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兴了单干,田锁粮就不下煤窑了,自己干个体,他的经营项目就是“电王八”。会过光景的桥堰人,办丧事都愿意叫“电王八”来红火,田锁粮一个黑夜要二十,吃一顿饭;一天三十,管三顿饭。比使唤“活王八”便宜得多,还卫生。谁也不知道田锁粮是从哪里买到这种“王八”磁带的,多好的流行歌,改成王八调,就变了腔调。“王八调”就是吹打,文吹唢呐小号,武打铜锣、鳖鼓、水镲、铙钹等,就是山西梆子的武场一套家伙。改良过的流行歌,原来那种靡靡柔婉的风格就荡然无存,变得油腔滑调,村俗野武。审美来自于日常的熏陶,田锁粮用“电王八”培养了桥堰人的习惯,这种活人听了辗转反侧、死人听了忍俊不禁的改良音乐,已经把桥堰人的神经磨出来了。
广州男孩们先是诧异,觉得不对劲儿,听到后来就乐不可支了:发神经啊。
天将说有泰:“爹,你再不要‘天元’‘天元’地叫了,这伙人是白泉的后代,不是你叫的徐天元。”徐有泰顿了顿拐杖,高声说:“你咋,我说得不对了?他就是改成黑川,照样是天元的化身。”天将看看楼上,无奈地笑道:“好好好,你对你对,你耳背就怕旁人听不着。”说完到院子里招呼营生去了。
院心里栽起四根厦杆,帆布棚搭架得有两丈高,帆布是那辆“东风4”汽车的大苫布,帆布棚底下就是灵堂,两张乒乓球案拼对起来靠住前墙,就是供桌。乒乓球案是借学校的,平常人家办事,用一块桌面就够使了,天将让人把两块都抬来,事前他就给张扬:“白泉是大人物,咱要弄得排排场场,怎么也得要两块,要不,到时候怕铺排不开。”
天宝领着几个人在供桌上下忙活,有人蹲在桌下垫案腿,找平桌面,桌子周围有很多人围着忙碌,拾掇摆设东西。北风钻进灵堂,帆布忽耷鼓上去,忽耷落下来,花圈刮得刷拉刷拉作响。灵棚还没有捆扎牢靠,纸扎的楼院、金山银山、童男童女、纸鹤纸马纸汽车,就在院墙底下堆了一堆。
供桌拾掇停当了,天将让广文、广英把骨灰盒和牌位抱到桌上安放妥当,孝子闺女侄女外甥们的供品就要往上摆设。三周年的核心,就是供桌上巍峨的高供,儿孙们的一桌高供,非但是继续尽孝的体现,也是往生者子嗣兴盛的体面。天将按照大发丧的规模操办这个三周年,天将心里有谱,办这个三周年,不仅事主要掏钱,所有侄儿男女、亲戚熟人也要出一笔,不掏个二三百块,根本就立不起两柱高供。
上了供桌的供品,摆供的人只能“折顶”,拿走顶上头的两件,底下的,不管多少,都得留在桌上。主家可以慢慢吃用。可是这伙吃不惯面食、急着要走的广州人,说什么也不可能把留在桌上的东西带走,那么,这些好东西,就只能统统剩在“白宫”,供桌虽然长着八条腿,可它们却跑不出这个院子。这是天将的算计。
天将长着一个梯形脑袋,下宽上窄,梯度是由两大块赤红的腮肉形成的斜坡。胖脑袋直接安在又宽又厚的肩膀上,好像没有脖子和下巴颏。和一切肥得流油的人一样,天将同时也是一个精明过人的人。他给集体跑过多年采购,走南闯北,见过世面,脑子比桥堰人灵活。政策刚有松动,他就开始倒腾耐火材料,迅速发家致富,率先盖了小洋楼,新院基的面积有六分大,随后又买了汽车,继续滚动他的家业,有人叫他桥堰第一家,人们猜他的光景早和他兴旺发达的体态一样了。后来,南北两道桥堰又盖起了不少白楼,但已经没有第二个“白宫”颁赠给它们了。
