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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余愿归期

长庚二年是多事之秋。

正月二十七日,大齐镇关大将军李息私通氐羌,意欲谋反,一应同党皆以谋逆罪论处。此案牵连甚广,不少从犯喊冤叫屈,其中最为性烈的当属陇西郡守陈婴。被抄出结党密信后,当晚就一把火烧了由重兵把守的府邸,全家葬身火腹,无一活口。

六月大旱,粮价疯涨,各地灾民暴动,新任吏部尚书——两年前惊艳春闱殿试的“凤雏才女”归无期主动请缨赈灾平抚。

十月河堤决口淹没十三余郡,引发瘟疫。次月,大赦天下。

冬至一场雪下得轰轰烈烈,整个齐都银装素裹。城郊一辆马车驶上了浮方寺,寺门大敞,迎来深衣鹤氅的沉雅贵人。贵人上完香,照例由方丈陪同到后山散心闲谈,方丈佛法经义信手拈来,那少女却好似心不在焉:“大师说得对,这世间因缘总是循环,报应到谁,都是应当。”

突然,她眼一凝,走了几步,弯腰用绢帕擦拂山石前形状怪异的雪堆,白雪簌簌而落,露出个蜷成团的七八岁孩童,一张脸冻得乌青,难得竟还留有一口气。

她解开鹤氅,将孩子裹起来抱住,轻呵一口白气:“瞧,这便算缘分了。”

何为缘?

每年冬至,归无期都要上浮方寺焚香拜佛,今年也不例外。只是不巧,马车半路遇袭。

外面鹅毛大雪纷飞如絮,寒风呼啸着卷起窗帘,侍卫与蒙面人刀剑缠斗之声激烈交织。好半天,车外偃旗息鼓,侍卫沉声报道:“刺客皆已伏诛,请大人示下!”

程攻玉起身替她掀开车帷子,未料暗处破空飞出一支冷箭,“咻”一声射向他胸口。身后的归无期来不及惊呼,身子已本能地扑了上去。

脑袋“咚”地撞上了车厢壁,程攻玉眼冒金星:“阿姐……”话未完,乌黑的血珠成串滴落眼前,归无期肩胛中了毒箭,趴在他背上断断续续道:“攻玉,让他们尽量留活口……今日去不成浮方寺了,我们……我们先折返。”

回到归府,一阵人仰马翻。归无期身体本就孱弱,往常初春时节还要裹着狐裘,这次对方往箭镞淬了剧毒,毒发迅速,险些侵入了心脏。

几个大夫慌忙进屋为她治疗配药,婢女往来穿梭的脚步声纷沓无章,一盆盆热水送进去,端出来暗黑的血水,令人触目惊心。程攻玉站在门口,牙齿仍打着颤,一个人身体里排出的毒血怎么能这样多?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听大夫说她尚处危险期,熬不熬得过全凭她自己。

晌午,瑨王闻声赶来,从宫里带来几个御医,御医诊脉后开了几贴清毒疗养的药。御医离开后,瑨王盯着程攻玉,嘴角轻勾,似笑非笑的模样:“你倒珍贵,值当她豁出一条命护着。”说罢,拂衣而去。

程攻玉沉默半晌,转身推门进屋。屋内晦暗幽静,素雅垂帐纹丝不动。归无期双目紧闭躺在床上,面容煞白,连嘴唇也无一丝血色,气息微弱几近于无。

程攻玉开始恨自己,若当时能耐心点,稍待片刻再出去,也许就不会让刺客钻了空子……他死咬住唇,迷蒙中好像看到归无期推开窗牖笑。春光融融如海倾泻,镀得她通身清辉玉润仿若天人。她唤攻玉:“《君子策》背完了吗?”他定在原地流泪,说自己宁为小人不做君子,君子行事坦荡无欺无诈,却挡不住腥风血雨明枪暗箭,护不住天道至亲。

她回首又笑了,一双眼顾盼流转:“傻攻玉,君子有君子之美,小人成小人之利。你欲覆君子之道,则必先学君子之道,后谋阴诡奇思,唯有如此方不会迷失本心,沦为彻头彻尾的奸佞。”然后她伸出纤白柔嫩的手,抚向他的脸颊,“攻玉,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

那指尖微凉,四目相对,周遭转瞬又变了个场景。是四年前的隆冬,他从昏迷中睁开眼,意识迷糊不清,少女捏一方湿帕子敷在他的额头,俯身摸摸他滚烫的肌肤,好似在笑:“虽未退烧,好歹醒了。”大抵因病中视物模糊,她的笑容也蒙上一层霜白薄雾,“你叫什么?”

