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多次经过呈睡眠状的宝轮,从能够拧出水来的青年直到心如枯木的中年。但我再也没有下过车,直接从它的头部途经它的大腿绕了过去,以便尽快赶往我的故乡或者讨生活的远方。每一次我都远远看见过它的肚脐、当年焦虑不安的我筛糠的背影。我早已学会了等待,但我确实不喜欢每一个让我处于等待状态的地方。
2004年3月28日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古诗十九首》
伪箴言或真经验
如果能回去,我现在就走。
过去的日子以无聊居多。
爱好转折的人不相信直路;相信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人往往又鼻子扁平:因为他碰了太多的壁。
读书以致博学的目的是使人仁慈,而不是使人勇猛、聪明和急躁。
一件从前发生的事情,之所以能让后人以调笑或幽默的言辞加以诉说,仅仅是因为它太过荒唐。并且越是以悲壮、悲惨或神圣、庄严的面孔呈现出来的事情,越是如此。
邪恶的人不会感染瘟疫,善良的人不会上天堂。
酒使人乱性,但首先是使人乱肾,首先是唤醒了肾。
在一个自我推销的时代,保持羞涩感是可敬的;在一个夸夸其谈、初通文墨的时代,保持口若悬河的姿势远比保持沉默的姿势更为有效。
泛神论是一种我 / 你关系。相信泛神论的人因此拥有了众多的情人。但最终他会发现,这些情人中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他与他们不过是一夜情而已。
真理只存在于左手,而道德只存在于右手。
啊早晨,夜晚的肛门。
唯一的悲剧是人的必然宿命即死亡即优先性。除此之外,凡被称作悲剧的,最终只能是闹剧和搞笑。并且最大的悲剧导致最大的搞笑。
到处都是强迫症患者。到处都是孤儿。
京剧中的唱,不过是把语言弄成了弹性无限的橡皮筋。但真要到了弹性无限的程度,那根橡皮筋也就断裂了。
维柯(Vico)说,历史循环是由一阵晴天霹雳开始的:经历过洪水灾难的原始先民将这从天而降的巨响当作了上帝的声音,纷纷中断了与自己女人的交媾,满以为自己受到了非难。惊恐的先民们站了起来,把女人拖进洞穴之中,从此便出现了私有财产。我愿意为这个精辟的洞见增加一个例证:连我们家的狗都是这样。
把幽默当作天神之光的人是智者,把幽默当作省力方式的人是仁者,把幽默当作对自己的同情的人是自恋者,把幽默当作闹剧的人是虚无主义者,把幽默当作未知之物的人,则是天底下的最不可救药者。
真理就是此时,就是此时的沉默。这既可能是虔信者的信条,也可能是逢场作戏者的格言。何况在这个真伪莫辨的国度,何况这是个真伪莫辨的时代。
消息总是无性的。
精神早已习惯了纡尊降贵或遭人欺凌。
计算是中性的,算计却极具冷笑性质。
拥有逻辑混乱的一生的人往往最具有喜剧效应。
《创世记》说:“正如上帝曾经许诺,如果在所多玛发现十个正人君子,他就不会毁灭它。”一个患有道德亢奋症的黑马思想家(我们时代以盛产这号半人半神的尤物而著称)则高声宣布:“如果你不忏悔,我就要到报章杂志上去审判你;我就要写杂文。”
告别之前我们总是吃鳖。
仅仅了解邪恶谈不上智慧,只看见黑暗则是一种无以复加的肤浅,但如果像歌星和小品演员认为的那样一切都是透明的,我们就更无话可说了。
一切观点和立场依天气的变化而变化才最安全,才对健康最为有益。
有一个人自称是我的X光透视机,自称能看清我的肠肠肚肚兼阴险邪恶。我非常高兴,很想让他描绘一下我的肠子的形状,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的大肠、小肠、盲肠和十二指肠,何况我正在闹肚子。此人想了想,仔细地想了想,又把我反复瞧了瞧,最后居然说我没有肠子,花花肠子倒是不少。
一个被人认为早已自杀了的诗人据消息灵通人士说,已经成了我们这座城市的清洁工。他在天亮之前、万籁俱寂之后开始清扫我们制造的垃圾。也就是说,他始终与黑暗和臭气为伍。这个诗人是所有诗人中最彻底的诗人,他身体力行,言行一致。他像一个幽灵,但他更像一个幽默。
我见过这样一个人:他暗中信任的东西从来羞于出口,因为人们不相信他信任的那些东西;而对人们公开信任的东西,他又不得不做出一副假装相信的样子,并且四处申说。
——多谢!
——多射!
