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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同明美

有人终生看陆地与岛屿沉沦,有人沿途往返买尽奢华喝杯茶。

去普吉岛的决定非常仓促,先生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们无法自由休假,以至于出发前一周,我才开始筹备行程。好在运气非常不错,订到了心仪的酒店,除了机票昂贵一些外,其他也算符合心意。

普吉岛我是第一次去,上次去泰国,还是两年前和闺密一起去清迈。

和清迈相比,普吉岛的度假氛围更多出一份灯红酒绿的气息。这几年我已经厌倦了喧闹的酒吧,在酒吧街溜达了一圈,意兴阑珊地跟先生说:“还是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吧。”

“好。”万事他都顺从我。

从酒吧街穿出去便是芭东海滩了,不算宽广的街道林立着许多餐厅与清吧。我左顾右盼,突然被一段熟悉的旋律吸引:“啊!卡百利!”

卡百利是我多年前最爱的乐队之一,我终于来了兴致,走进那家有女歌手驻唱的半开放式酒吧:“就这里好了!”

注意到那个躲雨的卖花女孩,是因为突然下起了暴雨。

雨季的普吉总是忽晴忽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只见她狼狈地从对街狂奔过来,站在屋檐下,局促地四下张望,目光闪烁。她手中拎着的桶里,装的是被雨水砸得有些蔫巴的红玫瑰,在夜色中泛着艳丽的光泽。

我心不在焉地吸着酒杯里的椰林飘香,抬起头,正对上她迟疑的目光。

“你好……”她竟然怯生生地开了口,说的是中文,“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因为这场雨,酒吧的客人散了泰半。我环视四周,发现的确只有我和先生两个中国人,这才确定,她是在跟我说话。但我还是忍不住跟她确认了一次:“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略有些尴尬,怕不是什么骗局吧。但看她的眼神,却又不像那么回事。我顿了顿,继续问她:“先让我听听是什么事吧,我也是游客,不一定能帮到你。”

她听罢,赶紧从打湿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我定睛一看,是一本中国护照。

“这是?”

“是我在酒吧街捡到的空包里的护照,其余东西已经被拿走了,只剩这个了。我想,护照的主人应该很需要它。”

“你为什么自己不报警呢?”我的眼中渐渐有了防备。

“不可以的,”她慢慢垂下了头,“因为我的签证已经过期了,目前属于过期滞留……所以你能帮帮我吗?拜托了。”

我还在迟疑,一直坐在我对面的先生竟然抢先答应下来:“好,拿给我们吧。”

她反复说了好几次“谢谢”,然后才转身离开。我这才注意到,雨已经停了。被雨水洗过的夜空泛着幽暗的蓝,宁静而浩瀚。

我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沉默了几秒,大声喊道:“对了,如果我找到了护照的主人,要怎么通知你?”

她似乎是愣了一下,停下脚步,良久,才回过头:“我叫林明美,每晚都在这条街上卖花。”

回到酒店,我和先生第一时间拜托前台帮我们报了警。当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撒了个小谎,说这是我们自己在酒吧街拾到的。当地的警察很快赶了过来,带我们去附近的警局做完笔录后,他们收走了护照,说会尽快联系护照的主人。

做完这一切回到酒店,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我累得直接趴在床上,先生过来搂住我:“你是不是嫌我多管闲事?”

我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说:“你知道吗?她们有一样的名字。”

“谁?”

“那本护照你没打开看过吧?我看了,护照的主人也叫林明美,如果那个卖花女孩没有说谎,那么她们的名字是一模一样的。”

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偶尔我也好奇过。

那一刻,我突然非常想见见护照上的那个林明美。虽然我知道,这样的机会很渺茫。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竟有不速之客造访。

酒店前台打来电话,说有一位叫林明美的小姐找我们,问是否可以见面。我刚换好泳衣,准备到顶楼的无边泳池泡一泡。震惊之余我略感尴尬:“方便请她来泳池旁边的餐厅找我吗?”