“程……”喉咙嘶哑钝痛,他含糊地吐出一字后蓦地住了口,脑海一瞬清明。

朦胧中她还在笑,声音低柔婉转:“不愿吐露名字也无妨,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此身如重生,合该有个新名字,姓不必改,那么就叫——程攻玉,‘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望你日后通窍明悟,得偿所愿,无所积仇遗恨……”

她原希望他做个文臣权相,不必凡事躬亲,就如渡达彼岸,并非只泅水而游一条路。可是不行啊,执剑方可斩近敌,不能再这样手无寸铁一味被动了……

少年从梦中转醒,窗外夜幕灰沉,寒鸦在枝头啼叫,扑棱一下又飞走了。他低头看着衣袖上一团湿迹,抹了抹眼角,才发现自己趴在阿姐床边睡着了,竟在梦中亦真亦幻的回忆里流了泪。

泪水浸润过的眸子分外明亮,他握住她纤细的腕子,将头贴近她的胸口:“阿姐,我想去从军,你说好不好?”

整整五天,归无期全靠参汤名药吊着气,瑨王来去好几回,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投向程攻玉的目光中隐隐出现杀气——他捧在手心娇养大的少女,难道真要折在区区小子沉稳不足的疏漏里?

所幸第六日黄昏,她终于幽幽醒来,醒来的第一句话是问:“攻玉,藏在暗处的那个刺客抓住了吗?”

程攻玉倒了杯温水喂她喝下,闻言垂了眼:“阿姐,那人是死士……已饮毒自戕了。”也就是说,断了所有线索。

她似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道:“别这样,那不是你的错。朝廷明里暗里欲置我于死地的人多了去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终有提防不备之时。”

他缄默不语,一双眼无声地望着她,她不由得轻笑起来,容色苍白尤添几分风韵,皎然如寒玉,“攻玉,你还这样小,总皱眉肃目多无趣啊。你放心,这世间再没谁比我执念深,再没谁比我更怕死。”

须臾,她又昏睡过去。程攻玉守在床头,侧耳慢慢靠近她的胸口,听着她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恍惚是春光乍破时冰消雪融桃花绽的悸动,当真太令人欢喜。于是他勾唇轻轻道:“阿姐,你等着我。”

当天晚上,程攻玉孤身一人去了瑨王府邸。

归无期再次醒来时,窗棂半开着,雪后晴光微暖,沁凉的梅花香冲淡了室内浓郁的药味。婢女端来汤药侍候她服下,她拭净嘴角残渍,漫不经心地问:“我睡了多久,攻玉呢?”

话音未落,有人从门口踱步进来,衣带当风绕过屏风,挥退婢女道:“阿归,好些了吗?”

“殿下……”她一愣,挣扎着要下床行礼,瑨王抬手止住她的动作:“你我之间,不必讲这些虚礼。”

归无期抿唇羞赧一笑,瑨王在她背后垫了个软枕,漫不经心道:“阿归,你府上那孩子——四年前你收的义弟,前天我已将他连夜送去了大齐与南诏边境的战场,往后自会有人调教他,你就不必操心太过了。”

她一怔,纤长浓密的睫毛秋叶蝶般微微震颤起来。瑨王将她垂落脸颊的鬓发别至耳后,他有一双深邃而意味绵长的丹凤眼,笑着时眼角微挑,眸光似多情又似无情,仿佛一壶醉人千日的佳酿中山酒。他缓缓地说道:“你对那孩子太好,凡事手把手教他学会,又尽全力护他宠他。阿归,你当初认他为义弟,是不是因为看到他令你想起了昔日的自己?”

见她仍旧沉默,瑨王也不在意:“他说你不肯让他从军,这才偷偷来求我。”说着他笑起来,半真半假地道,“我瞧他左右不顺眼,索性成全他,阿归会怨我吗?”