桥堰人历来讲究藏财不露富,天将偏爱抖搂,他觉得,人活在世上,不管吃亏沾光,往往应在一件事情上。他从小得上肺炎,干不了重活,只要多干几下就几乎喘死。掉过头来,实在下不了苦,才会想办法钻营,他和干部拉关系,找些俏头的营生,慢慢就成了混世虫。后来他发现,世间的银钱其实不沉底,它们总是漂在上头,撅着屁股刨煤的人,没有一个发财的,倒是背抄着手不干活的人,比方村镇干部,大的小的都算,就比群众过得好。天将明白了这个道理,越发不想下苦,指着身体有病,先当上南桥堰大队矾石场的采购,和头头脑脑混得热络,又到了镇里的耐火场卖耐火砖,天天浇酒压肉,吃香喝辣,上顿人请吃,下顿请人吃,空里来财,修起了白楼,全沾了肺炎的光。就连当上市手管局长的堂弟天禄,也看得眼热,说天将的光景“比资本主义还油,比美国总统还富。”天将心里有数,火车不是推的,牛皮却是吹的,而且,只有他这样的气管炎,才会想出吹的办法。
家人吃饭时,花圈店的人拉来满满一车花圈,天将叫人出去卸车。白广文坐在徐有泰旁边说话,就让广美带孩子们出去帮手,徐有泰说:“让你二叔安排,你不用动手,给我说说……”
一时间,车上车下,人声喧哗,花圈也喧哗,寒风拂动纸花响,三周年的花圈不讲纯素,可以五颜六色。谁也不知道天将是什么时候通知到这些大单位的,有伍渡市委、市政府、伍渡公安局、档案局、史志办的花圈;有伍渡市郊区区委、区政府、公安分局的花圈;还有桥堰镇政府和镇派出所送来的花圈。白泉村委会也送来一个。徐家人和帮忙的人一起上手,天将和交警一样,咋咋呼呼,指挥着来往穿梭的人,按照显赫、重要、关键的顺序,把这些花圈摆设到街门口,花圈向阳,挽带飞扬,来看热闹的人看了挽带上的题字,连连咋舌,说:“看人家这排场,到底是举了官,送花圈的都是高级部门。”广美也对天将卓有成效的工作深表敬意,死人有哀荣,活人就有虚荣,对于活人死人,一样管用。
天将指挥若定,巡视一圈,花圈都靠在院墙上,一溜展示开,倒也能说是花团锦簇,天将出来进去,看了又看,老觉得缺了一个,美中不足。于是叫花圈店的人迅速再送一个大花圈来,并且做了具体要求,花圈店的人满口应承,乐颠颠地去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直径两米的大花圈就送来了,两条缎带分别题写:“白泉同志永垂不朽”。“广州市公安局全体干警敬挽”。墨汁未干,天将让人调整了一下那些花圈,把新来的花圈和伍渡市委送的花圈比肩摆在一起,退后几步再看,天将就笑了:很圆满。
广英看出名堂,进去叫出白广文来,白广文弯腰看了,把天将拉到一边,问:“这样弄虚作假,合适吗?传扬出去,恐怕影响不好吧。”
天将朗声说:“你怕甚,他谁知道?就算知道,他又能咋?俺哥是南下老干部,在广州干了一辈子革命,不吃他们一碟供献,没受他们一炷香火,还不该领他一个花圈?按理,他这单位就应该主动送花圈才对呢,现在咱自己垫上钱,写上它的名字,这样露脸不掏钱的买卖,等于是便宜了它,影响什么?影响谁了?”
