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料不猛料要看我怎样处理了。比如我能一夜之间,把一个不解风情的二八少女变作荡妇——可能你还不清楚,在今天,像我这样的名记这种机会实在太多了。这么说您该相信我的能力了吧?”
“我当然相信,这是你们名记的天下嘛。我又有什么不信的。”
“听您的口气,您好像是一个知识分子?难道也是个考古学家?——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现在,你也许正坐在书房里炮制一些没人要的‘精品’,一些自以为是的理论体系吧。你也不看看现在炮制理论体系的都是谁——反正已经不是你们考古学家了。”
“我没有炮制什么。我正在为无米下锅发愁。恭喜你的直觉。”
“哈哈,果然如此。果然!我劝您还是下楼来吧——您肯定住在某座高楼上的鸽子笼里,住在这种地方的考古学家我见得太多了。外面是五月,阳光很灿烂啊。连我都想抒情了。”
确实是五月的阳光,我正好坐在窗前,被我抬头看见了。作为我们时代的一个无业游民,我在文字中确实走过了太长的时间——虽然我最后还是没有机会混成一个人模狗样的考古学家,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须臾离不开文字。正是这样,我才机缘巧合来到那座山洞看见了那本书吗?我长期以来确实忽略了阳光,但它现在被我抬头看见了。我原来想从那本永远不会诞生的书中找到阳光,确切地说,是找到钱,可以买来美女和大米的钱——我的情人们个个难看之极。现在看来完全是徒劳的,因为我迎面看到的阳光确实是更优秀的阳光。我也知道我的朋友们早在数年前,就已为我写了一首意在挖苦我的歌谣,非常有趣,全引如下:“五月到了,小鸟恋爱了,蚂蚁同居了,苍蝇怀孕了,蚊子流产了,蝴蝶离婚了,毛毛虫改嫁了,青蛙也生孩子了,你还等什么?”我还等什么呢?等那本永远不会诞生的书的来临?扯淡吧。这样说我好像还是一个英雄。而我是否应该像《乌有日报》那位记者说的,放下电话走下楼去?我怕我习惯了纸上的阳光的眼睛,已经不习惯真实的阳光了。我已经快玩完了。但这确实是五月的阳光。它太真实了,反而让人感到它是虚构的。但电话那头的家伙是怎么知道的?
“朋友,我是《乌有日报》的记者季小贞。这个名字也许你听说过。别,别,你不要发愣,也不要挂电话。听我说,你肯定也是个寂寞的主——在这一点上我们本质上是一样的,我敢担保,你那间了无生气的书房需要我这样的包打听。我是说,我的确想从你那里发掘一点可以下锅的东西,但也同时能给你带来乐趣。俗话说,帮人就是帮己嘛。你要是不愿意说,那我就启发你。反正我的工作的主要技巧也正在这里。注意,现在我开始启发你了:最近离婚了吗?你对离婚有何高见?或者最近和老婆吵架了吗?你放心,我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把你塑造成名人。我就是生产名人的母机。好几个考古学家都是我塑造出来的。对这一点你可以放一万个心。”
“我没有离婚,我懒得离;我也没有吵架,我没有力气吵。这行了吧?”
“这是因为什么呢?你的情况不妙啊,朋友。这样说也不大合逻辑嘛。不合时代潮流嘛。怎么能不离婚呢?最起码也得吵架吧。连婚都懒得离,连架也没力气吵,是不是荷尔蒙分泌得越来越少了?现在的污染很严重,听说这让三分之一的男人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另外还有三分之一在作替补。对此问题你有何妙论?你是不是也丧失了这方面的本事?”
“我没有生育后代的义务。我不是种马。也许你是。当然,我也不反对你是。你放心,我的把柄至今健康茁壮。除此之外,我什么妙论也没有。你确实找错人了。”
“这又是为什么?是因为污染严重,还是因为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氛围让你感到别扭?”