我不想让先生等太久,便披上外衫,匆匆乘电梯上楼,找了一张露天餐桌坐下。

我大概知道是哪位林明美找我,但我想不到她会如此大费周章地特地过来一趟。我和先生住的酒店在卡塔附近的半山上,从芭东过来不算方便。

不多一会儿,一位妙龄少女推开了餐厅的门。护照上的那位林明美,在此刻终于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眼前的少女烫着亚麻色的长卷发,一袭白色的露肩度假长裙衬出曼妙的身段,白皙的天鹅颈上戴的是最新款的卡地亚项链。

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上滑,落在她年轻姣好的面庞上,心中忍不住感叹:我理想中完美的十八岁,莫过于此吧。

她仪态落落大方,又不失娇俏可爱:“你好,是捡到我护照的邵小姐吗?”

邵是我的本姓,我微微颔首,倒显得不如她自在。她拉开椅子坐下,感激地笑道:“真是太谢谢你了!我昨晚被人偷走了包包,打电话跟我爸诉苦,反倒被他大骂一通,害得我委屈地哭了一晚上。”

我喜欢她的真诚,放松了许多:“其实是我先生的功劳,是他提议报警的。”

“他在哪里?我要好好向他道谢。”

我指了指泳池:“在游泳。”

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转过头,礼貌地问我:“那么,我晚上能请两位一起吃顿饭吗?”

我遗憾地摇头:“来之前我已经预定了悬崖餐厅五点半的座位。”

现在已经快四点了。

“是吗?那二人世界我就不好意思打扰了。”

说罢她又坚决地要求:“那起码今天的下午茶由我埋单。”

我同意了。能为一声“谢谢”赶来的人,拒绝反倒显得我不够得体。

服务员端上了新鲜的果汁和甜品,她分别尝了尝,露出满足的笑容:“真好吃!”

不知为何,我蓦然想起了昨夜那双闪烁的眼睛。

“你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我不禁脱口而出。

“啊?”她似乎有点惊讶,思考了片刻,细声解释道,“我家传统,到我这辈刚好是‘明’字辈。爷爷说,‘明’字过于英气,干脆在后边添了个‘美’字。大俗即大雅。”

“原来如此。”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名字的来历呢!”她看上去有点小兴奋。

“真的吗?那一般大家都和你聊什么?”

“会问我今后打算去哪国留学呀,今后是否继承家业呀……总之很无聊就对了。”

如果我早十年遇见她,指不定会觉得她此刻是在惺惺作态。但这些年我慢慢意识到,自己无法触摸到的世界,不代表就是虚假的世界。毫无疑问,这位林明美所处的世界和我的不一样,也和另一位林明美不一样。

那个下午的聊天无论如何都算愉快,林明美跟我讲起在贵族学校发生的趣事,爱好说蹩脚国语的美国人,打无聊的赌输掉一辆跑车的富二代,私家游艇上的毕业舞会……一切听上去旖旎而陌生。

直到酒店通知我出租车到了,她才恋恋不舍地起身,从随身的LV里摸出一个白色的盒子:“这是我的心意,请千万不要拒绝。”

我愣了片刻,才在她热切的目光中接过来。那是一条搭配好的潘多拉手链,主珠我刚好也有,叫“主恩不变”。不算太昂贵,却也不便宜,不至于令陌生人觉得有负担。很显然,她为此费心思考过。

“谢谢你,但我不能收。”我将盒子还给她。

“不可以!”她漂亮的脸上急出了红晕,“这是我家的规矩,有恩必谢!你不收下,我回去会再被骂的。”

我无奈:“那好吧,礼物我收下了。谢谢你。”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跟我和从泳池那边走来的先生道别:“今天实在是打扰了,我先走啦。”

一直目送她离开,我才起身收拾东西。

我们在傍晚时分下山,前往当地著名的悬崖餐厅。

据说这里能看到最美的落霞,我望着被夕阳染成玫瑰色的海,再度想起了那个林明美:“不得不说,人和人的差异真大啊,哪怕同名同姓。”

有人终生看陆地与岛屿沉沦,有人沿途往返买尽奢华喝茶。

说的大抵就是这回事吧。

从悬崖餐厅离开,我跟先生说想去找林明美。

“哪个林明美?”