白广文一脸苦笑,成事不说,遂事不谏,只好摇头说:“还是一切从简为好。”
天将看白广文的模样,就说:“你放你的心,没人管这事的,武装部干事出车祸,一个花圈上就写了国防部和武装部两家,谁认得谁?最后一烧,就鬼知道。”
广美在旁边嬉笑:“广东公安厅和中国公安部还没给我爸爸送花圈吧?”
白广文生气地扫了妹妹一眼。
天将看在眼里,大大咧咧地说:“行啊,要我说,俺天元哥也够资格儿,咱把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一伙算上,都让它们送一个。”
天将存心要让桥堰百姓见识一下,什么才叫大富大贵富丽堂皇哀荣毕备,他要给堂哥好好操办一场。天将的这种热忱,弄得白广文哭笑不得,好说歹说,花圈的事情才算作罢。
安顿了广州人,天将又想起棺材的事。准备操办之前,大家就在一起商议过,天宝说,可以先把他爹的抬过来应急,折了价钱,再打一口就行。天将说棺材的事我负责。下午天禄打回电话说,棺材的事应该差不离。天将觉得天禄的话含糊,有点不靠谱,看见天宝还在供桌上忙碌,就走过去问:“天宝,棺材的事,你和俺小叔说通了没有?”
天宝纳闷地说:“你说你负责,我没有问过。”
天将耍心眼,笑道:“你问问,吓唬吓唬他,看他舍不舍得。”
“不用吓唬,要是吃不住吓唬,俺爹早不知死了几十年了。”天宝笑了笑,他识破天将的心眼儿了,“再说,这就不是舍得舍不得的事,要是我的东西,哼,没门儿。”
一阵夜风挟着寒气吹进院子,天将打了一个哆嗦,他咬着牙笑道:“饭能胡吃,话不能胡说,早点回家歇了吧,还有两天。”
二十黑夜,“电王八”整整唱了一宿,睡不着的桥堰人都闭着眼睛寻思,“狗日的侉锁粮,又挣了谁家二十。”
48
气温一直在降,靶台山戴着雪帽。
立冬以来,桥堰的寒意,都来自这顶孝帽。
早晨,徐家堡的老宅子,门庭冷落,徐卯泰扶着棺材蹬腿抻筋,枣红色的棺材,上了清漆,发着红红的光亮。徐卯泰扶着它,就觉得踏实。徐卯泰一辈子窝囊,预备了这副好棺材,就图将来和果同穴而眠。用孙子文法的话说:“将来这就是你和俺奶奶逛西天的宇宙飞船”。
人老觉少,也轻,大喇叭聒噪了一夜,徐卯泰觉得好像就打了个盹儿。他早早就坐起来了,现在,他独自住老窑,早起也没做的,停歇了几年了,饭也不做,四个儿子轮流养活,一日三餐,做好端过来,徐卯泰从来也不嫌好赖,端来什么吃什么,端起碗说声“香”,放下碗说声“好”,是饱了还是饭香甜?再不多说。——活到这把年纪,已经够招人嫌了。
人老先老腿,徐卯泰扶着棺材,一边慢慢蹬腿抻筋,一边等着门户响。今日醒得太早了,肚子也开始叫唤。——平时的早晨饭总是赶在七点左右就送过来了,今日是咋了,过了一个多钟头了,还是没人送。莫非要空过这顿?徐卯泰的肚子一边咕噜一边嘀咕,这个月是大儿子天宝管饭,虽然儿子们的光景不发达,但自从轮开吃饭,还从来没有哪家让他挨饿呢。
阳光越过院墙,把窗纸晒得白黄黄的。棺材的红光包住徐卯泰的一双老手,映照着他苦皱的面庞,他垂顾着棺盖上朦胧的倒影,红红的,暖暖的。
八点多,徐文法才进了街门。看见文法进门,徐卯泰就觉得难过,这孩子又没营生了?咋是他送饭呢?