实话说吧,我现在越来越讨厌胡乱动用因果关系,也讨厌胡乱拿因为和所以攀亲戚的人。我不相信这个世界真有纸面上出现的那么多因果关系。那不过是有人需要仰仗它壮阳补肾罢了。正如索赔的人需要索赔本身来壮胆。这些人仿佛没有了因为加所以就不会说话,或者说话就底气不足——我承认,我也曾经是这样的人。也许直到今天我还是这样的人。这是我们时代最隐秘的病灶,但也是众多考古学家们的理论体系的要害之所在。是的,我也是它的分有者,我仰仗这个病灶已经煮吃了太多的人造鸡肉。仰仗它,我颠三倒四地活到了今天。我倒反而佩服那些面色苍白的掘宝者:他们把自己的损失全部记在了考古学家的头上。这是完全彻底的无赖,是胡乱的因果关系哺育出来的最滑稽的标本。但那也往往最有力量。当然,我也讨厌诸如“全球化”一类的词汇。不是说它不好,而是说它已经被用滥了,像妓女的“漏洞”早已被众多的“把柄”倒腾得麻木了——请原谅我用了这么个粗鄙的比喻。我讨厌所有用滥了的词汇。它们给我带来了生理性的不适,甚至让我的把柄真的成了它们的把柄。但我有胆量讨厌阳光、空气、祖国、水、面条、母亲……这样的词汇吗?就像我的语言学家情人所说,它们不是更滥吗?或者说,像阳光、空气、祖国、水、面条、母亲……这样的词汇永远不会用滥?但我还是不喜欢“祖国啊我的母亲”这样的组合,我更愿意把它修改为“中国啊我的亲妈”。此时此刻,我不愿意和《乌有日报》的记者过多纠缠,只好对他说:“好了,朋友,你也不要再启发我了。我什么也不因为,也不为‘全球化’感到别扭,我只是不想离婚,也没有力气和老婆吵架,再说,我夫人很贤惠。”
“是吗?现在贤惠的女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帮个忙,朋友,你夫人是不是职业妇女?如果是职业妇女又很贤惠那就更有说服力了。也更能为我的第四版提供话题。能让我采访她吗?麻烦你帮我个忙,我们的报纸第四版正在等米下锅呢……”
“我觉得你极其无聊。”
“这是我的工作。听我说,哥们儿,像我这样坐在家里进行随机采访的记者今天已经不多了,就像你那个贤惠的夫人一样,都堪称尤物。所以你得满足我的要求。还是说回来吧,你夫人那么贤惠,她在本质上是不是个传统女人?听我说,这样的女人如今确实不多了。是不是正因为这样,你才不离婚,不和她吵架?要知道,现在离婚已经是很时髦的事情了,所谓中年男人的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嘛。为什么不尝试一下?”
他说到了“哥们儿”,说到了“从本质上说”。我感到好笑。我真的笑了起来。实际上,我不是他的哥们儿,我也不是任何人的哥们儿。我夫人——如果我有一个夫人——也没有什么本质。她的本质就是我老婆,她让我下油锅我就下油锅,她让我上山我根本没有胆量下河——我确实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哥们儿”“从本质上说”也已经被用滥了,它们都不过是语言的装饰性在起作用罢了。装饰性让我们觉得祥和、温馨、安全,但我讨厌语言的任何装饰性,讨厌它的刻板和人尽可夫。比如说,这种装饰性让《乌有日报》的傻瓜记者说出来,我一点都不觉得温暖、祥和。但我现在突然愿意继续忍受下去,因为从中我能获得很多恶意的乐趣,为这个无聊的弱智者,我们时代的傻B记者。我逗他说:“哥们儿,从本质上说,你从我这里捞不到一丁点有用的东西,所以,你还是放下电话‘随’你的‘机’去采访别人吧,我担保有人会很高兴你的采访。”
“可我现在只对你有兴趣。能轻易到手的爱情又有什么意思嘛。说实话,哥们儿,你是我的受访者中最有趣的一位,我肯定能敲开你的嘴巴,就像我能敲开所有的‘漏洞’——对此我非常自信。这只是一个比喻,你别生气。千万别。虽然人人都说朋友妻不客气,但我还是恪守朋友妻不可欺的古训。闲话少说,咱们书归正传,就谈谈你今天干的事情吧,我来帮你分析一下那中间的含义,在这方面我可是个行家。”
“我刚起床,刚吃完饭,刚坐在桌前,然后你的电话就来了,我这会正在和你瞎扯。这就是他妈的今天。”
“……我承认我失败了,你真是个软硬不吃的主——甚至老婆的‘漏洞’也可以出让。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请你能如实回答:乌有出版社最近出版了一本书号称‘永远不会诞生的书’,炒作得很厉害,卖得也很好。我们报纸也为此发表过社论和看法——不瞒你说,都出于我的手笔。在公众中反响不错。对此现象你有何高见?”
