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4日，大年除夕。
“小尤，这年三十晚，咱们准备怎么过？”
“我也不懂，你说咋过就咋过吧。”
“那，包饺子？”
尤冰似乎没有听见，呆呆地对着窗外出神。
归泓业等了一下，没再多说，踅转身子进了厨房。
自打刘进益、周启荣、于成龙他们先后回国后，这个家显得那样的冷清，那样的安静，那样的空空荡荡。刚刚经历过一场重大变故，主角都已经转移战场，突然而来的冷清，竟让剩下的人很不习惯，内心兴起了一种曲终人散的惆怅，既未跳出过去的氛围，又对未来的日子毫无把握，不知如何打发。偏偏又遇上中国农历新年，两位年轻人的思乡情绪比什么时候都来得强烈，接通家里的电话，还未开口，眼眶里的泪水就已无声地流下。
“发什么呆，还不去洗洗手过来帮忙！”归泓业小声地说道。
尤冰如梦初醒，赶紧洗了手过来。
“泓业，来秘鲁两年多了，你觉得秘鲁怎么样？”
“怎么样？不怎么样！”
“以前读书时记得哥伦比亚小说家马奎斯在他的书里写过这么一句话，‘对外国人而言，南美洲就像个留着胡须，带着一把吉他和一把手枪的男人’，形象吗？我觉得很恰当，这里有神秘的丛林，有巍峨的群山，有辽阔的大海，还有浪漫的音乐和刺鼻的硝烟。短短的两年，我们都经历了，谁知道下面还要再经历什么？要是作家体验生活倒也罢了，像我们这样，宁可平静一点生活才好，你说呢？”
“我也想啊，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说有什么办法？”
“也许这就是生活吧？没想到我大学毕业后走进社会的人生会是从这里开始，真是精彩极了。过去只知道人生就像一束玫瑰，看上去漂亮，但也带着刺，你在欣赏她的同时，还要小心不要让她伤着自己，现在好像体验到了。”
“伤是免不了的，我告诉你，只是程度、深浅不同。你这才刚刚开始，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体验，特别是当你遇到那种野玫瑰的时候，才知道她身上的刺有多尖。”
“好像比我大多少似的，还教训起人来了。”尤冰翘着嘴有些不服气。
“那是，大一天也是大，谁让你跟前就我这样一个大人，小姑娘，不服气不行！”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止不住地轻声笑了起来。
笑后又是无语。
沉默了一阵之后，尤冰这才停下手中的活儿，若有所思地说：“也不知道董事会开成什么样了？要开不好，这不都白折腾了？”
“能开不好吗？我担心的不是这个。你看这么大一个项目忙了半天，现在就剩你我两个留守在这儿，跟守上甘岭似的，这能行吗？”
“这问题上边清楚，应该会尽早解决的。”
“应该的事太多了，这会子再说就太迟了。真不知道上边是怎样考虑的，这样处理事情，真是不可思议。”
“泓业，说说气话可以，但事情未必是你想的那样。”
归泓业点点头，接着道：“说实话，对康文彬我是大跌眼镜的，虽没有像启荣有那样大的落差，但怎么说也想不到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你说以他那样的光环，同上边那样的关系，居然同我们这样干，太可怕了，简直就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我就是搞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导致他这样大的仇恨？是贪婪？是利令智昏？还是什么？至于吗？用这样的手段？真希望到此为止，不要有人再因此倒下。”
“我何尝不是和你一样的想法？不过泓业，大过年的，咱们能不能说点轻松一点的话题？老这么紧绷着，谁受得了？”
归泓业一听，苦笑道：“最近以来，这些念头像沉重的包袱困扰着我，一直挥之不去。其实回过头来想想，咱们这样也挺好，居家过日子，我种田来你织布，我和面来你包饺子，不是挺好的吗？”
