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过尽,万次回首。
远行人的脚步匆匆靠近安世居,一阵风过,竹林里的叶子左右摇晃,便又恢复平静。
白衣胜雪,在青绿色竹林的映照下仿似人间仙子。
京城御在安世居门前弯腰一拜,道:“师傅,弟子回来了。”
“嗯,进来罢。”赛伽伦威严的声色自竹屋间传出,他正忙于翻看药谱,手中的活没有一刻停下。
京城御得到允许,这才毕恭毕敬地进了安世居,室内的布置与他数月前离开时毫无变化,就连一丝灰尘也未沾染。他在屋中环视一圈,赛伽伦抬头望向他,满是白胡须的嘴角不经意一笑,道:“那丫头出门替老朽寻药了。”锦绡之事,京城御也是知道的,他暗中帮她闭气,这才瞒过众人。
京城御像是偷吃被抓到的小孩,面色一红,直直撇清,道:“弟子,弟子并无。”
“呵,你这小子。若是无事,便把午膳做了。”赛伽伦吩咐一句,继续忙乎手里的活。
“是。”京城御低头,去了另一间竹室。
君子远庖厨。但这安世居里只有京城御与赛伽伦师徒俩相依为命,做饭之事自然就落在京城御手中。
约有一炷香的功夫,便有几个家常小菜新鲜出炉。
锦绡一袭鹅黄色小裙,背着装药的篓子,一路上看着景色回到安世居。还未到跟前,一阵菜香便飘向她的鼻尖,锦绡深吸一口,五脏六腑的馋虫都被勾了出来,便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这回锦绡未有踏进药房,直直往厨房走去。
“赛老头,今日怎么做的......”锦绡一脸欣喜踏进屋中,一见那白衣的背影,话便卡在喉间。
京城御手中正翻炒着青菜,转头看向锦绡,手中也未曾停下,道:“做的怎么?锦姑娘。”
锦姑娘?!锦绡有一瞬的慌神,这几日赛伽伦都唤她丫头,她倒忘了自己还顶着个这般招摇的姓氏。
锦绡将背篓放在门外,走近京城御身边帮忙,笑道:“做的这般香,我在十里外都闻见了。”
“锦姑娘谬赞了。”京城御将刚做好的炒青菜装盘,锦绡自然地接了过去,放在桌案上。
“京城公子不知,赛老头做的饭那是一个难吃,许久未有这般香气的了。”锦绡撇撇嘴,一脸无奈。
“自御某拜师学艺后,都是御某做饭,还未尝过家师的厨艺呢。”已经做了四个菜,京城御打算在烧一个汤,便往锅里舀了一瓢清水。
锦绡端坐在桌案前,对着桌案前的美食垂涎欲滴,一边回京城御道:“你还是别尝了,会死人的。”
“丫头,说什么呢?老朽做的饭那般难吃也没将你饿死。”赛伽伦捋着白胡须,跨步进了厨房。
“师傅。”京城御一见赛伽伦进了屋子,连忙行了礼。
忙活了一阵,三人方才食用午膳。
安世居不同外界,男女之防赛伽伦一向不看在眼里,锦绡便一直与他二人一齐用膳。
饭毕,赛伽伦问起了如今的朝局,京城御一一道来:“北鲁频发地方性暴乱,顾国朝局尚稳,皇后锦鸢与真妃杨婉清同时有孕,不过顾国皇帝似乎有了攻打桜国的打算,宥国三王爷锦辰好似有了起兵之势。”
锦绡在一旁听着眉头紧皱,心中也几多担忧。
赛伽伦心中一谙,思量许久,道:“你母妃的药,也该差人送进去了。”
锦绡点点头,“锦辰若是近期想要逼宫,宫里定会严加防守,这药也不知能不能送进去。”
“不会,时机未到。”京城御道。
锦绡垂下眸子,喃喃道:“他们何为要如此对我母妃,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赛伽伦看出她心中的不安,出声宽慰道:“当年之事,或许,你舅舅知道。这次送药你亲自去,也好去问问他。”
锦绡点点头。
“明日就出发罢。”赛伽伦道,“御儿,你护送丫头过去。”
“这是自然,师傅。”京城御回道,起身收拾碗筷。
“多谢京城公子了。”锦绡望向京城御眼中满是感谢,也同他一道将碟盘收拾了。
“锦姑娘无需多礼。”京城御被锦绡炽热的眼神看得有些害羞,“你贵为公主,这碗御某来洗便可。”
“景盛已故,再无二公主。公子面前的,不过是个普通女子罢了。”锦绡执意拿着碗碟不肯放手。
赛伽伦无奈一笑,顺了顺胡须道:“出门在外可不能再唤锦姑娘了,不如你丫头便跟着老朽姓,别人问起便是老朽新收的干女儿。”
“能与赛神医同姓,是锦绡的福分。”锦绡莞尔一笑,将京城御手中的碗筷一并拿过,出了屋子去旁边的小溪了。
京城御连忙出去帮忙,赛伽伦望着两人出门的背影,道:“年轻真好。”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安世居里燃起了清晨第一盏灯。
锦绡匆忙洗漱完,又简单收拾了包袱,一出房门,便遇上穿戴整齐的京城御。
深春季节,安世居又在风谷口,气温便低上一层。
京城御如同往日一般的白衣,浑身带着药草的香味,眉眼沾了寒气,道向那九天上的谪仙。
“锦,”京城御忙改口,“赛姑娘早。”
锦绡拿丝绢遮面噗嗤一笑,“走罢,京城公子。”
二人给赛伽伦留下纸条,便双双出了门。
一道下了山,锦绡提议将马车改成马匹,脚程稍快,不日便到了远天。
进了远天城门时,已是日下西山了,金色的余晖镌刻着城门,天气有些阴暗,那余晖便从黑压压的云层里探出头来,给人风雨已过,万般皆晴之感。
索性一路无事,他们寻了一间普通客栈住下。
