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去交城县,在山中逗留了两天。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交城山。我看到了清澈的流水,茂密的森林,山间的小路和小小的村庄。这一切幽雅的山林景色,使我流连忘返,激动异常,使我想起了许多如今已鲜为人知的历史故事,这就是三百年前交山农民起义军的故事。并且,说来也很自然,使我想起了傅山。
《山海经》里记载着:“悬瓮之山,晋水出焉。”悬瓮是形容晋水的汹涌之势,有如把水瓮推倒一般。这说的就是现在的晋祠。传说周成王桐叶封弟,封唐叔虞于晋水之旁,至今晋祠有唐叔虞祠。晋祠的圣母殿传说供奉的就是唐叔虞的母亲,周武王的妻子邑姜。周王朝在晋国制定了适合当地民情的新政策,叫做“启以夏政,疆以戎索”。那时的晋中盆地,南人称之为大原,北人称之为大卤。就在傅山的文章中,依然称太原为大卤城。阎尔梅的诗《访傅青主于松庄》说:“狼孟沟南大卤平,汾川直扫太原城。”“大卤”二字使人想起一种面食的名字来,它就是大卤面。自古以来并州号称民性强悍,出产名马、名刀,还出产慷慨悲歌之士。而交城山就在悬瓮之山的西面百十里路,几乎是紧密相连,简直就是一座山。当年交城山农民起义军所占据的山林,据《交山平寇始末》说,东起太原,西至黄河,南至汾州、交城,北至保德、宁武关和芦芽山。这一片大山,纵横千余里,万山盘错,莽莽苍苍,森林衔接,郁郁葱葱。
封建统治者对这一片大山厌恶极了,说自古以来这里就是“盗贼”的“渊薮”。交山农民起义是在明朝崇祯初年,其领袖名叫王才宏,攻州破县,曾经一度占领临县城,远近震恐。崇祯三年(1630年),闯王的起义军东渡黄河进入山西。在太原以西的这一片大山之中,一时树起了许多起义的大旗,犹如雨后春笋,真是风起云涌。如果要写出他们的山头和名姓,则需要一大段文字。
崇祯末年,李自成准备进入晋中,派了将领来同交山军联络。交山军立即同意归顺闯王,接受李自成的指挥。在李自成退出北京向南撤退的时候,交山军的一部分随李自成南下了。但是大部分的交山军没有南下,留在交城山中坚持斗争。这个时间,交山军里有人投降清兵,也有人假投降。清兵一来,强令剃发。于是所有不愿意剃发的农民就逃跑进了山,交山军反而不断扩大起来。人越来越多,仗越打越大。大同总兵姜瓖,“部下多骁勇,久蓄异志,及见交山乱,思逞”(《交山平寇始末》)。这年冬天,姜瓖起义,打的是明朝的旗号。姜瓖派姜建雄南来与交山军联络,交山军决定接受姜建雄的指挥。他们四面出击,占领了交城、文水、清源、徐沟、太谷、汾阳、离石、静乐、岢岚等地。当时只有太原和榆次尚未攻占,不过交山军也已经任命了太原知府和榆次知县。后来多尔衮亲自出战,消灭了姜瓖。多尔衮派两位亲王,一个是敬谨亲王博洛,一个是端重亲王尼堪,直驱太原,与正在进军太原的交山军作战。清兵南下,把交山军看做是姜[]的残部,待姜建雄战死汾阳之后,他们便以为大获全胜。其实,交山军又退入了深山。顺治十六年(1659年),石楼曹青山暴动,投奔了交山军,交山军推举曹青山做了交山军的领袖。这中间大小战斗打了许多,有过许多胜利,也有过许多失败。这个时候坚持战斗的乃是交山军的第二代了。父亲战死,儿子接班;爷爷牺牲,孙子上阵。到康熙七年(1668年)赵吉士做了交城县知县,经过三年的艰苦努力,到康熙十年(1671年)才把交山军最后镇压下去。从崇祯初年到康熙十年,交山农民军前赴后继坚持斗争,时间长达四十余年。其间该有多少可歌可泣的事迹啊!
傅山虽然没有参加交山军,但是,要说他同交山军没有关系,却不对。这证据就是傅山的有名的文章《汾二子传》。傅山曾经把这篇文章抄写过许多份,分赠他的朋友。至今山西省博物馆还保存着他的《汾二子传》的手迹。那书法清俊遒劲,大气凛然。文章也好,读之令人肃然起敬。邓散木说傅青主小楷极精,这《汾二子传》就是傅山小楷的精品。汾二子即汾州(今汾阳)的两位先生。一位名叫薛宗周,字伯文;一位名叫王如金,字子坚。他们两位都是傅山在太原三立书院的同学。傅山同薛宗周最要好,崇祯九年(1636年)他们一起上京,为平反袁继咸的冤案奔走呼号,同阉党爪牙做殊死的斗争。那次斗争终于获得胜利,可以称作古代历史上的一次学生运动。后来马世奇写了一篇《山右二义士传》,歌颂这次运动。二义士就是博山和薛宗周。薛、王二人在姜瓖起义之后,见交山军打的是明朝的旗号,他们便立刻参加了。他们带领交山军向太原进军,打到晋祠,遇上了博洛带的清兵。博洛在赤桥,薛、王在晋祠堡。一个小小的晋祠堡,堂堂的亲王率领大军竟然攻了五天才把它攻下来。战斗失利,他们两位都牺牲在晋祠城头。傅山在叙完他们的事迹以后写道:“二子果能先我赴义”,“往者不悔,来者不拒,何哉?余乃今愧二子”。这篇文章作于何时,也值得一提。文中傅山写道:“及袁先生三立讲堂,二子咸在,至今盖十五六年矣。”从崇祯七年(1634年),数十五年,正是交山军在晋祠作战的那一年,即顺治六年(1649年)。晋祠战斗发生在顺治六年五月间。傅山的文章大概就是这一年的夏秋之间写成的。当时传说薛宗周没有死,傅山写道:“死耶未也,彼其无论矣。”意思就是:薛子是死是没死,先不要管,我决心写《汾二子传》。可见傅山是急切地要给二子作传,其心情之激动可以想见。又过了十五年,傅山写道:“自袁师倡导,太原晋士咸勉励。文章风节,因时取济。忽忽三十年,风景不殊,师友云亡。忆昔从游之盛,邈不可得。余与枫仲,穷愁著书,沉浮人间。电光泡影,后岁知几何,而谨以诗文自见。吾两人有愧于袁师。”(《霜红龛集》卷十四《叙枫林一枝》)这里“师友云亡”,“师”是袁继咸,“友”里自然就包括薛、王二子。三十年后,傅山依然怀念薛、王二子,言语深沉,感人至深。这就是傅山同交山军的密切关系。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三十年后,傅山依然在怀念交山军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