她眸色深沉,久久地凝视窗外,半晌才轻声道:“殿下明白的,我要为殿下培养一个助力。攻玉颖悟通透,可堪大任,原是最适合做一介文臣的。如今情势生变,皇上龙体不若往年,殿下若能得一将才,倒也再好不过。”

年后下了好大一场雨,冬残春近,料峭风寒,红梅花瓣零落一地。程攻玉寄了第一封家书回齐都,送到归无期手里厚厚的一沓,显然攒了多时。

信中写满大漠的黄沙落日、关山的奇峻以及军旅趣事,却绝口不提沙场的艰苦险恶。她裹着狐裘坐在书房挑灯看完,惊觉他已这样大了。十二岁的少年,眉眼轮廓初初长成,连心思都变得复杂难测。

此后书信常通,她仍会同他讲朝廷内外的局势变化,三言两语间教授处事用人之道,又说起京郊浮方寺后山的杜鹃花,漫山遍野都开遍,远远望去云蒸霞蔚,姹紫嫣红,只可惜不能同赏。

来年杜鹃花再次盛开时,南诏起了内讧,难免力不从心。而大齐近年国库空虚,也早有休养生息的意思。双方战事陷入胶着境地,心照不宣地收兵休战,留下部分将士驻守防线。

这时的程攻玉已经是大齐年纪最小的副将了。

大军班师回朝,一众将士骑马走过长街,盔甲厚重威武,金属的光泽反射在他白皙稚嫩的面上,冷厉和秀致辉映和谐,同周围虎背熊腰的汉子们相比,小小的一个,更显三分静雅。归无期立在酒楼窗口看着,不觉便露出个笑容。瑨王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空中飘飞的柳絮绵绵如雪,伶仃随风。

她回过头,柔柔地接上之前的话语:“军营这边都准备妥当了,只是南诏狡猾狠辣,想要不留把柄地利用他们,须得好好谋划一番才行。”那眸似一泓清潭,缀着琼玉容颜,娇妍而透彻,“殿下放心。”

晚上礼部尚书在秋浦园为众将接风洗尘,闹到半夜才散,程攻玉不免喝了点酒,回到归府时,书房里还亮着灯火。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在暗夜里响起,阑珊的灯火下,纤弱姱容的女子一手拿绢帕捂嘴,一手翻阅卷宗,沉思片刻后提笔落墨。他扶着门静静看着,醉意涌上头,模模糊糊地想:坊间谣言蜚语漫天,但总算没说错她对瑨王的感情。她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是追随流风的蒲公英,心甘情愿飞蛾扑火。

下一刻,他发觉自己笑出了声,引来房中女子讶然抬首。

“阿姐为了瑨王连自己的身体也不顾惜。”笑声萦绕在舌尖,像一滴苦涩的浓酒,他在她乌亮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模样——无理取闹的醉酒少年。在她看来,不过是小孩在撒娇吃醋。

“他到底哪里好,值得阿姐这般对待?”

归无期只一哂:“你怎么会懂。”烛火跳跃着,她向后一靠,半张脸融入阴影中,神情流转三分凄婉,“若非殿下,我五岁那年冬天就死在了京城的妓馆旁边。攻玉,我欠他一条命,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是啊,十三岁的程攻玉怎么会懂呢。

那年冬天冷得刺骨,她从人牙子手里逃离,哪儿也不敢去,蜷在妓馆对面的巷子里。人牙子终究还是揪出了她,拳头、脚尖落在身上,拆筋断骨似的痛。她渐渐知觉麻木,却咬破唇不敢放任意识抽离。这一刻没人比她更绝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过去多久,殴打乍然终止,人牙子发出一声惨叫。有人解开狐裘裹住她,用软帕拭净她脸上的污浊,发出轻缓的一声笑:“好个顽强的小丫头,身无二两肉,竟也能撑这样久。”

原来他早在一旁看戏。她的眼睛睁开一丝缝,无力地瞪视他。少年一双笑眼微挑,把她的头摁进怀里,说:“别怕,我带你走。”他的怀抱暖若春阳,萦绕着令人贪恋的温柔,她很快陷入昏迷,眼角溢出一滴泪。

那时的瑨王年少意气,把她带回宫亲自照料,像临时得了一件稀罕宝贝,捧在手心娇养。她起初并不领情,戒备心重,瑨王便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耐心出奇的好。天长日久,他发觉自己果真得了件宝,惊喜之余,越发怜宠她。

百年难遇的聪颖女孩,纵然天赋权谋,落在俊秀少年心血来潮织就的温柔蛛网里,谁来教她守住一颗心?

往事岁月悠长,如今娓娓道来却只三言两语,局中人千回百转的情思愁肠,如同深山埋骨见不得半寸天日。归无期又咳起来,轻轻一喘息:“我总要先报了这救命之恩……”

程攻玉恍若未闻,眸色飘忽地盯着桌案。她不由得秀眉微蹙:“攻玉,你有事瞒着我?”

