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剑声的眼神里一样有痛苦,但很显然,这不是他心血来潮的决定:“我不是革命党。先生要背负的东西,我不用!我要做的就是保护先生安全。现在除了联合清兵,再没有第二条路了!”他忽然对瘦高个喝道:“你刚才说的,发一个誓来!”
白剑声的突然出现,同马凤云之间的对答,瘦高个吃惊之余,不禁喜出望外,这时忙不迭指天为誓道:“如若二位肯为朝廷出力……”
“不是为朝廷。”
“一样。只要能破了墓碑镇,我拼了这颗项上人头不要,也要保住葫芦嘴所有人的性命,如违此誓,我是猪狗不如之辈,将来刀砍斧剁,死得惨不堪言!”
白剑声点点头,问马凤云:“你怎么说?”
马凤云仍旧低头不语。
白剑声脸色渐渐变得很难看:“你不肯?在你眼里,周先生,我,还有这些人的性命,加起来还比不上你新交的几个朋友袁应泰、阮曾三吗?抑或是为了朱姑娘?难道到了这等时候,哪边对你更要紧些,你竟是分辨不出的吗?”
“不是。”马凤云的声音很低沉。
“那是因为什么?”
“你还记得,当你们打了胜仗的时候,那些拼了命也想加入进来,差点把葫芦嘴的大门都挤破的人吗?你还记得,当周先生开了晚课,允许山上每一个人来听,从那时候开始,每天晚上,都有多少人蜂拥到这里来吗?你记得他们吗……”
白剑声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心里一颤。
“……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没能成为这些人当中的一员。但并不是说,他们就不会成为!他们不是敌人,他们一样是无辜的。他们只是错过了,难道这样他们就该死吗?这些人有多少?一半吗?那就有上千人啊!我们在谈论的,是把上千人的命送出去,去换一个做俘虏的机会!清兵打进来,墓碑镇就会从一个地狱变成另一个地狱,到那时候,我们和万延春李揖唐没有两样,甚至,我们还比他们更残忍!”
瘦高个冷笑:“迂腐。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你就伸出头去任人家砍?”他还要往下说,遇上白剑声电也似的两道目光,不禁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凤云,我们到这边来说话。”他轻轻揽了揽马凤云的肩膀,一个人先走过去了。
马凤云跟在后面。
两个人的步子都异常沉重。
“不是投降。”白剑声的声音很嘶哑,“是为了能活着,不是我,是先生。现在不是讲一颗脑袋能不能抵得起一千颗脑袋的时候,我相信先生是有可能改变这个国家的人,他要是像这样窝窝囊囊死了,国家的前途会少很多的希望。至于你说的那些人,中国有‘四万万同胞’,你又见过几个周汉城?那个人说得对,现在是打仗,打仗就会有牺牲,没人愿意牺牲,但总会轮到谁的头上。凤云,你的确不该来这儿,但你既然来了,就得认这儿的理!你觉得不公平,是不公平,可公平了还要革命做什么!革命就是要从不公平里打出公平来!如果你还在对这里,对春山堂抱有幻想的话,现在你可以死心了。今天朱乾振来过,然后李揖唐又来,一切已经很明白了。刚才先生整理书册文稿,李揖唐的人在等着运走,我也在边上帮把手。我问他了……”他脸上露出很悲伤的神情,“没有幻想了。没有别的路了。”
马凤云默然。虽然这是早已预料到的事,然而当白剑声亲口说出来的时候,他一样感到了彻骨的绝望。
“这件事不是对或者错,已经来不及去分辨了!到了这个关头,无论对错我都要这么做!对了,一千条人命算牺牲得有价值,错了,所有的后果我一个人承担!凤云,做哥哥的一向心高气傲,从没求过人,可今儿个,我求你了!”他“扑通”跪下来,给马凤云磕了一个头。
马凤云傻了。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搀。搀了,就是一千条人命啊!
……
“师兄,你用不着这样。”他终于道,“我们都把话说早了。这个秘密,从前可能还有用,现在,怕是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你说,是什么?”
“说穿了很简单。山上有一条地道,直通到墓碑镇外头,那是李家祖传的用来保命的秘密。如果要联合清兵里应外合,唯一的指望就是引领清兵从地道进来。谁也没下去过,更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张烈五——他是清兵那头的——也发现了,他想从半截上强行炸下去,结果事情败露,现在多半不活了。唯一安全的入口,一定设在李揖唐那座宅子的下面,十之八九就是从那间祖堂下去。那里我进去过一次,不过……”
他深深吸了口气:“没人能再那样进去第二次!”
