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事情,自有他布政使的僚属前去照章办理。营官请他们入大帐吃茶,又说了许多“知恩图报”“日后还请多多栽培”之类的话。柯民佑一年来同他说过的话也不及今日这片刻来得多,暗想,我还道这人对刘文藻如何忠心耿耿,却原来一样转舵转得快极,心里便有几分瞧他不起,口中敷衍了一番,其余也无甚说得。
刘寿珊在一边随口问道:“对了,怎么不见聂标统?”
聂大功是刘文藻手下武将之首,身任标统,刘的最精锐部队都是交由他来统带。这次布政使率人前来,消息早已发出,照理该是由他率众迎见才对,可眼看日渐正中,在第一营的劳军将完,聂大功始终不见出现,实在有违常理,是以刘寿珊才有此一问。
那管带本来口齿便给,谀词滔滔,被刘寿珊问了这一句,忽然有些支吾,隔了一会才道:“聂标统……该是军务繁忙吧,藩司不是还要到后面几营去吗?到了那里,许就见着了。”
到了第二营,依然不见聂大功。问这营管带,此人的表情居然和前一位一般不二:“聂标统嘛……几个营分头驻扎,不在这里,那就是在别的营里了。”
柯民佑和刘寿珊心里好生奇怪。不过,少了个聂大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劳军的程序还是照旧。柯民佑演说已毕,余事皆有僚属替他去办。营官将几人让入帐中,看已到了正午时分,便布上酒席款待。席上仍不免谀词大作。柯民佑表面欢喜,心里颇觉不耐,心想:我只道这支军队是刘文藻嫡系,这些人迫于形势不得不归附,内心未必肯服,可现在看,全不是这么回事。早知是这等没根子的人,一早便来策动他们就是,也无须费那些周章了。他心里这样想着,往边上瞧去,见刘寿珊也在暗自皱眉。
柯民佑忽地想起一节:“差点忘了。我听说抚台把他的一件宝贝存在你们这里,不知道可有这件事吗?”
管带不明所以:“宝贝?什么宝贝?”
柯民佑笑道:“我说的不是别个,就是刘大人花重金购得的那六挺马克沁机枪了。听说此物在战场上威力极大,毙敌无算,久仰大名,一直无缘得见。不知今次能否让我开开眼呢?”
原来自日俄战争以后,重机枪在中国威名大震,接下来几年里,清廷开始陆续从国外批量购买机枪,装备军队,并在宣统二年,将机关枪队列入新军每镇的正规编制。只是机枪造价极昂,很多镇、协为军费所限,所谓机关枪队往往只是虚额,无法真正落编。刘文藻则是花费巨款,购得六挺马克沁机枪,组成了一个机关枪队。他把该队编在标上,平时交由第二营掌管。柯民佑这时问起来,也是想见识一下那号称“杀人机器”的马克沁机枪到底是怎生模样,是否真有偌大威力。
几位营官脸上同时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管带拱手道:“只怕要让藩司失望了,机枪队并不在敝处。”
柯民佑本来亦只是随口提到,也不放在心上,道:“是吗?那该是我记差了。”
又吃了一会,僚属在外面把犒赏分发完毕,进帐来回话。柯民佑吩咐让准备起程去第三营。本来这不干刘寿珊的事,但他却也跟出去了。
一行人离了第二营,走出去不多远,刘寿珊乘马从后面上来,低声道:“大人。”
柯民佑知道他有话说,将马往旁拨了拨。刘寿珊施礼告罪,一提马,和柯民佑并辔而行,道:“大人没记错,机关枪队是交在了第二营。刚才卑职跟出去看过,第二营的另册上有他们的名字。”
柯民佑奇道:“那他瞒我做什么?”
“不在却是真的。我整个营转了一圈,哪里也没有机枪的影子。犒赏是别人代领的。……大人,我觉得这里面有文章。”
柯民佑略一沉思:“你是说,刘文藻把机枪队留在身边了?”
“不止是这样。我也是刚刚注意到,不止机枪队不在,整个第二营里,人员似乎有所不足。这一标是刘文藻的命根子,他在上面花了很大心血,当不致出现吃空额的情况。”他沉吟道:“第一营那边,我们未加留意,但现在聂大功迟迟不露面,第二营又从机枪队开始,无端端人员不齐。昨晚他们报备来时,说的可是全员撤出城外,现在来看,这话显然不尽不实。还有,这两营的营官,大人不觉得他们谄媚得有点过了分吗?”
柯民佑道:“这一节我也注意到了……你的意思是,刘文藻在使障眼法?”