这年冬,暴风雪侵袭,南诏再次举兵进犯,大肆抢掠过冬的粮草和衣物。程攻玉跟随统帅贺广南下出征,重新上了战场。

但这一次出师颇为不利,连丢数座城。消息传到齐都,皇帝当朝摔了奏折,急令贺广将军反击,将功补过。可诏书还未送到阵前,贺广将军又因防御不备遭敌方放火偷袭,营寨里的粮草被烧得只余两成。

程攻玉疑心军中出了奸细,领命去查,当真揪出了两个通敌泄密的小将。可事情至此并未结束,敌方仍能提前知晓齐军的作战计策,城池接连失守。

归无期携带圣旨抵达嘉云关时,他们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兵力所剩无几,勉强守住关卡。

程攻玉满脸血污,手握长枪紧随众将士跪下接旨,她一身银白大氅,目光落在因御敌不力被临阵撤换的贺广将军身上,有轻微的惋惜。

援军的到来很快扭转了局势,新的统帅是瑨王一派的将领,素以雷厉风行著称。彻查奸细一事则交由担任监军的归无期彻查。她审讯时极少使用极刑逼供,她习惯事先摸透对方的习性弱点,一点一点折磨其心神,直至对方崩溃吐露真言。

查出线索那天,她站在帐外负手眺望远方,嘴角凝着意味深长的笑:“攻玉,你且学着。凡事啊,攻心为上。”

战事到次年秋才结束。大齐终究失了五座城,勾结南诏的武将名单列了长长的一串,皆判了斩立决。鲜血从刑台蜿蜒到长街尽头,猩红黏腻,冲洗过后还残留淡淡的痕迹。

血腥味经久不散,程攻玉掀开马车的帘子看了一眼围观叫好的人群,回头讽刺一笑,抬目望向归无期:“阿姐好计谋,牺牲区区几个小将,就轻而易举地剪除了太子麾下好些可堪大任的武将。真真假假搅在一起,谁能分辨出串通南诏的是谁呢?”

四目相对,她不置可否:“你何时知道的?”但她很快又轻轻“哦”了一声,道,“我的书房向来不防着你,想必昨晚殿下送过来的那封密信焚毁之前,你已看过一遍了。难道你就没想过……”

她直视眼前这个少年,抿唇笑了一下:“那是我故意让你瞧见的?”这话令他一时滞住,呼吸渐渐急促。

“陛下的身体每况愈下,朝廷暗流涌动,殿下的处境艰难,需要有人帮他。攻玉,当初我亲手培养你……”

“阿姐!”他蓦地打断她,下颌绷得死紧,一双眼透出憎恨的光,“我不会帮他。就为了掌握军权,排除异己、里通外敌、戕害良臣,这样的事我不会做。”

她面色不变,敛眸轻声道:“我怎会要求你做这些,双手沾满血腥的人,只我一个就够了。”

车厢里安静下来,血腥气越显浓郁,堵得人心头压抑,良久,他声音喑哑地道:“我就问一件事……七年前,镇关大将军李息谋逆一案,瑨王有没有插手?”

她略一皱眉,皎白如玉的脸上浮现一丝懊恼:“没有。李息谋逆属实,无人栽赃嫁祸。攻玉,你对殿下的看法过于偏激……”

“李息谋逆属实,那当年的陇西郡守陈婴呢?”

她的表情终于变了。

程攻玉低头笑了起来,一字一句道:“其实我不姓程。阿姐,我姓陈。”

归无期又做了噩梦。

断壁残垣之上,荒草萋萋,新鲜的血迹从边缘一直蔓延到深处,地上间或散落着珠钗首饰。她小声地哭,一路寻踪追去。血迹消失在坍塌了一半的城墙前,她拾阶而上,脚下风声凄凉,把一首歌谣吹入耳畔,歌声渐渐变得清晰。

母亲披头散发站在高台上,嘴里哼着曲,温柔又熟悉的调子。风吹开她身上凌乱的华服,露出被血浸透的白色中衣,和一把没入心脏的长剑。她回过头,眼神哀伤而失望:“看来你都忘记了。”

她说不出话,母亲再不望她一眼,纵身跳下高墙,转瞬化为一堆白骨。

她面色煞白,霍然惊坐起来,埋首在被面上无声地落泪,反反复复说:“母亲,我没忘……我没有……”

