她一下,也没进去看她一眼;后来九莲开了门,在家里院里走动,吕先生还是一眼都不看她,成天眼观鼻,鼻观心,好像跟前没这个闺女似的;直到有一回,吕太太让九莲给吕先生沏了一壶茶捧到桌上,九莲放下刚要走开,吕先生抬手一拂,把茶壶推到地下,摔了个粉碎……
九莲再也不敢从吕先生跟前过了。吕太太几次三番婉言来劝,让吕先生承认了这个现实,闺女是亲生亲养的,就算做下长短,也不要往刀口上撒盐。吕太太还想着,哪天和吕先生一起见见亲家,看到底有什么不对。吕先生抿着薄薄的嘴唇,一言不发,几丝鼻息冷冰冰地喷到唇髭上,好像能结出霜花。
一辈的儿女不如半辈的夫妻。吕太太虽然不识字,却明白吕先生为人处世的迂腐,吕先生不光迂在事理上固执刚愎,更迂在处理起事情来不知进退。平常就好说“脸面值千金”,遇上女儿这事,真是千金不如他的脸面值钱了。吕太太明白,吕先生也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会说话了,——书上没有现成的说法,他就没有说话的余地。这也是吕先生最值得她疼怜的地方。
结果,吕先生不去徐家,还坚决不让吕太太去——不能再丢人了。吕太太暗地叫人去叫卯泰来家说话,卯泰被二娘拘束得不能自主,更不敢擅自到丈人家。坏事传千里,九莲的名声扫地。拖了不到两月,徐家就送来一纸休书——九莲回不去了。
吕先生接了休书,看了一眼,就浑身发抖,吕太太以为他会一把撕了,不料吕先生却把休书给她,让她给九莲。吕太太接了,当场撕碎。进了九莲房里,抱着九莲默默流泪。
吕先生除了教书,没有其他产业,又不种地不下窑的,时日一长,家里的吃喝用度捉襟见肘,吕太太给吕先生说了几次,吕先生都是一言不发,只是读书。
到了这步田地,吕太太知道自己不想办法不行了,只好投托媒人,结果没有一个媒人主动回过话的,吕太太隔三差五上门问讯,弄得桥堰的几个媒人都面有难色。吕太太好言托付媒人,多想几条出路,不要在一根绳子上吊死。
5
九连把守的阵地是一座山头。进入阵地后,长官们就走马灯似的前来视察,不停地拿着望远镜观察,然后摊开地图向连长交代吩咐,徐天元几次无意只听到他们说,这个1200高地,是忻口以西之南怀化和其东北之制高点,一旦开仗,此地必有争夺战。长官们一走,连长就会督促士兵,加固工事。
秋风飒飒,阵地上的野草多数已经黄败,也有一些劲草,昂然在疾风中油油地绿着。灌木杂树上的叶子颜色更杂,红的、褐的、金的、绿的,自然而恣意。站在山头望出去,丛山颠连,绵延起伏。秋高气爽,看不见集结起来的战云,山野寂寂,听不到阵阵厮杀的呐喊。
到了忻县,才知道他们是最先到达的一支增援部队。徐天元被充实到第九军的322团的九连,照直就送上忻口战场,阵地是忻口西北的一个叫南怀化的地方,这里是忻口的正面防御阵地。
双十节的晚饭特别丰盛,热气腾腾的猪肉大米饭,还有罐头鱼,这个天元没吃过,九连连长是个黑瘦的南蛮子,在饭前鼓励大家:“上峰犒劳弟兄们守土辛苦,给咱们一排一坛汾酒,是山西阎长官的意思,弟兄们要喝够,咱们这仗就是给他看家门呢。”
吃喝的时候,他们右翼的五连还派人送过满满两洋铁盆马肉,他们杀了两匹战马。
