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拼刺杀的动作又准又狠，徐天元杀的第一个日本兵很壮实，比徐天元低一个肩膀头，身坯子像个庄稼人。日本兵刺刀上挺，刀尖和刀身红红的，好像已经捅倒不少人了，看见紧张茫然的徐天元，“哇”地怪叫一声，扑过来刺徐天元，徐天元害怕，可闪不开了，用老套筒格开刺刀，没容徐天元喘息，红红的刺刀就又朝他胸脯上刺过来，徐天元再次格开，日本兵哇哇大叫，又刺来几刺刀，徐天元且退且格，心知刀枪无眼，再退就没命了，可他就是下不了手。四下里都在捉对厮杀，喊杀声和哀叫声尖利刺耳。边上一个陌生的士兵拼倒一个鬼子，抬头看见徐天元快要被刺中，挺枪过来救他。日本兵毫无怕意，掉头迎战，徐天元在旁看着，两三下后，日本兵大叫一声，倒在地下的却是中国兵。那个日本兵抽空把脸上的汗污血污在膀袖上蹭了蹭，还朝徐天元狞笑了一下，随后又挺着红红的刺刀扑过来。徐天元脑袋嗡的一声，眼前的兄弟为谁而死，他太清楚了，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杀气迅速压倒了内心的怯懦。这次徐天元脚下纹丝不动，他大力拨开日本兵的枪，飞脚撩阴，日本兵趴倒，徐天元单手提枪，刺刀向下，插进日本兵的背后，拔出刺刀，日本兵负痛，丢开枪，滚身向上，这次眼里露出的不是狞笑，而是垂死的惊恐，徐天元的枪刺再次扎下，狠狠插进日本兵的胸口，日本兵的两只手本能地上来，死死抓住刺进身体里的枪，口鼻出血，身体却像皮球一样瘪下去，一个日本兵叫着“小泉桑”，端着枪就朝徐天元扑来，徐天元的枪刺扎得太狠太深，又被死人抓住，一抽之下，刺刀没有拔出，却把死人拽起来。日本兵的刺刀已经到了，徐天元甚至看到刺刀的尖头和棱线上稀薄的血迹，徐天元心一横，丢开手里的老步枪，侧身让过刺刀，左手抓住日本兵的枪往前一带，日本兵收脚不住，跟着枪扑到了徐天元近前，徐天元右掌伸出，五根指头像鹰爪一般攫住日本兵的喉核儿，咔吧一声捏得粉碎，日本兵应声倒地。
徐天元丢开那个断气的日本兵，手里已经有了一杆日本的三八大盖。一个日本军官见天元如此好勇斗狠，双手握刀向他斜劈过来，天元手里有了长枪，心里不慌，更不硬格，却使出枪法里的缠挑招数，这一缠一挑暗含了化解和进攻两招，是枪法的精华，绵里藏针。刀的来势被枪刺先贴后缠，接着天元后手一震，刺刀猛抖，军官的刀就仓啷脱手了，枪刺贴着军官的胳膊刺进腋下。天元拔出刺刀，那军官转了半圈，一头栽倒。
贴是粘，缠是柔，震是刚，抖是挑，这是缠挑的要诀和分寸。这是天元第一次用来杀人。
从招架到还手，到动怒杀人，再到杀得兴起，几个回合过后就适应了。
徐天元迅速见识了杀人场面，日本人格斗得那个狠，弟兄们死得那个快，仗打得那个惨，日本兵的呼喝声和中国兵的惨叫声刺激着徐天元的胆魄，不怕死就不是人。“觳觫顶不下屎来”，徐天元干脆放开了手脚，他不和日本人过招，他瞧破日本人拼刺刀讲究攻守，杀招里有防守，这样变招再快也会慢。徐天元是杀招里套杀招，干脆大开门户，单刀直入，在日本人稍微迟疑的顷刻结果他们的性命。
徐天元拣起洋刀，干脆把步枪挎到背后。日本鬼的洋刀刀轻刃长，磨得锋快，比大刀好使，甩出手去，日本人的脑袋从飞起来到落地，身子还能站一会儿。他一阵挑劈了七个日本鬼子。
徐天元这种亡命杀伐，观战的团长从望远镜里都看到了。
从早晨一直打到太阳西沉，日本人才收兵。
团长拎着一杆上了刺刀的步枪，把活下来的弟兄集合起来清点，跌跌撞撞在队列面前看过去看过来，忽然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下。
弟兄们呼啦一下，全跪下来。有几个人还不时抹着眼泪。
徐天元没有流泪，他的脸上身上溅满血污，他觉得泪离眼睛很远，起码有桥堰到忻口这么远。——杀人无罪，反而有功，等于把他心里囚禁的老虎放出来。
团长跪够了，就势坐在脚后跟上说：“今天的阵地丢了夺、夺了丢，一共十三个回合，十三个回合啊，多少兄弟阵亡了，但阵地还在咱们手里。兄弟我要能活着回去，一定保举列位，最少做连排长。322团现在剩下不到二百号人了，弟兄们歇一歇，把死伤的弟兄安顿一下，等救护兵上来抬下去，再把炸烂的尸首寻一寻拣一拣，集中起来掩埋。”