窗外夜阑人静,凉风萧索,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格洒在纹丝不动的垂帷上,惨白得像是梦里母亲的骸骨。她想起白天程攻玉惊愕的表情,在她冷静地说出“以后这话休提,我便当什么都没听到”之后。他愣怔片刻,眼底的悲愤一点点升上来,张口欲言,却被她伸出的食指骤然点住唇:“别再胡言乱语了。如此,未免太沉不住气。”她微笑着靠近他,长睫微敛,语调一如往常婉转柔和,“当年我就说过,在我眼里,你就只是攻玉而已。”

“更何况,殿下本就没有插手那件事。”

他不信。归无期明白他心中所想,一个对瑨王忠心耿耿的人,解释只会是辩白和维护。于是她没再说话,少年乌亮的瞳仁在那一刻仿佛蒙了层细白的尘,隐约照映出她姣好的容颜。透过那笑脸,她看到自己内心的淤泥,荒凉腐朽,一团肮脏。

长庚十一年,齐国皇帝缠绵病榻,太子监国。时值原吏部尚书归无期擢升左相之职,瑨王一派几乎占据朝堂大半边天,太子被逼得寸步难行。恰西部氐羌异动,程攻玉主动请旨出征,归无期私下将他的表函扣留,不予上呈。然而翌日早朝,太子宣读将领的人选时,程攻玉却赫然在列。

她隔着群臣回首望向他,身姿俊挺的少年,位列朝臣之中,铮铮傲骨,目不斜视,像冬至时节大雪压不垮的一枝红梅。

下朝后,两人一同乘车回府。程攻玉小心翼翼地问:“阿姐生气了?”

“怎么会。”她屈指轻轻敲着手中的象牙笏,语气微嘲,神情却不带一丝讽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你有了自己的主意,我应当很欣慰才是。”

程攻玉没有接话。自两年前嘉云关的那件事后,他们之间就像拉开了一条缝隙,越扩越大,仿佛岁月的流沙日益侵蚀下的碧水青山,逐渐变成人烟罕至的荒漠,再不复昔日荣光。

出发前,归无期送他至城门口的长亭。她一袭素色深衣,肩披鹤氅,纤白的手指捏着一杯践行酒:“愿你早日凯旋而归。”

她面上的微笑十年如一日,好像还是当年从浮方寺将他捡回家的秀雅少女,有一副玲珑心肝和一双剔透的眸子。

程攻玉恍惚饮下杯中酒,想去触摸她白玉似的脸颊,却又猛地收回了手。他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如同凝望水中花镜中月,下一瞬花残月落,西风吹拂发梢,他转过身决然离去。

氐羌各族世代生长在草原上,个个高大悍勇,程攻玉白日里同他们周旋,摸清敌将的作战方式,好商议诱敌之策;夜里防御巡查地形,又要分出心思查探当年的谋逆案——暗中调查九年前陇西郡守陈婴“畏罪自杀”的实情,搜集证据,这才是他请旨来西部边境的真正目的。

陈年旧事,要翻案着实不易,每至艰难之时,程攻玉就支颐眺望远方想,若换了阿姐,该当如何?

京城传来密信时,齐军与氐羌的激战正酣,旌旗蔽空,马匹踏过地上堆叠的尸体,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直逼敌方营寨。这一次过后,氐羌退兵百里,再不敢轻举妄动。

当夜大齐守将已悄无声息地换了人。那个足智多谋的少年将军,甲胄未换,连夜率领半数多的兵马奔赴皇城。夜风清凉,无人知晓他那一刻的想法。

夜幕下的京城寂静肃穆,程攻玉站在城郊的山头,月色暗淡,投到地面的影子黑黢黢的,像一团缥缈的乌云。身后的副将问他:“将军,京城城门已全部封锁,太子殿下杳无音信,我们何时攻城救驾?”

陛下驾崩,瑨王逼宫。这是密信仅有的八个字,出自如今不知身处何处的太子。

程攻玉沉望着归府的方向:“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了五天。五天后的晌午,程攻玉揪出了归无期安插在自己手下的所有眼线,亲手斩杀于帐前。尔后他率军直奔浮方寺,跪迎藏在寺里的大齐储君。太子将他扶起来,忧心道:“瑨王派人严守四门,又有‘凤雏才女’归无期从旁协助,夺回皇城只怕不易。将军可有良策?”