弟兄们的口音很杂,咬嚼声、碰杯声响成一片,班长动员他:“小老弟,快逮,下顿饭得到下辈子去吃了。”班长不知哪儿人,他把吃饭叫逮饭。
吃完就跳进战壕,班长要大家睡觉也得睁一只眼。连长连副和值星排长轮流值宿,过一会儿检查一次。
战壕里挖出的砂土还没风干,堆在壕边当掩体,脸伏在上面,就能嗅到微凉而又甜润的气味,这种绵长的滋味沁人心脾,徐天元不由得想起儿时钻在庄稼地里玩耍的情形。
附近传来断断续续的虫叫和窃窃私语,今夜,或者今年,它们不安的将不在再是季节,而是被黑暗凝固了的空气,苦涩的硝味,星光下突然从兵刃上泛出的幽光。
天黑黑的,附近的山头都有人,看不见却听得见,有人哼唱思乡的小调,马上就有低声呵斥打断。
远处不时有照明弹无声地升起,然后无声地落下,煞白的光芒只照见黑洞洞的虚空。
那里有日本人。徐天元下午就听长官说,雁门关已经失守了,日本人从那个方向攻过来。昨天已进抵平地泉附近。
这边的秋夜比桥堰还凉,跑出来多久了?徐天元都忘了。
天幕上的星宿像凄凉的霜花,徐天元的心里却一片寂寥,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寂寥,他想起刚才班长说的话,“下辈子”是哪辈子?他没有伤感,还是懵里懵懂的。
喝上酒吃上肉,脸上身上烧烧的……
徐天元不知到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被人推醒。
“小老弟,逮饭了,”是班长,班长还是那句话。
大概是四更天,米饭温凉,萝卜块炖猪肉上也有凉腻的油脂。没有酒了。
徐天元吃了几口,肚子就开始胀疼,他猜是一黑夜露宿凉了肚肠,想找个地方拉一泡,一个老兵说:“到沟壕的角落解决,拿锹扔出去,人不要出去,小心流弹,鬼子的监视兵枪法可准了。”徐天元只好如法炮制。
东山顶上的旭日还没有驱尽晨雾,一阵雷鸣般的轰响从北边传来,接着密集的炮弹就从头上砸下来了。
接着日本飞机飞过头顶,轰鸣声好像把天空撕裂了,画在翅膀底下的膏药旗中间的陀螺红彤彤的,像血灌了瞳的鸽鹞的眼睛。
飞机上的机关炮一扫一溜烟,子弹噌噌地扎进地下,退下的弹壳从天而降,有一个弹壳正好落在徐天元的肩膀头,有大拇指粗细,烫烫的,徐天元伸手捏了一下,马上撒开,三根指头被灼得生疼。弹壳油汪汪的,好像涂了油,一股子膻腥。
飞机的呼啸声震得徐天元的头皮麻了,耳朵里只有轰隆隆的声音。
飞机打过炮,兜一圈,转回来,丢下来的是炸弹。
炸弹着地威力就和大石头扔进水坑一样,溅起高大的浪头,不过这些浪花是石头土块树枝草皮,落下来土石把活人埋在底下。炸弹炸起的浪头也不像水浪那样落回去把水面推平,而是在地上掘出又深又大的弹坑,和臁疮在腿上落下的疤坑一样,让人看了胆战心惊。
有些四川兵一着急就扎堆儿,把脑袋一个劲地往泥土里面埋,屁股翘得老高,结果全部被日军击中了。被炸中的那些人什么也没剩下。
连长拼命喊叫:“小鬼子在火力侦察,不要往一块挤,分散,分散,不要跑动。”
