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世上有真实的东西，比如空气，也有虚构的东西，比如谎言。两者我都喜欢。我愿意用虚构去看待真实，用真实去看待虚构。敬请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这只是我的不良癖好。
本文纯属虚构
一、一本永远不会诞生的书的序言、正文与后记
A 序言
这篇序言和这篇序言的作者有一个小小的野心，就是想证明一本永远不会诞生的书确实存在过和存在着。作为我们时代的无业游民，我，王堪夜，也乐于干这类子虚乌有的事情。话虽如此，诸位看官却完全没有必要把这种性质的书和这种存在状态的书当作神秘之物，比如上帝啦、命运啦，或者其他无以名之的鬼东西。王堪夜不希望本序言最终要以“神秘”为武器、为噱头，而为这本书招揽读者。我不愿意这样做。
伟大的贝克莱，也就是那位在形而上学的天空凌空虚蹈，从而把世界给弄丢了的不幸哲学家，曾经说过：“某些真理对于心灵是如此接近与明显，以致一个人只需睁开眼睛看见它们。我将这一重要的真理作如是观：就是说，天上的所有合唱队，人间的所有物具，简而言之，即构成这个世界的强大骨架的所有形体，如果没有一个心灵就没有任何实质……或者它根本就不存在，或者它只留存于某个永恒精神的心灵中。”这本永远不会诞生的书，尽管在区区在下看来一点都不神秘，但也只对有心灵的人——即贝克莱意义上的有着搞笑性质的“唯心主义”者——开放。按照它的本愿，它也许将对所有型号的怀疑主义者、虚无主义者、物质至上主义者、物质决定论者、色情帮爱好者、机会主义者、素食主义者、机械唯物主义者以及乡愿紧闭大门。
就目前所能见到的令人生疑的只言片语看来，这本书可能是小说，是诗歌，是随笔甚至是戏剧，也可能是哲学、神学、历史学、语言学或者别的曾经存在于世上的任何一种可能的书写形式，当然也有可能是考证、证明、反诘、玩笑、痛斥、圣言、嬉皮笑脸……或者一个大写的零。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作为我们时代一个渺小得犹如打屁虫的无业游民，鄙人实际上也不大清楚。但就我目前所看到的内容来说（不怕你见笑，我能看到的内容相对于那本大书几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它归根结底只是一本莫名其妙的书，一本平凡的书，一本不那么纯粹和高尚的书；当然，在所有这一切之外，它也可能具有某种神奇的性质——有关这个问题的详细情况，接下来我马上就要说到。
已经有许多相当有说服力的证据可以表明，王堪夜并不是第一个看见那本书的人——尽管他凡事都渴望充当第一，但这个小小心愿自打盘古王开天辟地到而今，从来就没有实现过。现在他的最大理想就是凡事不当倒数第一。即便如此，他能有幸看见那本书，也确实称得上奇迹（他为此愿意感谢上苍）。像那个倒霉的但丁——而不是那个伟大的但丁——一样，“在人生的中途，他（也）迷失在黑暗的森林当中”；正当他像但丁等待维吉尔那样，等待他的拯救和拯救者时，突然眼前一黑，经过七拐八碰，像一个经过了多次偷鸡摸狗、转弯抹角而最后到来的观点一样，居然掉进了一个山洞。就是在那个狭窄得像兔子的尿道一样的山洞里，王堪夜机缘巧合地看见了这本书。但那是一本不断飘忽、不断移动、不断拍击翅膀的书：它像可以挪动方位的人参，在这篇序言的作者面前不断地更改居所。王堪夜对此非常惊讶，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个哥们儿飞来飞去的究竟想干什么。就是在这种极度的无聊当中，王堪夜和那本书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因为这样做，好歹能让他把洞外的“黑暗森林”暂时忘记，也能将他无望的茫茫前途（假如这玩意儿还真的存在）暂时扔在一边。让那个叫“前途”的狗东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当然，想把那本奇异的书籍据为己有以便从中猛捞一把，从而改变他王堪夜叮当作响的穷日子，也是“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能够得以存在的重要原因。