“卖花的那个。”

今夜普吉没有下雨,酒吧街生意永远兴隆。我按照她的说法,找到那条街道,来回走了一遍,却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她是骗我的吗?

忽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那个,已经找到她了吗?”

我转过头,就看见了她,仍然拎着一桶包装好的红玫瑰,站在五光十色的街上,拘谨的眼神与这里的一切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是的,护照已经还给她了。”

“是吗?太好了……”她似乎是放心了,但很快又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对了,能告诉我吗?她……长什么样子?”

我沉默片刻,读懂了她眼中克制的好奇。在我如实描述关于那个林明美的一切时,面前的林明美始终沉默着。她站立的姿态就像沙漠中的一株植物,笔直而孤立。而这里,我恍然记起,是一座热带岛屿。

“你接下来有空吗?”我问她。

她眼中不再有防备,只是显得有限为难:“怎么……有事吗?”

“我想买你一点时间。一个小时吧,需要买多少花才可以呢?”

“不……不必这样,”她慌忙摆手,“一个小时没关系的,你帮了我的忙,我应该报答你。”

“其实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故事,”我坦白说,“我是一个写故事的人。”

“你会替我写下来吗?”她迟疑地抬起头。

“也许吧。”我诚实地回答,“我写爱情故事比较多。”

她摇摇头:“那你不会写的,我的故事……不算是上得了台面的爱情故事。”

“没关系的,我会自己判断。前提是,你愿意说给我听。”

“我愿意。”她抱起水桶,玫瑰浓郁的香气和咸涩的海风纠缠在一起,我嗅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腥香。

她久久望着不远处漆黑的海岸:“我偶尔在想,如果有一天,这座海岛沉入大海,会不会有人记得我呢?记得这个一无是处的林明美呢。”

同一个名字也许会有成千上万的主人,但被世人记住的,永远是最成功的那一个。

林明美说,她的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之所以会叫“明美”,只是“明天会更美”的意思。这是她出生时,土生土长的涠洲岛民双亲对她的朴实祝愿。

林明美于上世纪的最后五年出生在涠洲岛,那时涠洲岛还没有被当成旅游景点开发。海只是海,渔民的家也不是农家乐,后来被许多游客参观的天主教堂也只是信奉天主教的岛民们平日里做礼拜的地方。岛上没有大学,小学倒是有几所,但中学只有一所。因为师资有限,能考上大学的人实在是寥寥无几。许多人高中毕业就继承了家业,成了年轻的渔民。

林明美算是生在了一个不错的时代,十八岁的时候,这样的情况已经得到了大幅度地改善,作为旅游景点的涠洲岛迎来越来越多的观光客。凭着重新修葺打造的农家乐,开在镇上主干道的餐馆,最先嗅到商机的那些渔民率先富裕了起来。但多年来木讷的,始终惯于靠天吃饭的林明美一家,却还只是囿于温饱的生活。

林明美成绩不错,在2013年考取一所普通的大学谈不上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唯一有困难的是,林明美的大学学费。高三那年,林明美听别人说过的最多的话是:“可惜了。”

可惜了,她也许能考上大学,却未必有钱去念;。可惜了,她年纪轻轻就要守着这座岛。

这种时候,她总是习惯性捂住耳朵大声地背着单词走过去,故意忽略掉旁人投过来的怜惜的目光。

那时林明美其实有个偷偷暗恋的男生,叫曲蔚然,是她小时候的邻居。大概十年前,岛上开始开发旅游业,曲蔚然的爸爸当机立断,花光全部积蓄在镇上盖了一座新楼。在林明美爸爸不屑的目光中,曲蔚然随着爸爸搬离了林明美家的隔壁。