果然,火力侦察过后,日军只派了一队步兵和一队骑兵的混编小部队打了一次小冲锋,步兵都戴盔,哈着腰,一蹿一跳往上冲,徐天元瞄了好一会儿,目标活动,按照要领操作不好打,他就大致瞄准就扣扳机,结果瞄准骑兵却打翻一匹马,他看见那个骑兵跌坐在地,捂着脑袋,徐天元装弹再瞄,那个骑兵已经不见了。徐天元又瞄了一匹黑马打过去,大概打到骑兵的什么地方了,他看见那个骑兵伏在马背上拨转马头跑了。徐天元枪柄上缠的麻绳不知何时磨断几个头,碍手碍脚。徐天元觉得这杆枪很鬼,他也对自己的枪法有了怀疑。
日军的机枪喷火一样扫射,步兵匍匐在石头和沟坎里,构成许多支点向山上射击。把九连压住,掩护骑兵冲锋。
连长喊叫:“不出战壕,瞄准打,不要露头。”
士兵们根本抬不起头,一抬头就被子弹射中了,日本人的子弹多得像蝗虫,九连装备可怜,连队八九十个士兵,只有一挺轻机枪,几乎构不成杀伤力,就不用说火力网了。
连长又喊叫:“扔手榴弹,扔到坡上就行,不要露头,瞎扔。”
有个四川小兵蹲避在战壕里,听连长说“瞎扔”,两手握住一颗手榴弹,发力从脸前向背后扔出去,结果扔高了,手榴弹落回来砸到他的脑袋上,当即把他砸蒙了。边上的两个人见了手榴弹,慌忙跳出战壕躲避,结果双双被子弹打倒。那个小兵扑棱扑棱脑袋,拣起那颗手榴弹,——原来他就没有拉弦儿。
徐天元的手榴弹全甩出去了,他相信自己扔到地方了,他在新兵连扔手榴弹,随便一甩也比第二名多一丈不止。
左右两侧阵地都给九连打援,日本人没有恋战,骑兵冲到了半坡就缩回去了。
日本人支着步兵炮向山上猛轰,步兵用石头沟坎构成支点匍匐射击,再次把九连压住,掩护骑兵后撤。
阵地前沿安静下来,零星的流弹偶尔会破空飞过,战斗间隙,徐天元觉得这仗还没打过瘾,他兜里的子弹还没用完。
午饭抬上来了,有人招呼吃饭,徐天元这时才发现,叫他吃饭的人不是原来的班长了。
饭是夹生的,徐天元嚼得没滋没味,他努力回想,也没想起班长什么模样。
徐天元把碗里的饭往地下扒拉了一些,按照桥堰的讲究祭献班长。煤窑底下砸死人,活下来的窑黑子吃饭时,都要往地下扒拉一些,敬献亡灵,因为先死为尊。
徐天元看着冷冷的饭粒子,悲怆地想,班长现在已经开吃下辈子的饭了。
昨天还高爽的天宇,此时却弥漫着黑色的硝烟和黄色的尘雾。昨夜寂静的山野,现在却满目创痍,遍地血腥。徐天元在桥堰时从不想事,在这血与火的战场,他第一次发现生和死是这样残酷。
徐天元觉得脚踝一阵刺痒,垂头看见一只蚂蚁正顺着他裸露的皮肤往上爬,他正准备捻死,突然转念,轻轻把它摘下来,放到地下的饭粒子上。这个时候,任何活物都是天意,任何活物都是友好的。
日本人的主攻方向指向中路,不断向南怀化投入兵力,以期直贯忻口。
13号的仗打得最艰苦。日军在南怀化投入五千多兵力,在飞机、大炮和坦克车的掩护下,企图实施中央突破。九连和日本人打开拉锯战,两边的人都杀红了眼,动不动就靠在一起,打手榴弹仗,身边的人被炸得血肉横飞,鬼哭狼嚎。手榴弹甩完就用刺刀拼,白刃肉搏,面对面厮杀。小日本的凶蛮确实让徐天元胆寒,好在他是练家子,爷爷教他的护身法在战场上真正见了效果,即使如此,徐天元也是死里逃生,险象环生,穷于招架,慌得一塌糊涂,心都提到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