“里应外合,声东击西。”程攻玉低下头,当年在嘉云关,归无期曾对他说“攻心为上”,那时他从未料到,有一天自己会用她教的东西去对付她。他平静地道,“守卫东西城门的御林统领目下已经被微臣策反。”

“微臣会替太子肃清瑨王党羽,只望太子遵守承诺。”

很多年后,齐都的这个夜晚仍留在百姓的记忆中。火光从城东冲天而起,划破寂静的夜空。一炷香之后,清君侧的将士从城西直攻而入,兵戈交织的声音混着骚乱的人声,将整座皇城炸成了一锅沸水。

城东的大火烧了一夜,次日晌午时分,这一场激烈的战事才堪堪结束。

瑨王一应人等被押入天牢,他衣发凌乱,身形狼狈,即使沦为阶下囚依旧气质清贵。经过程攻玉旁边,他双眼通红地冷笑:“阿归养了个白眼狼。”

几天后,太子登基,当年判处谋逆罪行的陇西郡守陈婴一案重审,昔日忠臣沉冤昭雪。天下大哗,人人唏嘘,无不同情陈氏一族,又对隐忍近十年终于得报家仇的程攻玉敬服之至,茶余饭后议论不休。一时间,少年将军风头无两,成了齐都大半女儿家的深闺梦里人。

新帝并未为难归无期,他曾答应程攻玉两个条件:一是还陈氏满门清白;二是拿下反王之后不追究归无期的罪名,只罢黜其职位。时下正是用人之际,他当然不会反悔,更何况九年前的冬至归无期曾替程攻玉挡过毒箭,那日皇城混战时又为保护瑨王中了一箭,痼疾新伤一齐爆发,就算放过她,她也时日无多了。

瑨王被处决的前一晚,归无期执意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狱中潮湿阴冷,铁锈味和血腥味令人不适,当初那个鲜衣怒马的皇室贵胄,如今浑身是血地躺在污浊的角落里,连站起都困难。

“殿下……阿归无能……”她隔着铁栏去摸他肩胛深可见骨的伤,泪水珠串似的滚落。她执着他的手贴在脸上,微弯了双眸笑起来,“殿下别怕,阿归很快就会来陪你。”

瑨王没有说话,直到她因体弱昏倒,程攻玉上前一步将她搂在怀里,细细拭去她眼角的泪痕,瑨王看着他却突然笑了:“你对阿归存的那些龌龊心思……”那声音嘶哑,目光含讽,程攻玉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却挡不住那句话随湿冷的气息传到耳边,“永远也见不到天日!”

第二天,齐都下了一场初雪,归无期没有去刑场,她靠着窗看了一天一夜的雪。细小的雪花飘在窗上,转瞬化为一点湿意。

那之后她的身体一日日垮下去,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程攻玉四处疯狂地搜寻名医珍药,亲自替她熬药喂药,她配合着喝,喝一口吐一口,最后呕出来的是血。他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摔碎四散,将他眸底的华光割成斑驳破碎的影:“阿姐不想活了是吗?”

“那个人死了,所以阿姐也不想活了,对吗?”

她答非所问,用染血的丝帕掩着唇,低迷而凄艳:“攻玉,阿姐从未骗过你。”那双眼抬起来,隐约有几分解脱的快意和几分歉疚,唯独没有后悔,“所以,两年前我对你说过的‘殿下从未插手陈婴一事’这句话,是真的。”

“殿下从未对不起你,攻玉,你的仇人是我。而殿下他,是我的仇人。”

瑨王为先帝庶子,其母乃掖庭宫宫女,身份卑贱,受人排挤,举步维艰。十二岁那年,先帝贺寿,瑨王当众献上一份大礼,龙心大悦,赐封号、府邸和金银若干。至此,瑨王得蒙圣宠,一点点经营自己的势力,渐渐被世人所知。

“你调查殿下那么久,当知他那时献上的贺礼是什么。”

程攻玉思忖片刻,猛然抬头看着她,惊道:“妫国玉玺。妫……莫非……”

“你猜得没错,我姓妫。”妫化归,故国茫茫无归期。归无期无声地笑起来,“妫国是弹丸小国,少有人觊觎,殿下拿来讨好君王再好不过。”