搬家那天,两个孩子在一起抱头痛哭,好像对方是要去多么遥远的地方。最后,还是林明美先想通:“没关系的,我们以后在学校还可以天天见啊。”

曲蔚然这才破涕为笑。那是林明美对童年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一,其余的不快乐的部分,她大都选择忘记了。

尔后,十年匆匆过去。

随着时代变迁,长大的林明美司空见惯的,是妈妈的抱怨和爸爸的暴躁。

“要是当初……”

“啪!”一个碗摔在地上,谁都不敢再说话。

窗外又下雨了,海岛总多雨。林明美透过窗户望出去,就看见大片大片的乌云聚集在海岛的上空,如同会吞噬万物的可怕怪兽。

成年后的林明美只是偶尔才和曲蔚然一起玩,往往是一大帮人一起去打芭蕉、烤扇贝。只有在那些时候,她才能短暂地忘记关于未来的忧虑。

“涠洲岛的日落很美,”林明美一再向我强调,“比普吉岛美多了。”

“那你想回去吗?”我问她。

她却怅然地摇头:“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

很美的日落只存在于林明美十八岁的记忆里,因为在那个傍晚,曲蔚然问她:“明美,想好考哪所大学了吗?”

林明美纠结再三,决定说谎:“我想去上海。”

但她不过是偷听了他和别人的谈话,知道他想去上海罢了。

曲蔚然果然特别惊喜:“真的吗?我也想去上海,据说那里也有一座岛,崇明岛……我想去看看那座岛的春天,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那是林明美一生中第一次听到异性的告白,不怪她觉得,世上没有一座岛的日落,比得上涠洲岛的日落。

从那天起,林明美下定决心,要和自己的命运搏一搏。

最不能理解的是林明美的爸爸:“不是说毕了业给我做帮手吗?”

林明美一张脸涨得通红,手指绞着衣摆,不肯说话,爸爸气得一把甩关上了房门。晚上,妈妈犹犹豫豫地来劝她:“我也想你去外面读大学,见见市面,可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你爸年纪也大了,我们就你一个孩子……”

林明美这才红着眼睛,语气坚定地开口:“学费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你准备怎么办?”妈妈惊讶又害怕。

“您放心,我不会做丢人的事的!我真的想读大学,求您了。”

在女儿的恳求声中,林明美的妈妈心软了。高三的头半年里,林明美都在抓紧时间打工,有时是网上挂出信息做一日导游,有时是借用邻居的三轮摩托车去码头载客。邻居心疼她,乐意帮她一把。总之,半年时间过去,林明美勉强攒够了第一学期的学费。剩下的,是生活费。

上海是全中国数一数二的高消费城市,她的成绩在岛上虽然不错,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和其他地方的学生竞争,想争取到奖学金几乎是痴人说梦。为此,她必须得提前攒一些生活费。

或许是工作令她疲惫,又或许是忧虑令她分心,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高三学生,一个学期过去,林明美的成绩竟然下滑了不少。

班主任一直知道她攒学费的事,但情愿假装不知。因为她明白,对于一个贫穷的女孩来说,实现梦想究竟有多难。但如果因为攒学费导致成绩下滑的话,就是本末倒置了。她下狠心把林明美叫去办公室教训了一番。

林明美是一边哭一边走回教室的。难得大课间,大部分学生都出去放风了,包括曲蔚然。她趴在桌上,眼泪无论怎样都止不住。然而身后竟然有人开始踢她的板凳,她错愕地回过头,是同班的许瀚。

“吵死了,要哭回家去哭!”他看上去凶神恶煞的。

林明美被吓到,咬着嘴唇嗫嚅了很久,竟然渐渐止住了眼泪。许瀚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阵,忍不住嘟囔:“多大个人了,就不能有点出息……”

林明美又抽噎了两声,没有回答,转身从抽屉里摸出课本,强迫自己背起书来。

很快就要到周四,天气预报说那天会有台风登陆,学校放假两天。短暂释放的少年们个个兴致高昂,一致决定去蔚然家的旅馆玩。反正这样的天气也没有游客能上岛,曲蔚然当然也走过来问她:“明美,你也一起去吧?”