“谁跟你居家过日子？想得美。”
“我说的是实话，”归泓业故意显得心事重重，“其实我是担心……”声音显得越来越小，偷眼瞟了一下尤冰，见对方停下手中的活计，张大眼睛等着自己说话，专注的神情让归泓业忍俊不禁，噗的一声笑着说道：“我是担心我们俩再这么厮守下去，彼此会发生伟大的爱情的，哈哈哈。”
“好啊，归泓业，你敢拐着弯儿欺负我，看我不向嫂子告你去。”尤冰将手中的面粉一弹，归泓业的鼻子周围被薄薄地喷上一层，活像马戏团里的丑角，“哈哈哈，真好看，虽不像带刺的野玫瑰，但这也叫罪有应得。”尤冰抚掌大笑。
“都是你让我扯点轻松的，真扯上了，你倒有意见了。别忘了，今天不仅是中国的大年除夕，而且还是西方的情人节，咱们不能辜负这节日啊。”
“真的？我都糊涂了，今天还是情人节啊，喔，你都忘了买花给我，赶紧补上赶紧补上，哈哈哈。”尤冰一边撒着娇，一边递过手巾纸，继续笑道，“泓业，这么些天来，真难得有这样的笑声，过年了，很是应该如此呢。”
水饺煮好后，两人摆好碗筷，围桌而坐。
“泓业，你酒量好，今晚不喝点？”
“不啦，我一人喝，万一喝高了……还是算了。吃吧，怎么着也是自己包的，好吃！”
两人静静地吃着水饺。
不知谁在吹萨克斯风，一曲《山鹰之歌》随风而来，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如空谷幽兰，清冽沁人。两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尤冰干脆站到窗旁谛听，乐声如风送水，若断若续，若有若无，细雨润石般萦绕不绝。
两个身心俱疲的年轻人此刻闻得此曲，不免百感交集，一个仰头轻叹，一个倚窗沉思。少顷，尤冰拭去眼中渐渐充盈的泪水，随着飘来的音乐，和着乐声，用西班牙语轻轻地唱了起来：
噢！安第斯山上，
矫健的山鹰，
带领我回到家乡，
就在那安第斯山。
哦！山鹰——我要回到我心爱的土地，
与我的兄弟印加人一同生活，
这是我最大的念想。
哦！山鹰，
在库斯科，就在那广场，等待我吧——
就这样，在马丘比丘，在可兰比丘，
一起漫步。
歌声是那样的深邃，高远，唱的人和听的人刹那间都动情不已。
尤冰对仍然陶醉于音乐声中的归泓业说：“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就知道秘鲁有很多鱼，还有一首享誉世界的著名歌曲叫《山鹰之歌》。这首古老的印地安民歌，是为了纪念十八世纪一位秘鲁的自由战士，在一场反抗西班牙殖民者的战斗中，英勇牺牲，死后变成了一只雄鹰，永远翱翔在安第斯山上。”
归泓业道：“人说闻弦歌而知雅意，但说实话，我是真不知道这首歌为什么而写，我只知道，就在刚才，我的内心实在悲哀得不行，那一刹那，我感到自己就像在广袤的沙漠里迷了路，茫茫沙海，一个人孤单单地站在沙丘上，又饥又渴，又没人能来救我。”
尤冰听了，在心里喟叹了一声：“真是境由心造，听山鹰竟能听出沙漠来。”
“我刚才说了，真不知道什么山鹰，就知道这支曲子让萨克斯风这么一吹，你那哀怨的嗓子这么一唱，这大年三十的，你叫我作何反应？一曲萨调，吹得人满腹凄凉，欲听不忍，欲罢不能，我是情不自禁，心里越发悲哀。嘿，怎么以前就不知道你还会唱歌？”
尤冰笑了笑，答非所问：“你说的这种心境，倒让我想起一句唐诗‘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你想夜空中有几点残星，鸿雁从塞外飞来，这时候有人靠着楼墙，吹着笛子，吹笛干什么？幽怨的笛声表达了一种对人对家的深切思念。你说，你现在的心境是不是就是这样？也不知道家里人这会儿都在忙啥？这时候他们的时间应该是正月初一了，说不准这会儿正忙着给亲戚朋友拜年吧？”
一连串的问题，尤冰都没有得到归泓业的回答，静了一会儿，转头一看，才发现归泓业正痴痴地望着自己，尤冰脸色微红，有些不自在，但还是装作无事似的打趣道：“喂，想家想疯了，木头人一个！”