外人怎会知道,妫国最小的小公主生来天资聪颖,三岁赋诗,四岁论策,是王室上下捧在掌心的宝。妫国灭亡时,王后从城墙一跃而下,五岁的小公主跋山涉水要去大齐报仇,半路被人贩子盯上,辗转逃跑多次,最后被瑨王救下。那时她并不知晓眼前人就是国破家亡的仇人,日久天长丢了一颗心,从此纵然复仇易如反掌,却再也无法对那人下手。

噩梦日夜纠缠,可她终究无法手刃仇人,便倾十年时间演了一出“借刀杀人”的戏。那杀人的刀,是她一手塑造出来的程攻玉。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里藏着她对那人的森森杀意。借刀杀人,以夷制夷,才是他名字的本意。

“当年借李息谋逆一案,我把伪造的罪证放入陈家诬陷陈婴,料他性子烈必有所动作。陈氏后嗣中唯你出类拔萃,小小年纪被誉为陇西神童。他不蠢,一场大火可将尸体烧得面目全非,也可保你一命。”归无期语调平静,绽在嘴边的淡笑如雾里看花,“后来我一直派人跟着你,待你险些冻死在浮方寺后山时,再顺理成章地救下你。濒死之人,总容易对人打开心房。”

程攻玉呆呆地立在榻边,良久,惨笑出声:“阿姐对人心的把握当真炉火纯青。”

“可阿姐的心呢?”他咬着牙,双手狠狠攥住她的肩膀,眼中隐泛波光,“这世间万物,除了你,除了你的殿下,难道全是任由践踏的刍狗吗?”

归无期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眼瞳晶莹剔透,像一抔寒雪,底子里冷得彻骨。他双目通红,慢慢放了手,退后几步:“阿姐做事,历来干脆利落不留痕迹,那些洗清陈氏冤屈的证据,都是阿姐特意为我留设的,是吗?一切线索指向瑨王,就算你替他解释,我也不可能信。”

“所以阿姐就看着我像跳梁小丑似的,联络太子,搜集证据,策反御林军……这一切竟全在阿姐的掌握之中……”

十一岁披甲从戎,三分为家仇,剩下七分皆为护她安乐。可到头来,自己不过是牵制在她手心的提线木偶,那一点隐藏的心思,大抵徒惹她背后嗤笑而已。

这日以后,他不再亲侍汤药,甚至不再过问她的事,底下仆婢揣摩着主人的心思明目张胆地怠慢她。程攻玉却感受不到半点快意,他捂着胸口悸痛到彻夜辗转难眠。瑨王死了,她从此无牵无挂无所顾忌,杀她辱她,折磨的也只是他自己。

他府中藏着真正的仇人,哪怕恨意灼灼,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冬至前夕,程攻玉借着醉酒推开那扇门,烛火昏暝,照映着少年眼底铺天盖地的绝望似杳杳深渊。他将头枕在她的膝上无声地饮泣,低声道:“阿姐,我梦见你死了。我梦见我亲手杀了你。”

眼泪坠地之声犹如更漏,一滴一滴砸在归无期的心上,冰沁入骨。

回忆如走马观花,她抿紧唇,惊觉这短短二十四年里羁绊最深的竟是膝头的少年——世上千万种人生,唯他们最像,不同在于他的所有苦难,悉数源自她的一片私心。

他犹如剑柄缠线的利刃,细线一端系在她的手腕上,经年累月操控着,慢慢便成了她心中独特无双的存在。

冷风透过窗缝吹进来,寒意扑面,她突然剧烈地咳起来,咳出的血溅在程攻玉的衣襟上,染成一片胭脂色。

她俯下身轻轻抱住他,哑声道:“攻玉,你该恨我。”

次日,他将她送上了浮方寺,只道眼不见为净。

从前她每年都来,为祭奠故去的亲人,更为提醒自己,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万不敢忘。这辈子杀孽太多,因果循环,今生报应不及,来生恐怕连人都做不成了。她住在寺里,做了最后一次梦。

梦里母亲站在妫国王宫的废墟上哼着童谣,她走过去,朝母亲伸出手,却一脚踏空,蓦地从高墙上跌了下去,转瞬化为白骨。

那时浮方寺后山的杜鹃花已经开了,漫山遍野云蒸霞蔚,远远望去如一匹绮丽烟罗纱。她躺在山石背面,清风拂过眼睫。恍惚间有人抱起她,冰凉的眼泪落在脸上,像一簇燎原星火,一路烧到心底。

从此后,人生遥遥,岁月漫长,再无山石可攻玉,再无余愿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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