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撰写这篇序言的这几个字为止,已经有好几个接到传票的考古学家不堪压力,仓皇逃往了海外,寻求政治庇护;另有几个性急的已经悬梁自尽,还有一些在猛扇自己的耳光,后悔为了一点点考古学界的名声和自己的理论体系自找麻烦;当然,更不幸的一些好事者,则早已被那些面色苍白的人自发地监视起来了。寻死不成比起痛快地自杀,在我看来毕竟要难受和不幸得多,因为自杀肯定算得上很好地“表现”了“自我”(ego)。一般来说,自我了断确实算得上人类能动性的极端体现,所以神学教义才会把这种举动当作人类和上帝平起平坐的外在标志——因为即使是最正统的神学家,也会无可奈何地承认,上帝唯一比不上我们人类的地方,就是他没有能力自我了断、悬梁自尽,而不是他老人家不会撕开裤裆拉屎、撒尿。而被监视,在本序言的作者看来,其严重程度更甚于“自杀而不成”。道理显而易见:被监视在我们时代是一种遥遥无期的惩罚,其性质基本上相当于无期徒刑。诸位看官,不知你们对此有没有同感?
如今,山洞消失了,战士们只好把发财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些喜欢卖弄文字、渴望出大名的考古学家身上。那些被监视者在被监视的过程中,情急之下,居然也冒出了好几个被迫的勇敢者——“置之死地而后生”嘛,我当然也能够理解。据报道称,逼急了的考古学家拿出了平时不敢拿出的刀子,并把刀子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对索债的人声称:“要钱没有,要命老子倒是有一条。”不过,和我们时代大多数阳痿早泄的情形相仿佛,少数几个被逼成为的勇敢者,最后还是成了懦夫,被群情激昂的、更沉得住气的索债的战士们彻底打回了原形。因为孤注一掷的监视者在这种关头比那些被监视者更明白,刀子云云不过是虚张声势的无赖之举和装饰品罢了。索债的勇士们,不管是“新……新自由主义”的信奉者还是“新……新左派”的门徒,内心里其实都相当清楚:古往今来,根本就没有几个无赖真的能把无赖行为进行到底;能进行到底的早就不叫无赖了——至于该叫什么,不是我这个无业游民所能知晓。但有一点还是很清楚,叫什么都可以,但叫考古学家或者无业游民肯定不可以。
《左传》里有一个名叫曹刿的家伙以绝对化的口吻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假如这个说法有道理,那么,刚开始还怒火万丈的考古学家在被彻底打回原形后,其沮丧心情各位看官朋友完全可以想见,不用在下多说。所以,把刀架在脖子上的考古学家最后也只好悻悻地丢下一句“听天由命”“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的中外格言,然后把刀子收了起来,让刀子回到了它该去的地方。平心而论,刀枪一类玩意儿确实不是我们时代的考古学家就能玩得动的——这只要我们回想一下他们发明的理论体系是多么的柔软、油腻而又入口化渣,就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出于同样的道理,“英雄”的名号也绝不是我们时代的考古学家能够担当得起的。不过,也就是在所谓“听天由命”、朗诵格言、收起刀子这一连串过程中,考古学家们倒真的成了无赖,至少也算是理解了无赖之所以为无赖的理论精髓。我得赶紧申明:这个看法的发明者不是我,而是《乌有日报》第四版一位自称从不出门的名记。这个家伙叫季小贞。听名字像是个女人,但据我在《乌有日报》工作的情人的情报显示,该人是个隐藏在女人堆里的真男人。
我很庆幸没有按捺不住地将自己的洞中经历告诉世人。作为一个穷人,我从小就知道,秘密只有一个人在暗中欣赏时才最为有趣,也才不会被人偷走。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知识有限,也不那么服人管,早已被考古学家集体投票开除出了考古学家联盟,所以对创造理论体系也就没有什么热情,狗拿耗子的事情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当然,我现在也乐于站在一边看热闹。顺便说一下,按照我的本意,当初我的最大理想也是做一个考古学家。但人家一致认为鄙人没有资格加入到他们的理论分赃队伍之中,你说我又有什么办法?除此之外,我之所以能够如此幸运,既不必逃往海外,也用不着悬梁自尽以表现自我,还有一个更重大的原因:我也想将那本书据为己有,期望着从中猛捞一把。而说出那本书的具体所在,肯定就是走漏风声。《易》云:“臣不密则失其身,君不密则失其国。”我虽然智力有限,但还没有傻到那种程度。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觉得我的想法在我们时代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谢天谢地,仰仗着这点渺小的潜意识,总算让我避免了考古学家的聪明反被聪明误,也有幸避免了考古学家为了虚幻的名气自找苦吃。