“我从不相信永远不会诞生的书会出版,只有你这样的弱智者,才相信这样的事情居然会发生。我讨厌这样的噱头。我讨厌你,讨厌所有的记者,尤其是你这种足不出户、随机拨号的狗屁记者。”
“不要这么说嘛,我没有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你呢,我们又没有仇。那本书确实出版了,出乎你的意料吧,书呆子?顺便说一句,谢谢你接受了我的采访。这是一次成功的采访,一次胜利的采访。我的第四版有米下锅了。”
“请代我向你母亲的‘漏洞’致敬。”
三、写在留言簿上的留言条
我知道你有故意不接电话的毛病,有唱空城计的本事,所以今天我耐着性子来过三次了。我把你的门都快敲烂了,没想到你真的不在。我还以为你躲着不愿意见我呢。不过,你可要听清楚了,我现在正式警告你,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别以为你可以像对付别的女人那样对付我。弄了我十几次,我的新鲜劲头都还没有过去,你就胆敢擅自认为我破旧了。告诉你!我的肚子已经有两个月了。那是你下的种,你不要不承认,现在有的是先进仪器可以鉴定。你看着办吧。你也不打听打听本姑娘究竟是干什么的。我现在给你指出两条路供你选择:要么拿十万块钱,要么重新与我和好,共度良宵。这个选择题你必须要尽快回答。我知道乌有出版社已经给你出了一本书,听说卖得很好,所以第一条路你完全可以走通。第二条路对你更是不费吹灰之力。我的大门始终向你敞开。究竟是什么大门,大门在我们两人的语境内象征什么,你他妈最好不要装蒜。这几天我暂时不找你,但你一定要想清楚,下回来的时候,如果你还不在,你的门估计就没有这回这么有福气了。你的脑袋也不会像上一回那么有福气了。我的铁掌功你又不是没有见识过。告诉你,我的铁掌功又上了一个台阶,这都是我们阴阳双修的结果!你是不是还想见识一次?站在你的角度上为你考虑,我认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但你要真的不思改悔,想以身试法,本姑娘也决不心慈手软!我不是观世音!
好哇,大骗子!原来你在外边的女人不止我一个!你居然还有脸口口声声说只爱我!你这个无耻之尤的骗子!骗子!天厌之,天厌之!昨天给你留言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你们在一起究竟睡过多少回?十几次究竟是虚指还是实指?她凭什么敢向你要十万元?难道她比我还值钱?你一定要解释清楚!她的肚皮大了是不是真的跟你有关系?老实交代,还和谁睡过?我一个黄花闺女,就这样着了你一个无业游民的道,我想不通!一万个想不通!……我等了你两个小时。你的手机不开,你的传呼不开,你跑到哪个乌龟壳里去了?我现在警告你,如果你再敢骗我,我就要阉了你!晚上我还要来!等着我!如果你晚上还不在,我就要把你随意瞎吹自己去过那个狗屁山洞的事情揭发出去,让你的书一本也卖不出!让你和王向洪的发财阴谋得不了逞!让那个向你要十万元的娘们儿一个子也休想!我保证说到做到,不放空炮。别以为我软弱,难道语言学家就一定软弱?你一定要记住:兔子逼急了也是要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