团长起身走到徐天元的跟前，用欣赏的眼光打量一番，才说：“你很勇敢，过去习过武吧？国难当头，大敌当前，我要向上峰举荐你。你先带几个兄弟，你要学会带兵打仗。”
晚饭送得迟了些，上来八个火头军。还有两白铁桶酒，饭剩了多半。
徐天元招呼身边的兄弟：“吃饱喝好，下顿还有。”
不满十九岁的徐天元说这话时，丝毫没觉得自己威武，他知道周瑜十二就当了都督了。
阵地上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味，活树被点燃的涩涩的香味，还有扑鼻的燎毛味，仿佛用烧红的火箸燎猪头的味道，这种气味是从炸烂的尸体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些多气味，却压不住一股温热甜腻的血腥味。
阵地上的水不多，酒却剩下不少，水从头上浇下，脸皮生疼，擦伤的小破口和溃破燎泡又痒又疼，团长让他们蘸着酒清洗，杀菌消毒。
半夜，有人捅醒瞌睡的天元：“下去发洋财。”天元没听明白，跟着那个兵爬出壕沟。
趁夜色保护，团长派出小队进行阵前搜索，把日军丢下的轻机枪、步枪、望远镜、战刀捡回来。天元运气不赖，一下就找到一个握刀仆地的军官尸体，天元先在握刀的手腕上狠踩一脚，死手松开，他把军刀拿出来，两脚把尸首蹬得仰过来，然后把武装带挑断，刀很快，天元手腕只一抖，宽宽的腰带就散了，天元把手枪连套摘下来，又把刀鞘也摘下来，分左右挂扣在自己的烂皮带上。他正要去寻下一个目标，低头发现别人都趴在地上，他蹲下就近问：“你这是做甚哩？”对方压低声音说：“啥子‘甚’吆？土老醯儿，你个瓜娃子，发洋财你都不晓得？”徐天元恍然大悟，开始摸索着翻死人的兜，把东西一股脑装进自己口袋里，外套里的东西摸完了，又掏衬衣口袋，当官的东西就多，天元把鬼子的帽子薅下来盛，帽子黏糊糊的，一股血腥味儿，战场上都是这个味道，天元并没有觉得意外。这样翻了三四个尸首，日本人突然发射了一枚照明弹，接着就是狙击步枪的声音，阵前搜索的人跟头连跌地钻回掩体。弟兄们把武器一类的装备集中交给长官，然后就兴奋地互相交换着看收获的洋财。天元把摸回的东西逐一详看，一个小铜佛、一张黄纸红印的佛像、一条红缎签子，天元纳闷地问老兵，老兵说：“这是避难符，狗日的。我以为就中国人怕死，敢情这些日本鬼子也怕。”天元听说如此，顺手就把避难符丢到脚下。
徐天元把玩着铜佛，心里不免诧异，日本鬼子也信佛，干吗还跑到中国杀人。他翻开那个巴掌大小的本子，里面出溜下一张纸，他从地下摸起来，朦胧看见一张硬硬的画片，画片上有两个人，前面一个弯眉细眼圆脸的日本姑娘身后是一个绷着脸皮一身戎装的年轻军官，天元知道死在阵前的家伙是谁了。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日本姑娘身上，他仔细地观察她的头发装束，柔顺的表情，甜蜜而忧伤的微笑，居然毫无来由地想起了九莲，日本姑娘要比九莲好看得多，眉眼跟画的一样，脸上也干净。夜色微明，仅仅能辨出姑娘的嘴唇和军官的领章上的血红，他正愣神，被一个兵嬉笑着一把掳过去：“你好宝气，又日不得，死看个啥子，眼睛冒出火来了，让老子过过瘾。”
徐天元没在意，也不打算要那东西，由他们拿去过瘾。他最后打开那个小本本，小本本至少有一寸来厚，皮面皮底，里头的纸张又绵又韧，馨馨散香，是那种让人一闻就消魂蚀骨筋酥肉松的神秘色香。本子已经用到一多半了，上面都是些孑孓一样的文字，好像只是一些散乱的笔画和写到一半的半拉字、错别字，徐天元几乎不认得小本本上的字，偶尔有几个认得的字，又是散在一行笔画里头，意思连不起来，不知从何理解，他只认得有些纸页的抬头上的数字，他还发现，最后那页有字的纸，标的就是今日。
他把本子扔到阵前的焦土里，掏出那尊小铜佛把玩起来，铜佛很光滑，在手心里泛着微光，他有些爱不释手，小心地装起来，准备将来回去送给二凤。
14日清晨，中央兵团指挥长郝梦龄将军亲临前线阵地，给322团补充了四个营的兵力，晋升中校团长杨望进为上校旅长，目前仍然负责322团的指挥及1200高地的防务。
郝将军英武威风，用河北口音给士兵们训话：“先前我们一团人守这个阵地，现在只剩下不足一连人，还是守这个阵地。哪怕剩下一个人，也要守这个阵地。我们一天不死，抗日的责任一天就不算完。出发之前，我已在家中写下遗嘱，打不败日军决不生还。现在我同你们一起坚守这块阵地，决不先退。我若是先退，你们不管是谁，都可以枪毙我！你们不管是谁，只要后退一步，我立即枪毙他。”
