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法纳闷地过来问:“爷,你没事吧,要不我把这给你搁炕火膛里热上,等甚会儿想吃再……”
徐卯泰苦笑,指了指光秃秃的牙床说:“你给他端回去。”
文法觉得有话说了,两个碗摞住,端起,问:“那你是想吃甚?我让俺妈回家另做。”
卯泰没有答应,又问文法哪天的工夫?卯泰眯缝着眼睛,瞅着挂在墙上的月历。
“后日。”文法用了用心劲,才说,“俺天将叔不让告你这事,俺爹也是这意思,怕你心里麻烦。”
徐卯泰淡然地说:“那麻烦甚哩,他倒头三年了,我有甚麻烦。”
“就是,换了我,还高兴呐。”爷爷和天元的过节,文法早已知道。
“有什么高兴?”徐卯泰淡淡地说,“你走吧,看那边有什么事找你,给自家做营生,勤谨点,长个眼色。”
文法喏喏两声,端了碗往出走时,疑惑地回了两次头。
看见文法,徐卯泰就会想,这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很懂事,从小就会看人脸色,只可惜文法不是徐家的正经骨血。卯泰坐牢那几年,正是天宝找对象的年龄,别人一听说家里大人坐牢,就再不谈婚论嫁了,这也是他出狱这么多年,天宝一直抱怨的缘由。实在拖不起了,天宝才拾掇了一个没了男人的寡妇,文法当时才八个多月,还是吃奶孩子,也一起带进徐家来,从那时起,文法就一直跟着奶奶,是奶奶把他拉扯大的,奶奶死后,文法又跟他睡,直到十六七岁,才搬回天宝家的院子。
文法出了街门,卯泰才慢慢展开左手。
手心里的那块甑糕,让他抓得黏糊糊的,跟抓了一手屎一样。
文法也没有把碗里的甑糕端回去,他找了个垃圾堆倒上去,进了天将的院子,就先找到天宝,悄悄把事情说了。
天宝想了想说:“你爷心里有事,饭你就不要管了,干脆等晌午,我去送。要不叫你妈回家给他下一碗挂面。”
天将走过来和天宝商量棺材的事,天宝为难地说:“怕是不好说了,你看,连饭也不吃了。”
天将没言语,过了一会儿说:“不行就得快想办法,总不能只埋一个骨灰盒,让人笑话。”
早晨饭没吃好,晌午饭不到十二点就送来了,送饭的不是天宝,是天将。
两个小馒头,菜碗里一荤一素,一半白豆腐,一半过油肉,菜还冒着几丝热气。
徐卯泰还是不动筷。他背靠窑墙,坐在炕上,屁股底下垫着油津津的黑蓝布枕头。
天将逗他:“这饭咋,有毒哩?怕我药死你哩?不要怕,这是咱家的东西。”
若在平常,天将上门,卯泰会露出笑貌,今日,他不想作声。
天将解释:“这回办事情,是我不让他们叫你,也不是成心,你想,办事情又吹打又放炮,悄悄秘密也办不了呀。前黑夜就放炮了,不知你听着了没有。本来我让天宝来,后来又想,还是我过来送饭,顺便把话说开。”
天将说完,见卯泰还是不哼不哈,接着说:“你看你这老人家,你是什么也听不进,谁也不相信了。你心里不就是掖着和白泉的那点事情么?几十年的陈年旧账,你是吃了亏了,受了罪了,可你还好好的呀。白泉是日能,跑出去为了官,儿女们抓下钱了,可他不也蹬了腿了?他死了三年,你就比他又多活三年,这不是赚下的?老天爷让你看着他死在地下,就等于报他,就等于照看咱了,你咋不这样想想呢?这不等于咱得了利息了?天宝兄弟几个跟上你受了多大的制,碰上这事,二话不说,该抬材抬材,该打墓打墓,该摆供摆供,停下营生,都在那里帮助,莫非他们就一点也不记恨他?不是,是因为他已经死了,成了一把骨头面儿了,事情也都过去了。你不吃不喝,硬揪住他不放,能咋?想咋?我还是那句话,你就是能和他做个长短,也得到阎王爷跟前。”
徐卯泰长出一口气,脸色缓和下来。
天将见徐卯泰松动,接着说,“小叔,咱要学就学人家司马懿,咱打不过孔明,就熬他,熬他一个熬胶不黏、烂粪不臭,看谁熬死谁。你现在熬死他了,就算赢了,就是司马懿了。千万不能学封神榜里那两个老弟兄,不吃武王的饭,结果饿死自己,连老本儿都没了。”
徐卯泰抿了抿干瘪的嘴唇,慢慢开口说:“你走哇,你忙哩,不用开导我。”
“我是得走了,可这饭你得吃了,好面好菜,给你放在炕上。我得赶紧回去招呼,你快趁热吃,过油肉凉了就光腻不香了。老话咋说来?能吃能喝有福的,不吃不喝狗日的。”
天将的话起作用了,徐卯泰枯皱的老脸,浸出几丝笑纹来。
天将吃力地站起,喘了一口气,踱到红光光的棺材旁说:“你老人家要是饿死,还不得把俺们忙死?又做周年又发丧,该顾哪头?”天将拍拍结实的棺材说:“你停当了,儿孙们忙煞了。”