6
没有任何的征兆,晚饭以后,抚衙有人过来,送来了一张刘文藻的亲笔帖子。从人呈给奎龄。奎龄打开来,看不数行,脸色就变了。柯民佑在一旁不知吉凶,急急地问道:“是什么事?”奎龄默默无言,把帖子转手递了给他。柯民佑连忙接过去看,不看还罢,这一看,直激动得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刘文藻他……他撤兵了!”
奎龄没有答腔。这是他预料中的,只是比他想的发生得稍稍早了一点。他不能很快肯定,这是好事,还是背后另有玄机。
几乎在同时,各方面有消息报来:除了戍卫抚衙的一支亲兵以外,其余所有刘文藻方面的队伍,不约而同地开始有所行动,不过从种种迹象上看,不似是要对他们不利的样子。
奎龄道:“须防他有诈。再探。”又道:“传我的令,所有官兵即刻列队备战,以防不测。”
奎龄的谨慎似乎是多虑了。消息接二连三地报来:刘文藻原本布在城中的数营人马,有条不紊地逐一撤出省城,各自在城外择地驻扎。安营之后,各营的将官除了向刘文藻回报以外,也另外差了专人来寄物轩报备。奎龄和柯民佑奖赏有加,各都说了一番勉励的言语。
到了这时,柯民佑连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他又是兴奋,又是疲倦,一屁股坐回椅子里去,喃喃道:“刘文藻投降了。他把省城让给我们了。”
奎龄一样觉得高兴,但喜悦的同时,却也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杨殿卿在抚衙里困了大半天,又急又饿,整个人像是五脏六腑一块儿被掏空了似的,天其实还没那么暗,从他眼里瞧出来却是黑黢黢雾朦朦的一片了。好容易从门缝里看见一个人影往这边来,这是庆生走后他见到的第一个。那人走到屋外头,取钥匙开了锁,推门进来。
杨殿卿强打精神:“你们到底想拿我怎么样?”
那人没吱声,进了门,就在杨殿卿对面坐下来,一手取过灯盏,一手就在桌上寻摸自来火。
杨殿卿又道:“去跟你们老爷说,我要见他!”
那人幽幽叹了口气:“我只道这几天我就像老了几年,哪知道远不止此,我就在你面前,可你居然认不出来了。”
熟悉的声音传进杨殿卿的耳朵里,他不由得一震:“你是……”
灯亮了。灯光下映出刘文藻那张脸。
杨殿卿顿时呆住。他同刘文藻见过数面,刘久镇一方,且不是寻常一班暮气沉沉的颟顸大僚可比,正大平和的外表之下,隐隐有鹰扬虎视之概。可刚才黑暗中走过来的那个人,身形佝偻,步履沉重,直是一个衰颓的老人,哪有半点执掌一省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的气象?
只听刘文藻一声长叹:“我原不想来,可想到我们终究也打了这一番交道,总该有始有终才是。”杨殿卿听他语声不对,已感到不妙,果然听他接着说道:“我想了几天了。你们几个人,我会想办法送你们出城,其余的,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至于我,只要奎龄不食言,当还不致下狱论罪,可……从今以后,中国的政坛上,再没我刘文藻这个人了。”
杨殿卿急道:“现在胜负未分,大人为何就说这样的丧气话呢?”
刘文藻道:“胜负未分?杨先生,我不是你们革命党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清廷是要完了,可我并没有雄心去争刘邦项羽,更不想做什么陈胜吴广,说到底,我不过是想在乱世之中,为自己谋一个不败之地罢了,哪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把现在省城全盘为奎龄所制的局面简略跟杨殿卿说了,道:“我和奎龄之争,不是泥腿子打架,而是高手下棋,每一着下去,是胜是败,大家心里清清楚楚,这时候推枰认输,我还算不失身份,难道真要等奎龄把炮架到我鼻子底下说‘将军’的时候,我才举手投降吗?”
杨殿卿又气又急:“怎是这样话说!现在好比两军交锋,大人临阵而退,难道就连一点机会也不给自己吗?”
刘文藻摇头苦笑:“空为大言,有什么用。机会?现在还有机会吗?”
杨殿卿知道此刻乃是紧要关头,如不能尽快说服刘文藻,那就大事去矣。情急之下,把什么饥饿、疲惫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地腾身站起,大声道:“怎么没有机会?战事从来是瞬息万变,即使暂时处于下风,只要能抓住机会,以奇兵乘虚而入,一样能反败为胜……”他一面说话给刘文藻鼓劲,一面心念电转,暗想计策,忽地一激灵,拍案道:“有了!”
“什么?”