但最后他并没能抓住那本书，他没有得手。他只是从那本书上撕下了一页——那一页肯定是对他参与游戏所给予的某种补偿，因为那本书也许真的是太寂寞了，也许那本书确实怀有悲天悯人之心。究竟怎样，我到今天也没有弄清楚。也许明天就能搞明白了——这是我们时代的失败者惯常的心理样态，一点都不新颖。但确切地说，本序言的作者只撕下了那本书的第一页的第一行。这一行并没有什么让人眼睛一亮的高论，所以，一贯擅长引用伎俩的序文作者决定在这里暂时就不引述了，并尽量争取将谜底拖延到最后时刻。
王堪夜看到山洞里有许多不同型号的脚印，便断定自己不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除非那本书在不同的时刻会生出不同型号的脚来。不过，这显然出乎他苍白的想象力之所料——在我们时代，和许多朋友一样，王堪夜也几乎完全没有想象力了。其后发生的许多事情证实了他的判断：他确实只是有幸来到山洞的少数人中的一个。王堪夜希望每一个碰巧到过这个山洞的人，都能为这本书写一篇序言、引论、题赠或者其他形式的文字。
前不久，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我确实看到了不少到过山洞的人写下的文章，它们大都刊载于我们时代的著名杂志上。那些碰巧去过山洞的人都说自己从那本书上撕下了一页，确切地说，都是“第一页的第一行”。但从他们的转述中，除了少数，每一个“第一行”都和其他的“第一行”很不相同，甚至面貌迥异，至少也是相互矛盾或者毫无关联。目前看来，除我之外，那些到过山洞的人基本上都是考古学家（鄙人只是一个初通文墨的自由职业者，或者更干脆地说，是一个无业游民），因为他们都想从撕下的那一行中，考证那本书的作者、成书的年代，以及思谋着如何从他们记忆中的版式上窥测出成书年代的物质水平，并最终给他们渴望中的理论体系作旁证。对考古学家来说，我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不对。毕竟在我们这个各种理论早已横行不法的时代里，想要构造出一种令人眼睛一亮的理论体系，已经十分艰难，没有超乎想象的证据和机缘几乎是痴人说梦。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这无疑是理论体系历史上的重要“转型期”，也就是说，机遇已经摆在我们眼前，就看谁狗运当头了。但无论是谁狗运当头，最终都是为我们的时代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实际上，我们等待新理论体系的破土而出已经有一百年了。
遗憾的是，考古学家们的考证结果却千奇百怪，呈现出了“牛皮扯、扯牛皮”的严重局面：有的说这本书属于史前时期，有的说属于未来，有的说是外星人安放在地球上的密探，还有的竟然违背逻辑地说那本书根本就不存在——反正我们这个时代已经习惯了危言耸听和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另一个值得一提的遗憾是：所有宣称自己去过那个山洞的考古学家，都没能记住那本书的名字。这个不幸的事实给我正在做的工作，带来了相当大的麻烦。我只好给那本不断飘移的怪书取名为“一本永远不会诞生的书”。鉴于这个基本事实，各位看官应该相信我的诚实：王堪夜这样做，确实是出于无奈（而不是“无赖”），并没有一丁点玩噱头、玩神秘主义的意思。再说，他又不是法轮功分子，对各种型号的法轮功毫无好感。
考古学家的考证文章到目前为止，非但没有建立起新鲜的理论体系，却意外地引出了一个充满喜剧色彩的结果：无数为发财而面色红润的人，都扛着各种精密到了小数点后边第九位数的挖掘仪器，排着长队准备去那个山洞掘宝。有报道说：凡是有我们龙的子孙的地方，至少有一个代表加入了掘宝的行列。这毋宁是说，挖宝队伍来自我们时代的各个阴暗角落。可惜当我听说这个消息正准备加入进去，试图分一杯羹，却已经太晚太晚了。这再一次证明王堪夜没有充当第一的好运道。
听说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从五湖四海聚集在一起的掘宝大军，在经过了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一共四个八拍的残酷决斗，并付出了无数大腿、手臂、拇指和瞳仁后，终于痛定思痛、强作欢颜，最后居然和颜悦色地坐在了一起，进行更为残酷的点球决战。又经过较长时间的谈判，他们才为要不要掘宝和如何掘宝建立了统一联盟，确定了利益的分配方式。出乎他们所料，最后竟然还发明了一套精妙的、能够维持各方面平衡的袖珍“政体”，重新确立了令人耳目一新的生产关系、经济关系和意识形态，把此道高手即考古学家惊得目瞪口呆。尽管在挖宝队伍内部，还存在着所谓“新……新自由主义”和“新……新左派”的严重派系斗争，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在不断的分分合合中还是作出了周密的分工。