林明美赶紧别开哭肿的脸:“不,我不去了,我最近成绩下降了,得在家里复习。”

“这样啊……”曲蔚然的声音里满是失落。

林明美还是不敢看他,一狠心,将整个脸埋在臂弯里,趴在了桌子上。直到他转身走了,林明美才敢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他的背影。

周四,林明美如自己所说留在家里复习。此刻,窗外的大海仍旧一片宁静,台风还没有到。林明美的爸爸突然进门,叫她赶在台风登陆之前去镇上买米。她顺从地答应,一路奔跑到镇上,就看见曲蔚然家旅馆的大门敞开着,一群同学正坐在客厅里围着曲蔚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她慌忙低下头,继续往前跑,像怕被谁发现一样。突然,在身后随风摆动的辫子被谁抓住了,一个讨厌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哈哈,我说,你是不是暗恋曲蔚然啊?”

是许瀚。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居然在台风天四处游荡。

“你放开!”林明美的声音在颤抖。

“不放,你回答我我就放。”他无比嚣张。

“是!是!是!是又怎么样!”林明美“啪”的一声打掉他的手,崩溃地哭喊道。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倒霉,所有狼狈的时刻都能被眼前这个人撞见。

如注的雨水浇在她的头上,台风终于登陆了。

那年夏天,林明美落榜了。

她发挥一般,又孤注一掷地把所有志愿都填了上海,终于失去了被其他高校录取的机会。

这样的执着,令她的班主任感到惋惜。如果她愿意退而求其次的话……但她无法开口,人生如果一开始就选择退而求其次,那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但好在曲蔚然如愿去了上海。他是班里唯一一个考去上海的人,所有人都为他感到骄傲。送他离岛的那天,林明美没有去,而在此之前,他每次来找她,她也都选择了避而不见。

“为什么不见他?”我问她。

“就是觉得没脸,觉得自己不配,也……很害怕。”

害怕他当时的告白是自己会错了意;害怕一无是处的自己配不上他;害怕他去了上海,将不再留念岛上的岁月。

崇明岛的春天和涠洲岛的春天是否一样呢?高中毕业后留在岛上的林明美偶尔会忍不住这样想。每当她这么想的时候,许瀚都会莫名其妙地刚好在她身边。对着她欲哭的脸,许瀚总是不耐烦地说:“你哭个屁啊。”

“你为什么总在我旁边晃荡!”她气极时还是会反驳。

但许瀚比她凶多了,一句“关你屁事”就堵住了她的嘴。

同是落榜的考生,留守在这座岛上,一来二去之间,哪怕起初恶语相向,关系也还是慢慢变得亲近了。后来林明美去镇上买米,帮她提回家的人总是许瀚。所以有一天,当许瀚一本正经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去上海看看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骂他“神经”,而是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你那么想去,我就陪你去呗。我最近打工刚好赚了一笔钱。”

林明美想到自己存着没处用的学费,心动了。不必说明,她是想去看曲蔚然。

是又一年春天,她终于可以实现那个他们曾有过的约定。但当林明美走进曲蔚然的大学时,她却感受到了一种没来由的窘迫。虽然知道自己看上去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但她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大家都在看自己,大家都知道她不过是个落榜生。快走到曲蔚然就读的学院的时候,林明美停下:“算了。”

“你说什么?你是不是有病啊?”许瀚像看疯子一样看她。

“我不去了。”说着,林明美已扭头朝着校门走去。她走得特别快,许瀚小跑着才追上她。

“不是喜欢他吗?为什么不去见他?”