天将见徐卯泰有了笑容,知道妥了,又安慰几句。徐卯泰看着天将迈开粗腿出门,徐卯泰心想,也许是臭一堆了,天将从来不嫌他臭,亲生亲养的儿子徐天宝还和他划过界限,天将从来不和他划,就是在人来人往的扒岭桥碰面,照样大模大样叫他小叔。
徐卯泰对天将的信赖,是因为摘帽的事。
一九七九年的摘帽政策,是针对地主富农的。镇上的陶家韩家崔家等,头上的地主“帽子”都随政策“一风刮”了。就数徐卯泰的“帽子”多,一次摘不完,找了几次,没结果。他想叫儿子们帮他反映一下,结果,四个儿子没一个肯出面的。
天宝除不帮忙,还反过来说他:“那年那枪,我都还记得,那年,我才几岁,我还不懂事,你就开始教我说假话,我没说错你吧?当时你要不做那事,谁能给你硬扣一顶汉奸帽?你现在让我反映,我给人家说啥?说俺爹没有那事?你总不能让我出去再说一次假话?因为你,俺们够丢人的了。”一番话说得卯泰心里冰凉。自己的骨肉都不帮,还能指望旁人?
正好有一个检查组到桥堰公社检查工作,中午时间,正好就检查到了南桥堰大队,大队干部马上派人,让天将管饭,天将的经济状况已经基本起飞了,干部社员有目共睹,天将备饭,理固宜然。桥堰最好的饭庄是“百年朴来”,就是老以前的桥头铺子,不过已经旧貌变新颜,巍巍三层楼。天将拎着酒瓶,转着桌子给干部们敬酒,挨个认人,到处给人说荣幸荣幸,荣幸荣幸,这是开始。酒酣耳热之际,就扯到“摘帽”上来了,自然说起徐家的陈年旧事,天将以酒遮面,晃到重要领导就坐的关键一桌,直截了当就给干部们说:“徐卯泰是俺小叔,当过一次汉奸,戴了三十来年的汉奸帽,他哪是汉奸?老婆让人奸了,汉子倒成了‘汉奸’?这不是他娘的笑话?俺小叔窝囊哩,完全是,完完全全是没本事又投错了人,跑去求袁和尚那个大汉奸,袁和尚是谁?大滑头一个,咱不说人家后代怎么样,就说袁和尚,是他把俺小叔装进口袋里,卖给鬼子,你们说俺小叔他老实不?他要是能寻着在座的各位,他就没有这回事。可是他没寻着呀,可是他投错人了呀,讲究点,换句你们的官话,他是没有觉悟还鸡巴意气用事。你说他咋做?换成你和我,当时咱又该咋做?结果是,气也没出了,反过来,一口恶气倒憋回来,解放三十来年,坐完牢,又监督改造,戴着一摞摞高帽,实实在在把他这一辈子毁了,这三十来年,他有没有当汉奸的新罪状?大队干部都在这里,有没有,没有就对了。这就是他认识到错误,改造了思想。说是改造,其实他原来也没错。现在祖国越来越富强,富强,我给俺大小取名就叫富强,祖国富强我发财。可他徐卯泰就没机会,他想当汉奸也当不上了,日本人进不来了,进来他也和人家说不上话,你们想,他连人话都不敢乱说,他还敢说鬼话?他有那才情?你们单单留他这根老鼠尾巴,打倒几十年了,他肿到过我这小拇指粗没有?我这指头粗,你们精干,看看,有你们的小拇指粗没有?我今日给俺小叔求个情,请你们抬抬如来手,金口玉牙说句话,放了他,给他摘了那顶帽子,说句良心话,就他那把势,戴那么一顶高级帽,他还不配呢。他上咱们这岁数,一嘴牙就全掉光了,桌上这些东西,他一样也吃不成。”
天将的一席话,说得有些出格。好几个领导搁下筷子。大队书记夺了天将酒杯:“狗日的醉了,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一股劲儿乱说,倒鸡巴胃口。”
天将在脸上抓了一把,扔到地下,长叹一声:“对鸡巴不住,谁把话拐到这上头来的?罚酒罚酒。”然后自己又先干为敬。
天将给小叔打抱不平,主要是因为当年他和哥哥在广州受了冷遇,没什么是非,远亲还不如近邻呢。
公社领导碰了他的杯一下,笑道:“往回数几年,就你这番话,我就能定你个‘现行’。”
大队书记打趣:“翻案不得人心,现在给他定也不迟,绝对绰绰有余,咱这天下还是共产党的,我看,老徐是有黑根子呢。”
上席的大脸盘是个海量,他盯着大盘子里的鱼骨头架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出卖自己人,就是大罪,我就痛恨那些当面不说背后乱说的人,搞乱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搞乱了党和群众的鱼水关系。鱼肉呢?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桌上的人似懂非懂,公社领导带头鼓掌,说感谢上级领导的重要指示。大脸盘处在热情的中心,但面色不为肤浅的掌声所惑,他操起筷子,思路和筷子一样,笔直地扎在肥肉片子上,口齿清晰地说:“吃,抓紧时间,下午还有工作。”