面相凶狠的毛哥与同样面相凶狠的刚哥下象棋。刚哥招架不住,乘毛哥专心思索之机,偷偷摸摸把一个被吃掉的炮重新安放在棋盘上,直接对准了毛哥的老帅。现在轮到毛哥招架不住了。他万万没有料到,刚哥居然在他的卧榻之侧埋伏了一个大间谍。他左思右想,终于发现了这中间的玄妙,于是大怒:“你他妈有三个炮?”刚哥也大怒:“我他妈有一个加强排的炮!”这很可能是一个隐喻。
怀旧是弱者的惯常姿势,是虚无主义酒店的招牌菜。而虚无主义酒店时而人声鼎沸,时而门可罗雀——这要视天气和心情而定。
善于投降、习惯投降是一种优秀品德,它证明所谓坚持不过是个搞笑的时间性概念。但有四个“坚持”绝对不应该受到嘲笑,它们是:坚持吃饭,坚持睡觉,坚持撒尿,坚持走孤独主义的羊肠小道。
“故乡的泥土可以治疗疾病。”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也是一个绝对的错误。
……如果现在就走,我也许还能回去。
2004年4月30日
强迫症患者和保守疗法
加拿大哲学家查尔斯·泰勒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现代社会的特征之一,就是用美元估算人命。的确,在今天,除了长生不老丹、后悔药等少数几种不幸被证明为不存在的物件外,几乎没有花钱买不到的东西:花容月貌、肾脏、来自无能者隐蔽部位的快乐、爱情、机遇、官衔、荣誉直至性命,都明码实价,在货币定义过的市场上随处兜售。西班牙作家洛普·德·维加在提到黄金时代的马德里时就说过:“在那里,一切都变作了店铺。”这种情形从前如此,于斯为盛;马德里如此,我们的北京似乎也不例外。
据一个流布久远的谣传说,痛苦哲学的收藏者、妇女的敌人叔本华,有一阵子在餐馆进午餐时,老是拿出一枚金币随手把玩。久而久之,叔本华的该举动终于惹恼了餐厅的侍者。此人愤怒地责问哲学家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想显示自己有钱还是咋的?面对侍者的愤怒,叔本华轻描淡写地说,如果这个餐厅里有人在进餐时不谈金钱,我就把这个金币送给他。叔本华要是活到今天,或许会更加绝望:金钱在现代社会更拥有君临一切的凛凛威风。电子货币的出现,非但没有让金钱的威风更加隐蔽和含蓄,相反,倒是让它更加昭彰和嚣张了。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如果没钱,基本上就被解除了生活的权利,也基本上被认为是死定了。为谋生而追逐钱财,不为谋生只为追逐钱财而追逐钱财,不过是金钱爱好的程度不同罢了,都无一例外地展示了金钱的力道。这种情形,几乎成了眼下中国最为亮丽的风景线。看看大街上涌动的无数张贪婪的面孔,或随便在某一个厕所边偷听如厕人的交谈,就没什么不明白的了。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利润,意味着我们有必要把撒尿的工夫也控制在最低水准上。金钱重新归整、修理、打磨和定义了生理。很显然,这算不上奇迹,而是金钱的题中应有之义。
有一个越来越明显的事实是:如今这个社会上几乎人人都是金钱的强迫症患者;诸多治疗方法也因此应运而生,其中,心理学成了当今时代最具潜力的学问。不少有商业远见的家长,已经为自己的孩子瞄上了这一行当。尽管心理学已经成了一门产业,但遗憾的是,它对金钱强迫症的疗效不能算好。另一方面,出于久病成医的原因,几乎每一位患者摇身一变都无师自通地变作了优秀的心理专家。于是,我们才有机会欣赏这样的西洋景:有些人白天追逐金钱,到了晚上则趁机成了隐士。军火商傍上了诗歌,房地产老板变成了京剧票友,毒贩子加入了佛教爱好者组成的阵营,车行老总爱上了水仙花,亦官亦商的人在家中趁着夜色摆弄哲学,皮条客——这是赚大钱的人——则成了古典音乐的“发烧友”……他们把这叫做双重生活。作为一种保守疗法,据说双重生活在医治金钱强迫症方面效果显著,因为它给患者们提供了一个叫做精神家园的尤物,可以很好地安置患者们的灵魂。顺便说一句,不保守的疗法其实一直存在,那就是舍弃金钱,但这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能选用,何况今天。