官兵们鸦雀无声。
郝将军扫了一眼队伍，又大声问了一句：“你们大家敢陪我在此坚守阵地吗？”
杨望进团长大声回答：“誓死坚守阵地！不成功，则成仁。”
“好样的！”郝将军点点头，“将有必死之心，兵无贪生之意。我们就是要站在哪里，死在哪里。”
趁郝将军察看前沿阵地和战士装备的空当，杨望进把徐天元几天来的表现和功劳向郝将军的张副官作了汇报，他要保举徐天元当卫兵。
张副官是个高大挺拔的后生，马上过来验看，副官的眼光直上直下地打量徐天元两眼，像石木匠人的矩尺一样，干脆锋利。
徐天元还没弄清楚什么事，张副官已经打出一拳，直击天元的面门，穿着大皮靴的脚也撩过来。
天元脑袋一矮一偏，让过挟着风声的一拳头，左脚已经蹬住了副官踢过来的腿面骨，副官一倾，上手变招，天元已经拧腰钻到副官背后，在移身换位的同时，他的右手插进副官的右臂，连别带缠，往后一剪，副官后仰，左肘后捣，天元没有格架，顺势贴着副官转了半圈，左手乘机扼住副官喉咙。
杨团长赶紧叫徐天元放手。
张副官咳嗽两声，整整军容，对杨团长点头说：“果然好身手。”转头又对徐天元说：“那六个包子没白吃。”
张副官话题一转，正色问徐天元：“在前线打仗，不怕死就够了；给长官当卫兵，不怕死不够，还要忠。你说什么是忠？”
“……”徐天元答不上来，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问你，当敌人端着枪站在长官对面，你怎么办？”
“杀了他。”
“应该先用身体挡住长官，”张副官的目光像两口宝剑，直接通过徐天元的眼睛插进他的心里，“然后拔枪杀敌。”
“知道了。”徐天元明白了，他挺直腰板，让张副官的目光照见他的忠心。
“张副官是郝将军的侍卫长，看上你的功夫了，要挑你去给郝将军当卫兵，还不快谢张副官栽培？”杨团长说明了情况，徐天元这才明白刚才的较量。
“不要谢，郝军长是一军的军魂，如果出了差错，做护兵的就得杀头。”张副官眼睛快速目示了一下正和士兵说话的郝军长，“你看到了没有，身为中央兵团总指挥，郝将军现在就和弟兄们站在火线上，随时可能出危险。你记住，郝将军可以不怕死，但我们绝对不能让他死。”
“明白了。”徐天元知道，他就是给关老爷抬刀备马的周仓。
杨团长让手下取了一支手枪，挂在徐天元身上，拍拍徐天元宽直的肩膀：“跟着张副官好好干，要有眼色。”
当着徐天元的面，张副官不无担忧地和杨团长说，这几天，郝将军深感防地广、兵力单，向卫立煌请求增援，卫司令增派七个旅上来。李仙洲第二十一师今天拂晓刚从五台南来，李仙洲亲率先头两个团在你们西北方向的高地北麓接防，目前李师也拨归中央兵团，估计今天的仗会好打一点。
徐天元顺着张副官的手指，听到那边的阵地确实有动静，昨天的战火和硝烟冷却了一个晚上，变成了一层朦胧的淡蓝色的雾霭，通过雾霭，能看到阵地上的守军从掩体和工事里爬出来，和土拨鼠一样东张西望，然后聚到一堆去了，看样子好像在换防。
这时，郝将军转过来，询问杨团长还有没有别的要求。他看了看天色说：“估计日军马上就要开仗了。”
杨团长忧心忡忡地说：“这仗难打啊，态势不好，势力不当，一点防空器材没有，士兵缺乏防空训练，日本飞机一来，弟兄们只能趴在地下死挨，没有一点还手之力。部队担当着正面防御，可弟兄们的装备全是老掉牙的家伙，说句不好听的话，这有点像拿鸡蛋往石头上摔一样，总有摔完的时候，郝将军，我不是怕死啊，我是看出来了，这仗就在这两天看分晓……”
郝将军皱了皱眉头，张副官摇手制止了杨团长。郝将军没说话，让他继续说。
“日本人不是红军啊，我们跟红军交过多少次手，红军就不和你打阵地战，一打就跳，一打就跑。换了日本人，他就不怕你和他打阵地战，你看这两天日本人的打法，天上地下，立体攻势，兵力投入很快，子弹下去都打不透，狗日的鬼子，估计是想从中央突破……”
郝军长朝他说：“这些话留下以后再说，统帅部有人专门考虑这事。你的任务就是守住这里，像钉子一样钉在这里，可以砸到地下去，但不能让日军撬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