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润
这个人不谙世事，只知埋头演算。数学就是他的家。他拼却一生也要证明1＋1——那是哥德巴赫猜想的俗称，曾经被人民群众讥为吃饱了撑的。他的事迹因为一篇报告文学举国皆知。作为一个除数学外对其他一切都近乎盲童的人，他因为举国皆知幸运地讨到了老婆。据说求爱信有几箩筐。在20世纪70年代、80年代之交，文学具有巨大的功效；因为那篇报告文学，处于懵懂阶段的我们算是成功地找到了偶像。我的同学中就有不少人冒充陈景润，煞费苦心地装做不谙世事——尽管他为了入团刚刚向班主任参了我一本；还有不少人假装连面条也不会下。我短暂地模仿过他，但很快就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也明白自己小小年纪就诡计多端，模仿纯洁之徒有碍健康，就放弃了模仿。让我欣慰的是，我的同学中，确实有两个人成了数学家，也有七八个人修炼成了面条也不会下的尤物。
我从来就不曾了解过陈景润，只知道在需要偶像的时代，他碰巧成了我的偶像。他在成名二十年后死于车祸，却没有引起任何骚动。在上海的一个黄昏，我通过晚报得知了这一松松垮垮的消息。我为此满怀惆怅，却从未公开申说。
雷锋
他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关于他的传说多如牛毛。每年总有一天，我们都要提着扫帚，去一个和我们没有关系的地方一阵猛扫，将街道弄得乌烟瘴气——那是我们学习好榜样的具体方式。我读到过这个人的日记。小学还未毕业的雷锋能写出如此精辟、如此含义丰富和深邃的文字，让我目瞪口呆，让我万念俱灰；他表现出来的水准让我对未来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他圣徒式的品德、天才般的智慧，让我绝望，让我自暴自弃。因此在学习他时，我很有些怒气，把街面弄得更加尘土飞扬，让人民群众对我的学习成绩很不满意。今天，我如此堕落，根本没有机会成为圣徒，也未曾搞出含义深邃的东西，雷锋叔叔要负一定的责任。我恨恨地想，偶像最好能和我差不多以便拯救我这样的人；但如果和我差不多，他肯定成不了偶像。这就是偶像的宿命，群众的无奈。偶像在群众中间只会更孤单。
鲁迅
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刻薄和讽刺的艺术，小小年纪，就习惯于像他那样以嘲讽的眼光看待人世。听说他骨头最硬，眼光最毒，我也开始锻炼骨头，砥砺眼睛，并在父亲的拳头下、老师的呵斥声中慢慢长大。我终于成人了，如此苍老，如此冷漠，对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不闻不问，对几乎所有该做的事情仅仅聊尽义务。唉，我把最好的时光全花在了悲观和厌世上，天天思谋着如何尽快度完这转瞬即逝的一生。现在，我老了，骨质疏松，目光涣散。对不起，鲁迅先生，如今我再也经不起您的教诲。
毛泽东
他是我童年的神灵，想起他，就觉得很幸福。那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一年中只能吃少数几次肉；但想起他所产生的幸福感，比马上就要吃肉产生的快乐还要强烈。精神战胜了物质，信仰打败了口腹之乐，这是我终生难忘的记忆。听说他住在比葫芦坝还要大十倍的北京城里，身体健康、神采奕奕，我就激动得想哭。我没有见过他，但我曾经多次梦见他；有好几次他还拍着我的肩膀要我好好干，醒来后百思不得其解。我真的想念他！我已经三十六岁了，很想和他讨论一些问题。我估计他现在不必日理万机：如今，美帝国主义开始向我们示好，苏修早已解体，群众的敌人由法律去收拾，他也许有时间和我讨论幸福问题。我想告诉他，在他过世二十年后，中国人民都能吃上肉了，但我们的幸福感却在不断减少。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毛主席，你对此有何高见？
仁家湾