据最近的消息称，分工的精确程度，已经达到了在什么情况下什么人分那本书的哪一行文字的境地。“挖宝章程”还明文规定，如果有功于掘宝的人太多，而文字的行数又不匹配，那就按照“章程”已述部分的规定精确到每一个字；如果连字数都不够分摊，就精确到偏旁部首或者字母——当然，这还要看那本书究竟是用什么文字写成的。总而言之一句话，在完成了这套复杂的程序后，掘宝大军确信：这一回一定能把那本传说中的书籍的每一根寒毛都夹带到我们的时代。他们一致认为，不管是采用顺手牵羊的方式还是贼喊捉贼的方式，也无论是使用开门揖盗的伎俩还是脱了裤子打虎的伎俩，只要能将那本书夹带出来就算成功。为此，他们又令人欣喜地把哲学上的历史目的论给演练了一通，也顺带重新论证了目的与手段之间各种可能的关系。在老理论发了新芽、老母猪变作了处女猪之后，他们又精确计算出了每一根寒毛的价格——在我们这个想象力已经极度苍白的时代，的确算得上了不起的奇迹。王堪夜没有理由不佩服他们。
顺便提一下：考古学家也在为此惭愧不已。舆论界已经普遍认为，与其把发明新理论体系的重任交给考古学家，还不如委托给掘宝大军中的优秀分子。公众也开始怀疑，我们时代花牛大的价钱养活那么多没用的考古学家，是不是有点太过分？
但是，很遗憾，那个山洞居然消失了；在那个传说中应该有山洞的地方，浩浩荡荡奔赴前来的战士们看到的只是一块平地，上面已经高楼林立，灯火通明，住满了各色人等。据后来的调查宣称，住在那里的人从小偷、狗贩子、人贩子、猪贩子、大学教授、乞丐到嫖客、政客、皮条客和贪污犯，“都他妈一应俱全”（调查人员的原话——王堪夜注）。反正我们时代的人数确实比蝗虫和耗子的总和还要多，所以我比较相信这个报道的真实性和客观性，虽然我们时代的新闻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有伪造的嫌疑，都有为新闻而新闻的癖好。为发财而面孔红润的人在绝望之前纷纷苍白着脸，咒骂那些考证文章的作者，并把他们当成了人类有史以来最无耻的骗子。这些偏激、夸张而又激愤的言论我是能够充分理解的。为什么不呢？因为我也是这个时代的一分子嘛，哪怕我只是一个无业游民。至少到目前为止，我王堪夜还没有接到高等法院开除我的“时代籍”的通知。老实说了吧，假如我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会跳起脚来大靠考古学家的娘亲，还会顺带问候他们的祖先——尤其是他们的雌性祖先——隐秘的、带洞的部位；至于对带把的部位应该采取什么态度，既要通过进一步的观察，也要看本人是否有龙阳之好才能作出最后决定。
如今，我们时代的高等法院已经接到了许多自诉状，那些声称自己去过山洞的人（即考古学家）也接到了法院的传票。传票是以六百里加急的形式递送到众考古学家手中的。传票的主要意思大致是：考古学家要对掘宝大军的索赔负主要责任，并告知他们要勇敢地面对现实。索赔的内容，据我们时代发行量最大的《乌有日报》称，既包括掘宝者的精神损失费、精密仪器费、医疗费，也包括误工费——掘宝者当中确实有很多人是以辞职为代价来干这桩买卖的，不少人以前还有一个好薪水。现在他们不但财产尽失，有的人还付出了身体上的某一个零部件。据说索赔的额度已经达到了天文数字，目前还在呈明显上升的趋势。据《乌有日报》的最新报道，之所以额度还在不断上升，是因为当初因各种各样的缘由没有加入掘宝大军的人，以为这一回是有利可图的难得机会，于是就纷纷给自己派定了受害者的身份。该报的专栏分析家分析说，这就叫做“赶末班车”，也叫做“不能一错再错”，还可以叫做“痛打落水狗”（即考古学家——王堪夜注）。因为考古学家从前发明了那么多的理论体系，已经把五湖四海的人害惨了，这一回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岂可放过他们？所以，当初对那本书采取观望态度的人，如今加入索赔的队伍也不是瞎起哄。平心而论，人家一开始就有着明确的目的，有着更充足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