“不喜欢了。”

“你说什么?”

“我说不喜欢了!”她泪眼蒙眬地回过头,大声嚷嚷。

许瀚愣了一下,随即一把将她拽到自己怀里:“你自己说的,那老子就追你了!”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吻了她。

那是林明美的初吻,和她幻想过的初吻除了地点一致外,什么都不一样。

但那次旅行后,他们却一起留在了上海。因为那一个吻,林明美好多天都没跟许瀚说话。直到要离开的那个早上,她才去敲他的门:“我不回去了。你要留下来陪我,我们就在一起;你要回去,我也不拦你。”

许瀚叼着一支牙刷傻愣在那里,过了好久,他竟然说了一句完全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我会对你好的。”他说。

林明美说,在上海的日子她几乎忘光了,不外乎是贫穷和劳累。前者她已经习惯,后者起初还新鲜,后来也就麻木了。她做过很多份工作,偶尔会想自己为什么会留在这里?许瀚毫无疑问是为了她,那她呢,又是为了什么?

不可能是曲蔚然,她甚至都没有告诉曲蔚然自己在这里,崇明岛也是和许瀚一起去的。

“就只是一座岛而已,比不上涠洲岛美。”

我已经习惯了她固执的论调,只是问她:“那你最后想明白了吗?当时为什么要留在上海。”

“可能只是在和自己赌气吧。”她疲惫地笑笑,“我也不知道那时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反正稀里糊涂就过了一年。”

再次回到涠洲岛,是因为过年。

在和家人拉锯一年后,林明美的爸爸第一次主动给她打了电话:“过年总该回来吧。”

林明美没吭声,是旁边的许瀚帮她回应:“当然了,叔叔!”

但林明美的确不想回去过年,理由很单纯,因为曲蔚然也会回去。岛上就一所中学,人不多,同学们都很亲。只要人在岛上,实在是找不到理由不出席同学会。去了同学会,也就意味着必须见曲蔚然。

许瀚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实在不想见曲蔚然就算了,回头我给你爸打电话赔罪。”

但她却因为这句话突然跟自己较上劲:“谁说我不想回去了,我们明天就订票。”

大年初三,林明美毫无悬念地见到了暌违一年多的曲蔚然。他给她带了礼物——一片树叶标本。

“这是崇明岛的春天,你没有来,我只好摘下来带给你。听说你和许瀚恋爱了,祝福你们。”他的语气听上去竟如此真诚。

那天林明美不顾许瀚的劝阻喝了很多酒,同学们都散了,只有她和许瀚还坐在那里。他闷声喝酒,她闷声吐,气氛非常诡谲。许瀚冷笑了一声:“你其实不喜欢我吧,你只是觉得我们最般配。”

“你说什么?”林明美头痛欲裂。

只见他像毒蛇一般,继续吐出恶毒的字眼:“般配的普通,般配的贫穷,般配的……”

他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恶狠狠地捂住他的嘴,气急败坏地大喊:“不准再说了!”

那一夜,是许瀚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林明美背回了家。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从这座岛上消失了。林明美去他家里问过,可他的家人只说:“阿瀚说你们俩分手了,他要去外地打工。明美,看不出你平时柔柔弱弱的样子,竟然这么狠心!我们阿瀚哪里不好?你们看上去明明那么般配!”

林明美的脸一片惨白,落荒而逃。她心神恍惚地走在镇上,竟然撞上了曲蔚然。

“去看海吗?”他问她。

“好啊。”点头的那一刻,林明美觉得自己真是无耻。

但那天的确什么也没发生,已经长大的少年无非想再怀缅一次青春:“我高中时喜欢过你,还以为可以和你一起离开这座岛,真可惜啊……”

林明美木然地摇头:“不可惜的。”

曲蔚然多少有些尴尬,恰好海上起浪了,冷得他们都打了个哆嗦,他仿佛松了口气:“回去吧。”