这是一个村子的名字。我没有考证过它的来历，但肯定是张冠李戴的产物，因为住在这个村子里的没有一家姓仁。他们全体都姓一个很怪的姓。我曾经有幸在这个村子里上过四年小学。如今，设在一个四合院里的教室已经破败不堪；住在教室西侧喜欢吃蛇的男人已经魂归西天；教室对面那个漂亮的女孩，忍不住夏天的燥热去池塘游泳，早在我童年时代就已死去（我目睹了她光滑的尸体）；住在教室东侧的男人因为和儿媳不和，在一个傍晚仓促跳水自杀，连晚饭也来不及吃……四合院内的姑娘们也早已出嫁。自离开那里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们，但她们的美丽毋庸置疑。最近一次去仁家湾是十年前，我要趁着春节的闲暇给久违的祖先烧纸。那是一个寒冷的黄昏，我远远看见了仁家湾的乡亲，他们已经认不出我了，我也乐得不打招呼。但我去参观了我的学校（也就是那间教室），它已经谢顶，只剩下四面矮墙，寒冷的余晖无遮拦地射进了我们当年摆放课桌的地方。我看见了多年前那个蓬头垢面的孩子，在我混浊而漠然的目光中，是他充满好奇心的小眼睛。
蛇
第一次见到它，我只有七岁。那是一个黄昏，我随爷爷步行去十几里外的外曾祖家拜寿。在一个大约七十度的斜坡上，我看见它一晃而过。因为它太过丑陋，我惊叫起来。晚上，在外曾祖家饱餐了一顿，却在梦中第一次见到了蛇。它向我做鬼脸。第二天早晨我呕吐得天旋地转，差点把肠子都吐了出来，更不用说还没有消化掉的肥肉。那年月，那香喷喷的肥肉啊。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闻到肉味就看见了那条蛇，就要呕吐。
第二次见到它，是同一年冬天。某一个早上我去仁家湾上学，路过一条小溪时，我看见一条银灰色的长虫，昏昏然躺在水草上。它是在冬眠吗？有那样冬眠的吗？我以为那是黄鳝，准备伸手去抓。一位稍大我一些的同学说，那是蛇！我突然胸中翻滚，把刚刚吃下的酸菜稀饭吐了个底朝天。
很多年后，我读到了《圣经》，读到了它对蛇极度蔑视的言辞。我为此拍手叫好。更早一些时候，我从道听途说中得知，我们的图腾的原型之一就是蛇。这把我吓了一跳。
蓑草
仁家湾每一个山坡的每一块岩石上都长满了蓑草。那是编织蓑衣的好材料。我想让爷爷给我编一件，以便将头戴雨帽的同学比下去。在那个贫困的年代，很容易把别人比下去，也很不容易把别人比下去。但爷爷要我自力更生，先到山坡上割蓑草，然后才能听从我的命令编蓑衣。我知道他的臭毛病。我跑到了山上。
我眼前的蓑草真是梦中的植物，像胡须一样光滑，依稀如幼嫩的梦境，还泛着青色。我有些不忍心下手。那是我今生唯一一次同情植物，有点矫情，有点夸张；从那以后，我不知在有意无意或直接间接中，摧残过多少蓑草的本家和近亲。但我还是割了起来，绿色的汁液慢慢染绿了我小小的手掌。因为雨季就要来了，我可不想再戴着雨帽去上学。而穿着蓑衣能给人一种长大了的感觉。那时，我渴望长大，不像今天，时时刻刻梦想着回归种子，回归那个温暖的来源，永远不再出来。
西河
我曾多次孱弱地写到它，但它无比坚实，但它更多地来到了我忘恩负义的梦中。是啊，我曾在它的胸膛上学会了游泳，这一技术后来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我还在它的腹腔中抓过鱼。那些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鱼每年都要集体洄游，在西河的腹腔中产卵，这过往的一幕如今在污染过重的西河终于渐成传说。而那时，随手一抓，就有一大把正在缅怀爱情、正在为种族繁衍专心工作的鱼来到了我们手上。它们安静、虔诚，不知厄运将至。我也曾试图寻找西河的腋窝，因为奶奶告诉过我，我们都是从母亲的腋窝里生下来的，而仁家湾所有的母亲都是从西河的腋窝中生出来的。我终于找到了，那是一处碧绿的、呈奶子状的深潭，水温沁凉，正适合母亲们居住。我流连忘返地在那里呆了整整一个夏天；从那里出来后，我长大了，对其他所有地方的腋窝不再感兴趣。
瞒天过海
从新华大队队部（即土门村村公所）到我们家的四合院有两华里，全是因陋就简的机耕道；机耕道上有一条两米来长的小桥，桥下是供春耕的流水过路的涵洞，不足半米高。但它有一个古怪的名字：瞒天过海。我从小就知道这个地名，但真正让我大吃一惊则是在我断文识字、初通文墨的成年以后：那个大字不识几箩筐的村子，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文绉绉的地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