在座的连耍带笑,热热闹闹,没有再提徐卯泰的事,主动规避。
后来,大队通知摘帽分子开会,徐卯泰意外地听到自己的名字。那天是十一月初二,天有点阴,下午,他在圪针沟搬石头垒堾。——这个日子,他出牢的日子,果的忌日,卯泰记得比自己的生日还牢靠。不过,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抱着一块石头,想再听一遍,一起劳动的人提醒他:“汉奸,还不回去开会,老抱那块石头做甚?要给你摘帽了。”这下他听清楚了,手一松,石头掉在地下,差一点砸到脚上。
卯泰记得很清楚:那天,大队把戴帽分子召集到大队会议室,给他们开了最后一次会。书记那天的讲话含糊其词,恋恋不舍,说“摘帽是说没有阶级成分了,是说咱的社会消灭了剥削阶级了,比方你们没有过去的产业了,不能再剥削旁人了。消灭阶级是个大体的进步,并不是说没有阶级斗争了,你们要记住底下这句话,阶级斗争还在小范围内长期存在。这就是说,虽然没有阶级了,可阶级敌人还有呢。好比说,你们都一样样摘帽,但不一定都改造成好人了,政策就是机会。你们自己想想,历史反革命,一黑夜能变得不反革命?岂不是笑话?”
散了会,大队书记点名留下徐卯泰。书记告诉他,天将向上级反映了你的情况,你的事情大队一直比较关心,不过,你的“帽子”多,符合这次解决范围的,尽量给你都摘了。书记最后才给他透露:“那天,天将在‘朴来饭庄’,当着上级领导的面替你鸣冤叫屈。”——好像是出于对摘帽分子的基本信任和考验,书记向他简单提起天将在酒席宴前为他请命的“醉话”。
卯泰明白什么叫“醉话”,那分明是真心话和豪言壮语。——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自己让人踩在阴沟底下翻不了身,天将给他放下一根比柱子还粗的救命绳,这,这他妈的能说是穿黑衣抱黑柱吗?这分明是七级浮屠。
天将暗地帮他使了劲儿,却从来没在他跟前提过一个字,表过半句功。要不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卯泰还以为是老天开了眼了呢。因此,他想报答天将,可他能帮人家什么忙?连帮倒忙的机会天将也没给他留下。
天将一走,徐卯泰就拿起筷子,就着碗菜,把两个馒头统统吃光,剩下一口馒头,把小碗边上的油水菜汁都抹擦干净,又往碗里倒了半碗开水,用筷子搅和着,筷尖儿上的油花花都涮下来,仰起脖子咕噜咕噜把油水喝下去。
卯泰抹抹嘴角,拽出屁股底下的枕头躺下身子,炕上铺得不厚,躺下就能试出土坯热腾腾的温度,脊梁骨自然而然就软软地放松了。
晌午的饭吃得早,他要歇个晌,享受享受,消化消化,攒攒劲,然后起来寻点营生,他想起淘粪的粪勺把子,夏天就沤了。卯泰寻思,等一会儿起来,先给粪勺安一根把,哪天喊文法来,把茅坑里的稀汤往出撇一撇,天兵媳妇洗完衣裳,脏水灌进他的茅坑里,徐卯泰说了她几次,也不理睬,还是用斗争态度对他,卯泰没法,蹲坑时,粪水一溅老高,屁股上溅得尽点点,有一回他边蹲坑边低下头去瞅,居然还有一滴溅到他的眉川上,马上顺着鼻梁流下来,臭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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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忙的人里头,天宝的牢骚最多,他总觉得自家弟兄们多,人手多,出力大,几天了,老是追着天将问,丁泰一家为啥就不回来帮忙,是不是没叫他们。
天将是最不爱听天宝废话。自从老子摘帽,天宝就变了个人,满脑袋就挑一片嘴,走哪里都和人来疯一样,神说连天,好像要把下辈子的屁也提前拿嘴放了。天将了解他的底细,待承自己老子不好的人,待谁能好?
天将说:“他三爷的情况你也知道,中风以后,一只手瘸了,吃饭戴围嘴,走道打趔趄,跟破圆规一样。连嘴巴里的舌头也溜边了,来了连句话也说不利索,我住这梁上,出去万一再中上一股邪风,跌倒咋办?那不又成了咱们这伙人的事情?你就不要攀他了。天祯天祐都是走外人,咱也不用告诉。就天禄近,他现在是局长……”没容得天将说完,天宝就逮住理了,说:“局长咋了,身份不一样了,和咱坐不到一起了。他家往后不用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