杨殿卿显得很是激动:“现在奎龄势大,大人势危,双方均心知肚明。如果大人此时去向奎龄低头,他必然相信。我们却正好将计就计。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且看大人肯不肯破釜沉舟。现下,大人所仗恃的,奎龄所忌惮的,就是大人麾下的那些兵马。如果大人肯行险示弱,将他们遣去城外驻扎,把整个省城交到奎龄手上,他纵然再谨慎,也必深信不疑。可偌大一个省城,他既要分头防守,又要分出兵来监视城外军马,他手中能有多少人?这么一来,势必就将他实力摊得薄了,等于使他自曝其短,容易击破。这便是一举两得之计。安排妥当之后,大人再给奎龄递个信去,约定明日同他办印信交卸,及任上种种结算交代事宜,这是一定要在抚衙办的,奎龄不会不来。大人索性再办一桌酒席,同他谢罪,趁众人酒酣耳热之际,大人得个空便可出来……”
刘文藻这时已听出他意思来了:“你是说……用你们的人?”
“正是。我们原就预备着八月十五起事,现在大部分人还留在城里,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发动。大家预先就在衙门左近埋伏,只等你脱身,我们便出其不意地攻进去,将奎龄当场擒杀。而大人则趁机火速出城,率领城外兵马调头杀回。城内失了统帅,必然大乱,只要你我配合得当,省城不难一举平定。这便是我的绝处逢生之计,只看大人敢不敢这么做了。”
刘文藻轻轻“啊”了一声,好半天没再言语。
杨殿卿没有催他。他的话已经说完了。而对于刘文藻,很显然,这绝非是一个容易的决断……
灯影昏昏。两个人的影子印在地上,始终没有动一动……
——这是发生在奎龄接到帖子以前约一个小时的事。
刘文藻送过来的第二张亲笔信此刻就展开在奎龄面前的书案上,墨迹犹新。信上的话写得很诚恳:刘文藻很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并委婉地希望奎龄不要食言而肥。
“明天接了印来,这边的事,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奎龄的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他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杨殿卿在刘文藻几名心腹的保护下回到了那爿古董铺。奎龄接管全城的效应这时候已经初步显现:因为管区突然扩大,人手不敷的问题便凸显了出来,杨殿卿这一路回去,可要比出来时容易得多了。老吕等人已然候了一日,见杨殿卿一去不归,只当是凶多吉少,此刻见他平安归来,都欢喜不已。
杨殿卿送走了来人,把带来的酒食与众人分吃。众人听说杨殿卿于这一日之间,竟办成了这样一件可能会扭转全局的大事,无不惊喜交集,急不可待地讨论起明日行动的诸般细节来。等大致商量定了,已到了后半夜,杨殿卿让几人分头赶去各处通知,明日即行起事。众人分头各自行事不提。
老吕想起一节,低声问杨殿卿:“万一……刘文藻到时候撤不出来呢?”
杨殿卿的回答没有丝毫犹疑。“我们一样动手。”他说。
§§§第二十六节
“杀人机器”有野心想去改变世界的人注定失败·不成功便成仁!·血战·墓碑镇成了地狱·大起义
1
“为什么会这样?”
“以后你会明白的。”
2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十八
阴历八月十八,从事后看,无论对于省城还是墓碑镇,都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日子。不过,也正如多数的大日子一样,这一天依然是在平静中拉开的序幕。
十八日上午,柯民佑会同巡警道刘寿珊等人,带齐各色赏赐之物,一行数百人,浩浩荡荡穿城而过。这等排场,除对城外驻军示好之外,更是明明白白向城中宣示:省城持续了数日的政治角力,至此已有了了局。
为避嫌疑,城外的数千人马并未聚在一处,而是分作数营,各依城势,在十数里间分别择地驻扎。柯民佑一行先来到第一营。营中早得知消息,以管带为首,候在营外相接。柯民佑识得这营官乃是刘文藻部下的一员骁将,向来只唯抚台命令是从的,现在见他换了一副面孔,老远就抢上来行大礼,一脸谄媚之态,心中不由好笑。当下也说了几句客气话。等进得营来,一营官兵早列队整齐,管带请他登台训话。柯民佑也不推辞。来这里以前,他已打过腹稿,这时便把他们和刘文藻之争的孰是孰非,只用三言两语轻轻带过,重点却是向众人保证,这次省城的政局变动,绝不会殃及其余,让大家安心,继而勉励众人在国难当头之际,全力报效,保境安民,忠君卫国。最后才说到此行的来意,乃是奉了钦差特使的委派,带了酒食银钱等物,犒劳大家来了。台下欢声雷动,都呼“谢赏”。这场演说就此圆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