林明美平静地说:“好啊。”

是在那一天,她决定向这座岛妥协,向命运妥协。

没过多久,曲蔚然又去上海了。林明美淡淡地想,等下次他回来,应该就会有女朋友了。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再也不会不甘心了,不会不甘心,也就不会不开心。

春节过后,她高高兴兴地留在了岛上,在海鲜市场帮爸爸卖打回来的鱼。是五个月后,她突然接到了一通无法显示号码的电话。

“喂,是谁?”她漫不经心地问。

电话那边忽地迸发出一阵隐忍的哭声,那个声音她很熟悉,但哭声却很陌生。毕竟过去朝夕相对的一整年里,这个人从没有哭过。

林明美觉得鼻子有点酸:“你到底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林明美用旅游签赶到泰国时,许瀚已经住了一整个星期医院。

因为无良的建筑公司没有买工伤险,又一直拖欠着医药费,许瀚差点被赶出医院去。林明美用全部积蓄结清账单,对他说:“看来明天我得去找点办法赚钱了,不然后续医药费就付不起了。”

许瀚从身后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们是分手了吧?”

“是,”林明美没有回头,“但是我没办法不管你,就像曾经的你没办法把我一个人丢在上海一样。”

许瀚沉默了很久,最后颤声说:“我知道了。”

从那以后,许瀚虽然顺利出了院,却因为摔断了两条腿,公司辞退了他,不仅失去了生活来源,就连基本生活起居都有困难。林明美什么都没说,留在普吉照顾他,直到旅游签证要到期。

过期居留有多严重她当然明白,但当时的她实在拿不出余钱再买一次往返机票,再办一次旅游签证。至于商务签证,她认真地在网上浏览过相关资料,也需要她找到工作机会后回国,等待公司正式聘用,以及大使馆签发签证。

但她现在既没有钱,也没有时间。最重要的是,需要照顾的许瀚根本等不了她那么久。

生活有时就是这么绝望,于是她心一横,决定就这么留下来。

待许瀚能正常走路时,已经是差不多小半年后的事。他恢复得很好,多亏了林明美的照顾。

找到新工作后,他立刻逼她回国,而她只是冷笑:“你现在是恩将仇报,想看我坐牢吗?”

他两眼通红地沉默着,最后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我始终不敢问林明美,在最困难的时候,为什么不向家人和朋友求助?我想,她自有她的考量。如果能开口,如果开口真的有用……或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而做出这个决定时,她才不过二十岁。?

事到如今,林明美说,他们都不想再回那座岛了。尽管记忆中的涠洲岛依然很美,但就是不想回去了。

“反正留下和离开都一样累,何必非要回去呢?”她平淡地对我说,“而且,在来找许瀚的那天,我已经把那片树叶标本给扔掉了。”

就像亲手抹杀了生命中最纯白的一段岁月。

我们一起沉默地喝光了剩下的酒,我摸出首饰盒递给她:“是林明美给你的。”

“你和她提到了我?”她有些诧异。

我摇摇头:“没有,这是她送我的谢礼,但它应该属于你。”

她庆幸地笑了,打开首饰盒,轻轻抚摸着那条银色的手链,喃喃道:“真漂亮啊……确实,你还是不提我比较好。我一点儿也不想被她知道。”

不想被她知道,世界上的另一个林明美是这样活着,屈辱,安静,而顺从。

长夜有风,“主恩不变”上缀着的珍珠在灯光的映照下闪耀着温润的光芒,犹如安达曼海最后的一滴眼泪。

离开普吉岛前,我特地到芭东海滩去看了一次日落。

先生问我:“好看吗?”

我不置可否:“我们走吧。”

命运如此戏剧,双生却对立,我无法为世上的林明美们抚平生命的皱褶,唯一能做的,只是记录。

林明美说,她和许瀚都是天主教徒,小时候总在岛上的教堂里陪父母做礼拜。

如果你曾看见他们……

我的玛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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