再顺便在此“度”一下考古学家们的“君子之腹”:其实他们也想把那本书据为己有,因此同样也不想走漏风声。但考古学家建造理论体系的生理本能,却让他们必须要付出走漏风声的代价。在在下看来,考古学家的悲剧仅仅在于:他们未能在建立理论体系和发财之间找到微妙的平衡。“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孔老三说得真是再好不过了。
现在,我只有对那些倒霉的朋友们——无论是被告还是原告,表示一点毫无意义的同情。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更想把诅咒奉送给那些考古学家,因为他们坏了我的好事,让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丧失了一次绝佳的致富机遇,也破坏了让我一个人先富起来再回头观看我当年的穷哥们儿的把戏的好机会。这伙披着人皮的考古学家损坏了我的利益。我也想在适当的时候请求高等法院对他们提起公诉。
这篇序言除了宣布那本永远不会诞生的书确实存在之外,还有为众多被告声援的意思在内。尽管他们确实坏了我的好事,但他们也确实值得同情,因为我一向同意这样的看法:人性中的所有弱点不能得到过分的指责。——鄙人一贯擅长设身处地。当然,本序言还有一个目的:哀悼那些自杀的、逃往海外的、被监视的和扇自己耳光的我的同类们。——我虽然只是个无业游民,早已被考古学家联盟所开除,但我并不缺乏同情心。实际上,王堪夜已经穷得只剩下同情心了。现在,我将把考古学家已经公布的众多“第一行”收集起来,作为这本永远不会诞生的书的“正文”部分,并付梓出版。鉴于目前这件事情已经被众多媒体炒得沸沸扬扬,这本书——即那本“永远不会诞生的书”的摹本——肯定会有很大的印数。我期望着能够从中捞到一小把——这也许就叫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最后,让我们亮出底牌,坦诚相见,把心窝子也掏出来:“收之桑榆”才是我愿意为出版商充当枪手而编撰这本书的根本原因。
B 正文
1.那些光,那些水,那些不存在的事物……
2.前晚做了一个梦,我忘记了,但也记得一点点,现在……
3.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
4.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人类历史的动力……
5.来这里吧,朋友们,这里有甘泉、甜酒和美女……
6.如果你不能起床,就在梦中开始你的经历……
7.呼儿咳呀,中国出了个王老五……
8.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9.人之初,性本善,越打老子越不念……
10.何时东来雨?何时北来雨?……
11.这座城市昨天才建成,现在我来说说它……
12.请你将我的烦恼称一称,现今都比海沙更重……
13.忘了吧,忘了我,何必希望又重逢……
14.狗日的……
15.这座城市前天刚被毁灭,我想说说原因……
16.起初,神为男人创造了把柄,为女人创造了漏洞……
17.有五种语言:天上的、地面的、海中的、鸟叫的和人说的,我都懂,我都忘了……
18.我的故乡在远方……
19.道生二,二生四,四生六……
20.让我们荡起双桨……
21.把一个处女发展成女人的秘诀如下……
22.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23.我迟早要成为主席……
24.做女人挺好,但做男人挺更好……
25.从卧室到茅房的道路是黄金道路……
这本永远不会诞生的书目前所能找到的只言片语全在这里了。它们都被称作“第一页的第一行”。我把这众多“第一行”的解释权拱手送给读者。正如本书正文所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人类历史的动力……”本书中那些只言片语的意义的创造者,也只能是这本书的读者同志。因为我确实碰巧去过那座山洞,所以我担保有这本书(我确信我的经历并不是做梦,同时我也不想违背逻辑地说它不存在,因为我不是考古学家),但我不知道这众多的第一行是否真的就是“第一行”,毕竟我们时代的考古学家为了自己的理论体系修改考古证据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不过,考虑到那本书始终在不断移动和飘忽——在没有人陪伴时它是不是也这样呢——它们也许真的都是第一行。何况我也不愿意把考古学家都恶意地想象成骗子——在我们时代,诚实的学者虽然不多,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当然,我也没有把考古学家都想象成骗子的胆量,更怕别人挖苦说,看,那个被考古学家联盟开除出去的狗杂种对考古学家还怀恨在心哪。