刘寿珊心里正是这般想,但事关重大,他不愿遽下结论,只道:“且先看第三营如何。”
到了第三营,营官也是一般接待。柯民佑只装作不知。刘寿珊则留了心,看他在一边背着手,不动声色,心里早将列队的人头挨着个地数了两遍了。
等把过场走完,到了帐中,柯民佑趁左右没人,问刘寿珊:“如何?”
刘寿珊捏了个数给柯民佑看:“我想,第二营短的,差不多也是这些个。”
“三四十。”柯民佑轻轻把这个数念了一遍。他此时已然想到:此事绝非偶然。一个营三四十,三个营就是一百来人,再加上一个机枪队……不用说,这批人连聂大功在内,是叫刘文藻暗地给抽调走的。可他就想不明白了:这股力量固然不可小视,二百人却也绝不算多,即使刘文藻打的是攻其不备发动突袭的主意,以区区二百人之力,成算也绝不会比他点齐兵马明刀明枪地跟奎龄干上一仗来得更大,更重要的是,刘文藻并无跟朝廷决裂的胆气,要不然,也不会被奎龄谈笑间就逼到这步田地了。那么,他把自己的嫡系部队移驻城外,只不声不响暗中抽调了二百多人去,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柯民佑哪里想到,刘文藻暗中抽调人马,与其说是为对付奎龄,倒不如说是防范革命党来得更恰当些。
杨殿卿满心以为他说动了刘文藻,却未能再细想一层:刘文藻一向稳字当头,不愿犯险,在手中实力尚足可一战的情况下,仍然不能下破釜沉舟之决心,又岂会因杨殿卿寥寥几句话而改弦更张?他之所以肯接受杨殿卿的计划,其实是想到,杨的主意正好和他一贯的引革命党和奎龄两方鹬蚌相争,自己从中取利的方针不谋而合,假如革命党真个和奎龄拼一个两败俱伤,自己未尝便不能扭转败局,驱逐奎龄,在不和朝廷撕破面皮的前提下,继续划疆自治,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封疆大吏。这才是他的如意算盘。可有一节:若按杨殿卿的意思,是要刘文藻把所辖军队全部撤出城外,非如此不能令奎龄深信不疑。然而刘文藻是何等样人,如此性命攸关的一战,怎肯泰阿倒持,把主动权交到他压根也不放心的革命党手里?因此表面答应,暗中却从嫡系诸营中抽调精锐,由聂大功亲自率领,伏于左右,以备不测。他只道革命党次日便即发动,一日之间不会有人觉察,哪知奎龄极为重视此事,前后脚地便让人来犒赏安抚,终于被柯民佑和刘寿珊发现了其中的破绽。
第三营的犒赏草草结束。柯民佑和刘寿珊都是一个心思: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须得尽早报于奎龄知道。
3
且说李揖唐。他将周汉城的书籍文稿接收过去以后,当晚便挑灯逐篇细读。这些手稿之中,周汉城真正有意为文的只占很少一部分,余者大抵是他平素忽然有见,或有感而发,信手写成,有的是从大处着眼,对革命形势进行全局判断,提出自己的真知灼见;更多的则是以墓碑镇为对象下笔,内容涉及此间的风土、地理、人物、社会状况、会党结构种种;更有对自他上山以来,在日常训练、理论宣传等方面工作的随时总结,分析得失。李揖唐是当地人,于墓碑镇一带的风土人情、地理环境所知极稔,在他行家的眼光看来,周汉城关于这部分的记述里存在着不少谬误之处,但字里行间,苦心昭然。他偶然翻到一篇,见上面写道:“……会党首领缺乏革命基础,抱残守缺,仓促间难以破除成见,此尤为难者。相形之下,李军师似为其中最有见地之一人,或能从他身上开一沟通之渠道……”从上下文看,这段话当写于葫芦嘴公设晚课之前。他看到这里,心头忽然涌起许多感慨来,想到自己曾许多次驻足于葫芦嘴外,也许那时再往前迈出一步,一切就会有所不同,至少——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感慨还罢了,他真正想要的,是通过这些带有私密性的文字,在想象中,将周汉城在山上这段不长的历程重走一遍。可看不数篇,便已确信周汉城没有诓他,像骨架一样可以被完整剔取出来为他所用的“技”是不存在的,“技”与“道”在这里水乳交融,根本无法分割。即使他也尝试着向这“道”接近……可周汉城的理想国,又会是他李揖唐的理想国吗?周汉城肯把这些文稿给他,莫不是想让他做他的傀儡吧?他一边否认,一边不由自主在心里生出这样奇怪的念头来。他明白原因:周汉城的“道”是一种叫他难以形容的东西,会让他亢奋、欢喜、目不暇接,却也一样让他烦躁、抗拒、惶恐不安。他内心有改变的渴望,但从来也不是改变这么多。而且他已经看见这个人的下场了:怀有过分的野心想要去改变整个世界的人注定是要失败的。这是最好的警示:这些文字会给他带来帮助,同时也是危险,他可以去梦想,但是,绝不能离墓碑镇太远。
就这样,到十八日上午,他已将周汉城的文稿大致翻过一遍,心潮犹如外面落了一夜的雨一样起伏难平。他先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已是午后,有晴朗的阳光漾进屋来,料想雨已经停了。他怅然良久,起来吃了点东西,将那些文稿略加整理,拣出他认为最要紧合用的二十余篇,订成一个小册子,准备日后细细研读。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报:穆冲来了。
这提醒了李揖唐。除周汉城外,他还有另一样关注的东西:他需要借这次机会,把潜伏在山上的内奸一股脑地都掘出来,一劳永逸。——官府不是不会再派细作进墓碑镇,不过他确信,他们耗不起再一个十年了。
“叫他进来。”
穆冲走进来。他换了一身白衣。触目的颜色让李揖唐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怎么样?”