归泓业脸上一热，本能地把头一垂，心里一种异样的感觉让他手足无措，仿佛让人窥视了自己的秘密，赶紧顺着尤冰的话茬，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是，拜年拜年，真让人想家啊！”
答得有些窘迫，但免不了让尤冰再次产生强烈的共鸣。
两个人于是都不再搭话，宁静再一次伴随着他们。
二月份正是南半球的夏季，夜凉如水，一弯新月孤零零地挂在空中，照看着这两位似乎被遗忘的中国人。
在香港跑马地一处二十八楼层的豪宅里，康文彬一个人坐在安乐椅上，闭目养神。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床头灯，透过灯罩，给静谧的寝室带来一份柔和的光线。四周围静悄悄的，从窗户往下望，街道行人稀少，冷冷清清，就连往日耀眼的灯火，也好像比往常黯淡许多。
今年除夕，他没有和女儿到酒楼或亲戚朋友家吃年夜饭。大女儿露西，三十出头了，从美国留学回来后，在香港一家公司工作，一直陪伴着自己。二女儿还在洛杉矶读博士，未能回家过年。
父女俩吃过年夜饭以后，说了一回闲话，露西见父亲一脸忧郁，强装的笑容让她很不放心，便竭力劝父亲一同去逛花市，散散心，可到底还是被康文彬婉言拒绝了，他实在没有心情。
露西最终还是一个人逛花市去了。
康文彬依旧坐在自己的安乐椅上，闭目养神，像睡着了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露西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回来了，有橘花、桃花、芍药，红的、黄的、绿的，一下子将房间点缀得花团锦簇，春意盎然。
康文彬受到感染，不住地摸摸这叶，嗅嗅那花，嘴里直赞道：“漂亮，真漂亮。”
露西说：“爸，今晚的花市真热闹，到处是花的世界，花的海洋，我本来要买一大盆金橘，可人家说这会儿人手不够，不送货。爸，我真后悔把您一个人丢在这里。”
“没事，我这不是很好嘛。”康文彬疼爱地看了女儿一眼，“时候不早了，今天累了一天，累了就歇息吧”。
露西一觉醒来，朦胧中感觉到外面踱步走路的声响。她不放心，起身一看，见康文彬背着双手在那里长吁短叹。她轻轻地弄出一点声响，然后对康文彬小声说道：“爸，都几点了，您还不睡？”
“上年纪了，没有你们年轻人那么多睡眠。我没事，你睡你的去吧！”
“爸，您今天回来后，好像有些不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爸，您能不能告诉我？”女儿有些着急地问道。
“露西，你说人生最大的不幸是什么？”
“爸啊，大过年的，您怎么倒想问起这个？”
“你放心，你爸是一个坚强的人，就是天大的事发生，我也不会倒下。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一向不相信什么天道好还，报应不爽的说法，就是鬼神之事，也是信之则有，不信则无，完全在于虔诚。露西啊，爸爸今天问你这个问题，就是想告诉你，你妈去得早，她要是在，一切也许不至于这样……我是答应过你妈要好好照顾你们这对宝贝女儿的，可如今，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的一切要化为乌有”，他想到自己将全副身家都押在那几条船上，“我们会怎么样？”
露西细细地品味着康文彬的话：“爸，您说的不幸就是这个吗？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如今我已经完全独立了，就算是这种不幸降临，我也有能力照顾好您，照顾好这个家的。”
“我知道，好孩子，我知道。”康文彬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我指的不幸不是这个。有个大文豪说过，人生三大不幸，幼年失怙，中年丧妻，老年无子。我不幸不能有你妈妈与我一同生活，有她的贤惠，我又何以会到这个份上呢？这才是我的最大不幸啊！”康文彬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露西很想知道父亲说的“到这个份上”究竟是到了什么份上，但她知道，现在根本就不适宜问，她柔声劝道：“爸，您这会儿就不要想得太多了，想多了太伤神，要不我给您来一点睡前酒，催催眠？”