我有一位正在努力患病,并把患这种病当作成功标志的朋友。我当然是一个真资格的无产阶级,即使是在一个假货横行的时代,我也敢向任何人担保这一点。但承那位朋友不弃,我曾经接受过他的教导:没钱的不是人。我顿时茅塞大开,也开始匆匆忙忙努力患病。不过,据我所知,我这位朋友目前还处在疑似病例的水准上,虽然比我高级一点,但还是没兴趣去过双重生活,更没有资格体验那些夜晚的隐士们的共同心声:钱太多了的也不是人。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更加高迈的境界,隐隐还有几丝傲慢,但同时也说出几分真理:钱太多了会把人变成“钱人”,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植物人。于是,我们现在看见了:白天的植物人到了晚上成了灵魂的人;灵魂的人到了白天又一次成了植物人。这种随昼夜不断轮回的把戏,确实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爱默生说,新的经验始终在等待新的诗人。从逻辑上讲,这话其实更应该反过来说:新的治疗方法始终在迎候新的病种。因为几乎所有像模像样的病种,几乎所有具有几分姿色的病种,都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因此,我丝毫不反对双重生活,相反,我对这种极其有效的保守疗法持热烈欢迎的态度。因为无论从任何角度说,谋生都不能算错;金钱也不是操行不佳的阿堵物。准确地说,是我们这些叫做现代人的特殊动物,在一个叫做现代的社会里,陷入了一个十分隐蔽的怪圈:金钱为我们提供了好处,但我们又错误地理解了金钱的德行。双重生活既能暂时缓解我们对金钱的误解,又能像上帝一样,迎候那些目下的疑似病例如区区在下者。这样说,颇有点爱因斯坦式的调侃意味:当科学气喘吁吁爬上山顶时,才发现宗教早已在那里等候它了。因此,双重生活在今天大规模出现,既是时代的幸运,也是现代社会的显明标志。
最后我要说,双重生活作为一种保守疗法,并不是现代社会特有的发明。在一个历史如此悠久的国度,它也是古已有之的事情,只不过现代社会重新定义了双重生活。作为一个例证,明代的卫泳就提出了另一种保守疗法的方案。这个科举制和官本位的强迫症患者,也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他的方案是隐于色:右手把盏,左怀美人,所谓“真英雄豪杰,能把臂入林,借一个红粉佳人作知己,将白日消磨”。隐于色看起来比隐于朝、隐于市、隐于野有趣多了。只是该人在大白天也在这么干,好像不受昼夜更替的轮回之苦,或者说,他强行将白天和夜晚的格局打破了。较之于今天的双重生活,这显然是一种更彻底的保守疗法,几近于极端。但问题是,今天的双重生活作为一种有效的保守疗法,还能从卫泳的方案中找到借鉴吗?毕竟今天的保守疗法的有效性,建立在对昼夜轮回的绝对尊重上。
2004年12月16日
细小的纪念
土门公社简史
土门公社原来叫土门乡,乡治在土门庙,一个必须经由崎岖山路才能到达的小场镇。乡改公社后,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中心被转移到了较为平坦的葫芦坝。那两个地方都留下了我小小的、打着火把的童年。红彤彤的土门公社下辖十个大队:新华大队、西河大队、庆祝大队、灯塔大队、红旗大队、前进大队、庆丰大队、革命大队、友爱大队、红光大队。此前它们分别叫做土门村、寨山村、仁家湾村、缑家村、李家村、仁马丫村、石板村、岩上村、彭家村、刘家村。土门公社改名为国光乡后,它们又各自恢复了本名。传统战胜了政治。
我的童年丢弃在了新华大队,丢弃在了有西河从门前经过的土门村。
方圆十里之内
方圆十里之内有两条河、三座山、十个生产队、三千农民、五千亩土地、一座水库,方圆十里之内曾经拥有过三次大洪水、四次干旱、两次蝗灾,方圆十里之内没有污染,方圆十里之内有一个爷爷、一个奶奶、三个妹妹、五个堂兄。这些都属于我。
车祸
现在可以说到那次几乎不存在的车祸:
拖拉机在前边开,趁司机不注意,我从后面爬了上去。站在车斗里我手舞足蹈,大喊大叫,知道今天上学的路可以免了。风景在纷纷向后退,时间则在加速向前——但那是我成年以后才知道的事情。快到学校时,那个年长我三十岁的司机故意加快了车速。但这没什么了不起。我奋力一跃,就下到了地面,只不过搅乱了几个小石子的小美梦。但后车轮却从我的小腿上碾了过去。我眼睁睁地看它碾了过去。有几分惊诧,有几分恐慌,也引起了过路人的几声尖叫。司机停了车,脸色雪白。都是本地人,他不过是想开个玩笑。他战战兢兢,满脸堆笑,试图将我拉起。但我推开了他,提着书包跑进了教室,正好赶上班长喊起立、向毛主席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