徐文法算是卯泰的长孙,在集体耐火场给人扛包,小时吃的亏欠,腰杆无力,体质不强,到哪里也做不动重活儿,哪里也干不长,就让人撵了。
平常怕凉了饭,饭钵总是裹在一个絮了棉花的饭兜里,今日文法手里没有拎那个兜,直接用碗扣碗就端过来了。
文法进了家门,说:“爷,快吃哇,饿着你了哇。”
徐卯泰本来想和文法说句话,转身看见文法已经把着扣碗揭开了,搁在炕头上。一股甜香马上钻进他的鼻头:一碗甑糕,用红枣软黄米面蒸成的。
迟饭是好饭,不吃油酥吃擀面。徐卯泰心情好受了一些,他很内行地问:“这甑糕是你天兵大娘蒸的吧?她家办事?”
卯泰接过文法递过来的两根高粱秸,心想,还是老做法。
甑糕是黄米做的,热吃时黏软,凉了就干硬,用筷子吃,糕面裹在筷头上结成干痂,不好洗涮,非得用菜刀一根根刮削,要不就得热水泡,又费工夫又费手,还费搌布。于是有人发明了用高粱秸替代筷子,高粱秸截成筷子长短,用完了,一扔了之,省钱省工省心。到后来,成了乡俗,吃甑糕不使高粱秸,就吃不香。
天兵媳妇蒸的好甑糕,蒸熟的黄米面红枣,经过她的调和,就变成又黏又绵又软的赤金色,徐卯泰嘴里没牙,也能慢慢吃下去。旁人蒸得就不行,黄米面里还有生白块,枣也是囫囵蛋,咬开里头还有温水,再好的枣也让人觉得寡淡。有人能弄得好点,面和枣都打匀了,但是糕面硬,高粱秸劈开叉也插不下去,折断也挑不起来,非得用竹筷,甑糕硬了,徐卯泰这没牙豁嘴,就吃不成了。
徐卯泰用高粱秸挑起一块甑糕,喂到嘴巴里,闭上嘴唇,牙床慢慢磨。文法坐在板凳上,脊背靠着棺材,反手用关节敲敲棺材帮:“今年冬天没崩裂?”
徐卯泰含混地说:“它还能老崩,有年头的东西了,清漆上了无数遭,光油漆这劲儿,也能把它拿住。”
卯泰连吃带说,文法就用手心搓住棺盖的漆面硬推,摩擦出吱儿吱儿的尖叫,徐卯泰皱眉说:“你手疯的?多大的人了,搓它做什么?”
文法笑说:“这油漆真光。”文法管徐卯泰这口柏木棺材叫“宇宙飞船”,它不光是好料好漆,还宽大。卯泰不止一次给文法说过,他一个人也占不了这么大的地方,还要给老伴儿留地方,他想着自己死了,就让儿子们把果的骨殖挖起来,合葬了事,省得以后再犯手续,麻烦本家。
徐卯泰没牙,吃东西靠牙床磨,慢慢磨。文法就跟着磨洋工,反正他不爱干活,能少干一下是一下,于是找话来说:“今日,天将大爷拔了本家人,俺一家人都过去帮忙,饭也吃在他家。帮忙的人多,饭也吃得迟,忙忽忽的,差点忘记送饭,俺爹让我先给你送来。”
桥堰人办事,早饭就是甑糕。卯泰问:“天将做甚哩,还要动烦这么些当家?”
文法有心无意地说:“不是他,是广州人回来了,听他们说,是回来给白泉做三周年,带回骨灰盒来了,还要埋在老坟。”
徐卯泰的瘪嘴一下就僵了,他放下碗,慢慢用舌头顶住粘在牙床上的甑糕,吐在手心里,握住。
文法问:“咋,枣核卡着嗓了?”
徐卯泰说:“不想吃了,你端走。”
文法纳闷:“你不是好吃天兵大娘蒸的甑糕吗?”
徐卯泰说:“我好吃,今日不想吃,你快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