看着父亲喝着酒，情绪稳定了许多，露西为了松泛气氛，也给自己倒了一点酒，一边喝，一边道：“爸，我们公司去年来了一位留学生，最近不知怎的，老不走运，他也说人生三大不幸呢。”见康文彬皱了一下眉头，露西赶紧道：“他说炒股票炒成了股东，炒楼花炒成了房东，泡小姐又泡成了老公。商场情场皆不得意。我告诉他占尽便宜才真，至少有钱买楼，有小姐嫁他，对不对？爸，您说有没有意思？”
康文彬咽下一口酒，勉强地笑了笑说：“他还算走运的呢。露西，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自己个人的事情怎么样啦？有没有一点进展？你就不觉得这屋里早就应该有个小孩在这里跑来跑去？”
露西笑着说：“月下老人太忙了，顾不到我的事。”
康文彬终于上床睡觉了。当他伸手去关床头灯的时候，一眼瞥见床头柜上太太的照片。他顿住了，拿过镜框，轻轻地抚摸着，一时百感交集，老泪纵横。是的，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想念她，需要她，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楠，我对不起你。”
香港的康文彬，大除夕对他是个不眠之夜。可省城里吉景贤一家，与其他老百姓过大年一样，甜滋滋，乐融融，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除夕夜的团圆饭，吉景贤的胃口从没有这么好过。平常不轻易喝酒的他，也喝了大半杯的红葡萄酒，饭菜就更不屑细说。徐淑珍怕他吃得过饱积食，撑坏了肚子，不住地要他起来走动走动。吉景贤开玩笑道：“我这胃，底气壮，越吃越强，只要是可吃的东西，它就能消化。”又说：“于成龙刚才来电话，先给我拜个早年，还说，我大过年的，红包不给他一个，偏丢了个烫手的山芋给他，搞得他连过年的心思都没有啦，这于成龙。”
“我说老吉，经过这次会议，天下可以太平了吧？”徐淑珍问。
“想一帚扫尽天下阴霾？太天真了吧！就那些宝贝船儿，摆在那儿，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看来，那叫卖水的看大河，都是钱啊。一见到钱，这些人就像见血的苍蝇一样，什么都忘了，灯蛾扑火似的至死方休。”
“其实，这些人也该知足了，身家也算丰厚，还这么闹，为来为去不就为几个钱嘛，挣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犯得着吗？”
“真是妇人之见。广厦千间，夜眠七尺，都像你这样的想法，这天下就真的太平喽。这人啊，不能太聪明，太聪明，则能见秋毫，不见舆薪；能见树木，不见森林。给他个眼，他能挤进一条腿来。世上明明有许多极浅显的道理，偏偏就有人看不懂，这是从何说起？”又曼声吟哦道，“哎，问世间‘钱’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
“你是不是醉啦？信口胡说。不看电视，不如早点睡吧。”徐淑珍又爱又嗔地说道。
新年的钟声尚未敲响，吉景贤已经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他是太累了。当那熟悉的打鼾声又重新排山倒海般唱响起来的时候，对徐淑珍来说，那真是最亲切最好听的催眠曲，真是久违了。过不了多久，徐淑珍也参加了进来，这两种声音，一高一低，一粗一细，仿佛二重奏一样，慢慢地向空中飘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