一个纸折子落在书案上。李揖唐打开来,上面写了一排名字。
李揖唐笑了:“十一个?是全部了吗?”他看到那排名字里,第一个就是马凤云,“你把他写在第一个啊,呵呵。”
“你让我做的事,我做到了,我什么时候能走?”
李揖唐笑道:“这么急?你是信不过我吧?”
“是你信不过我。这些人最近很是活跃,为的是寻找墓碑镇上的一个大秘密,若非如此,他们隐藏得很深,我也不能一下子就搜出这许多来。你是要确定,我知道了多少。”
李揖唐目光闪动:“那么,你知道多少?”
穆冲笑起来。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你放心,你的事我没有兴趣,一点也没有。”
这倒是真的。李揖唐深信这一点。这个少年眼中只有那一个人,这也是他可以放手去利用他的原因。只是——
他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李揖唐先“请”了马凤云来。这是十一个人里的关键角色。从这个人的嘴里,他将会知道他们距离他的秘密有多近,对他有多危险。
马凤云身怀绝技,他一点不敢托大,虽然未加绑缚,还搬了把椅子叫他坐,但厅里好手环伺,手执枪械,严阵以待。李揖唐远远问道:“马镖头,你知道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吗?”
马凤云苦笑:“我知道。进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了,虽然他避得很快,可大家这么多年的师兄弟……”他轻叹一声,住口不语。
几乎在一开始,马凤云就暴露出了弱点。李揖唐心里高兴,表面不动声色,让人把那张纸条拿过去给马凤云看。
马凤云看了好久,好像这上面的名字他永远也读不完似的:“这些人,我也是第一天才知道他们叫什么。”
“你不承认?”
“不,我是替他们可惜。虽然他们是替衙门做事,但很多人一样是好汉子。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可等到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却要死了,就像……”他想起鹞子峡下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像那个李四海。”
“李四海?”李揖唐想起那件事来了,“他也是?”
“他也是。”他顿了顿,开始讲他所知道的关于那个人的故事。
那个李四海虽然也是奸细,但在马凤云上山不久就死了,来不及像其他人那样逼到他要害处来,所以李揖唐实际上并不关心,不过他一样显得很专注地倾听:不管是不是穆冲的缘故,马凤云主动打开了话匣子。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朱阿秀注意到了他。为了不拖累别人,他就从鹞子峡上跳了下去?”李揖唐感觉到惊讶,“山上暗伏有奸细,这我早就料到了。可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这个故事,我会更加寝食难安的。”他想了想,又道:“你为他们可惜,就不为你自己吗?”
“我不一样。你本来并没有发现他们。而葫芦嘴的人,你根本一个也不会放过。”
李揖唐一怔。他居然想分辩说那不是他,但随即觉得,说这样的话是很荒谬的。
“如果你肯改变决定,一切还来得及。”
“改变?”李揖唐摇头。他比谁都清楚,万延春为什么非要把周汉城等人全部消灭。周汉城把春山堂搅乱了,不斩尽杀绝,不可能使墓碑镇再回去从前的样子。
马凤云显得非常失望。
“果然是这样……”隔了好一会,他才开口道,“那,穆冲呢?”
“他这么对你,你还记着他?”
马凤云只道:“你答应了他什么?”
“帮我,我会放他走。他们两个。”
马凤云轻轻“哦”了一声,皱眉沉思,像是有什么事情一下子不能索解似的。
“怎么?”
“你会吗?”
李揖唐笑了笑。
“我还有一个问题:张烈五呢?他是不是死了?”
“是。那天晚上,有人报告说响线动了,我下去看,他就已经死在下面了。”
“所以我想不通。他暴露了身份,又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替他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