(需要解释的问题有三个。一,收入本书“正文”部分的文字,除了我自己手中的那一份,都没有实物。那些实物都攥在考古学家手中。我只能把自己拥有的那一行文字的实物拍成照片,刊登在全书的扉页上,以示真诚之心。因此,二,我也愿意趁机在此做一个广告:如果有人意欲购买我手中这一行文字的实物,只要价钱合适,我会随时出手。我从前也穷,但于斯为甚——反正我确实已经穷得准备去偷邻居家的狗来卖了。三,为了这本书的篇幅能达到出版的要求,我不得不收录散见在我们时代各种报章杂志上的相关讨论。这个建议是出版商作出的,更具体地说,是本书的责任编辑王向洪作出的。他们答应对此负责。因此,有关知识产权一事请直接找出版社,不要来麻烦王堪夜。)
在我看来,这本书仍然值得研究,仍然需要一些不要命的人去考证。我代表我自己鼓掌欢迎这号不怕再次吃螃蟹、愿意充当二茬英雄的梁山好汉。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已经有了那么多上当受骗的发财者,估计将来的研究者至少不会再有接受法院传票的危险了。所以,有志于研究这本书的人,可以把心装到口袋里去。
感谢乌有出版社有出版这本书的勇气。
感谢这本书的责任编辑、我的老哥们儿王向洪先生。
欢迎列位排队购买这本书。我已经准备好了足够大的钱袋。谢谢合作,谢谢捧场。
二、一次电话采访的记录
“您好,没见过面的朋友,我是《乌有日报》的记者。我奉我们老总子虚先生之命对您进行采访,希望能得到您的配合。”
“采访我?你搞错没有?我有什么好采访的?我是英雄,还是群众眼里那些坐在台子上的贪污犯?”
“你必须接受我的采访,因为我已经奉命了。再说,《乌有日报》第四版正在等米下锅。到了这种‘严重的时刻’,也只好捡到篮子里的都算菜。开一句古典主义的玩笑,也只好就着红娘来解馋了。恭喜您有了一次上报纸的机会。”
“很有趣的理由。但我确实看不出有照顾这个理由的义务。再说,即使我是个英雄,我也讨厌自己的照片登在任何报纸上,哪怕它叫‘乌有日报’。实话说了吧,我长得很丑……”
“但您肯定很温柔。流行歌曲一百年前就这样唱过了。我个人认为唱的就是您。当然我这样说既没有讽刺您的意思,也没有恭维您的想法。所以您会接受我的采访,您也一定有点东西供我采访。说吧,倒出您的苦水吧,我会像解放全人类另外三分之二的受苦人那样解放你。就像谁说的,意义在阐释中生成,采访也在采访中诞生。您也许还不知道,现在我告诉你:我的工作就是要让采访排着长队等待诞生。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和上帝差球不多。我会把一堆垃圾中唯一一丝阳光样的金线给拣出来,并且登在报纸上。这就叫做美的发现。今天对您也一样……我确实不认识您,也不知道您是谁,您只是我随便瞎拨出的一个电话号码那边的人,但我确信我们能够很好地合作。我一贯都有这种信心。因为我相信缘分——为什么鬼使神差撩拨到的人刚好就是你呢,所以我确信能从您那里挖到有价值的东西。”
我只是随便一个电话号码那一头的人。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就像我“在人生的中途,迷失在黑暗的森林中”,从而发现了那本飘忽不定的书。这也是偶然性造成的。那本书难道真的在等待我,就像等待那些考古学家?我可没有《乌有日报》那位记者的自信。我想起了不久前写的那篇序言,那也是偶然的产物。更确切地说,是为了从偶然中找到物质财富,再坦白点吧,也为了报复、袭击那伙考古学家,我才拼命抓住那个“偶然”誓死不放的。我要利用偶然,正如这个狗东西一贯都在利用我。而现在我能随便拨一个电话,就能让那本书听见我吗?要真是那样,面色红润的掘宝大军也就不会要求索赔了,他们也可以随便拨一个电话号码,只要他们和那本永远不会诞生的书确实有缘。应该说,假如有这样的好事,第一个想到的人肯定不是我。所以我才对电话那头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你真那么自信能在我这里捞到《乌有日报》需要的猛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