在客栈休息了一晚,翌日,锦绡正思索如何混进宫中之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锦绡立即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门外却道:“赛姑娘,有位故人来见。”
故人?锦绡纳闷,仍旧穿戴整齐开了门。
门外是白衣素净的京城御,身后还站着一个黑色虎纹的对襟衫的男子。
男子看着锦绡,眼中多有遗憾,重叠着别后相逢的欣喜。
“二公主,你可让玄安好找。”男子绕过京城御,一路直闯进锦绡的房中。
自打宫变后,锦绡与玄安等幼时玩伴便疏远了不少。上一次与玄安见面,可能是三年前了罢。
锦绡侧身让京城御也进了来,三人一同在八仙桌旁坐下。
玄安率先开口,道:“二公主,你这都去了两回了,可真是命大。”
锦绡知他自小与她这般玩闹,也不气恼,倒是京城御有些觉得玄安不知礼数,低声微怒道:“怎能对二公主这般无礼。”
“顾国传来殿下病故的消息时,臣都不敢相信,幼时殿下那般顽劣,怎么可能因病而故,想来是误传了。”玄安耸耸肩,对京城御若有似无的提醒毫不在意。
锦绡斟了茶,道:“二公主确实病故,在你眼前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赛姑娘而已。倒是我不能在按察使面前失了礼数。”
“诶,你竟与我这般生疏了。”玄安撇嘴,有些失落。
“哪里的话。”锦绡一笔带过,又道:“只是不知你二人是如何相识的。”
京城御刚要开口,便被玄安抢了话头:“我与京城兄乃是不打不相识啊!没想到京城兄不仅医术了得,功夫也是上乘。”
锦绡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端着茶碗的手指轻轻搭下,笑意便在茶水间荡开了。
京城御补充道:“御某当初参加武林大会,与玄安公子有过交手,后便熟识了,继而拜入师傅门下。”
“对对对,这天下谁人不知赛神医医术高超,能使人起死回生,这榆木脑袋竟然不信!我便带他去瞧瞧!”长大了的玄安也如同一个孩童般兴高采烈地说着,只是锦绡不知,他失而复得的喜悦只能以她不察觉的方式表达。
“所以,是你败给了京城公子,又被他诊治,心中不服气咯?”锦绡一语中的,这么多年的青梅竹马,她自然能从玄安口中读懂一二。
玄安偏过脸去看不清神色,京城御低头掩笑,锦绡叹了口气。
京城御复咳了一声,道:“今日请玄安公子来是有事相求。”
“何事?”玄安正了神色,不似方才那般玩闹的模样,倒有些像一按察使的模样了。
京城御看了锦绡一眼,锦绡道:“是关于我母妃的事。”
“温贵妃?”锦绡点点头,玄安紧皱了眉头,继而道:“不是说温贵妃被打入冷宫后不久便故去了么?”
锦绡抿嘴摇头,头上的朱钗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她暗自握紧手心道:“并不是这样的,我母妃并没有故去,而是在我被舅舅送回宫后,皇后以囚禁我母妃来要挟我。”
“皇后她竟做出如此之事!”玄安拍案而起,自觉失态又悻悻坐下。
锦绡继而道:“不仅如此,皇后联合太医给我母妃下药数年之久,这药让人不生不死,疼痛钻心,我便寻了赛神医配了解药...”锦绡顿了顿,“如今我已无法将药送入宫中,便想请你帮这个忙。”
玄安低下眸子,思索了会子。
“若是你为难,也不必淌这趟浑水。”锦绡也知道,若是玄安帮了她便是与皇后为敌,他一个小小按察使又怎敢赌上整个家族的性命帮她。
“不。”玄安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只是在思考三王爷是否也插手此事?”
锦绡望着玄安棕色的瞳孔,郑重地点点头,“是。”
玄安似乎有些受到刺激,无奈一笑:“没想到,我如此敬重之人竟能干出这等事来。”
“我,还有一事相求。”锦绡望了望一直没说话的京城御,又重新看回玄安。
玄安黑衣飒爽,坚定地看向锦绡,道:“只要是二公主的事,玄安定当不辞!”
锦绡心中许多宽慰,道:“说了如今没有二公主了,私下叫我锦绡便可,在外唤我赛姑娘。”锦绡纠正道,又说:“我想探清当初皇后为何要害我母妃?难道仅仅是温氏势力对三王爷有了威胁?”
玄安手指敲击着桌面,道:“那时你被送往宫外消暑,我们几个也尚且年幼,怎会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后宫争宠不是常有的事么。”
锦绡抿了一口茶水,道:“这件事恐怕只有舅舅知道了,我的身份怕是也进不了国舅府,所以,你能带我进去么。”
玄安道:“这个不难。明日下了朝,你便扮作我的丫鬟与我一同前去便可。只是...”玄安欲言又止,锦绡与京城御定定地看着他,“你可知道国舅府的变故?”
锦绡与京城御相视一眼,摇摇头,“去年倒是在一家边境当铺里瞧见了我送与表姐的发钗。”
玄安点点头,叹了口气,“自你和亲而去,皇后一族打压国舅府之势更甚,温国舅这几年拉拢的势力尽数而倒,又不知哪里来的消息说国舅府叛国通敌,皇上一气之下已经封府彻查,府中上下两百号人揭不开锅,你表姐也因此事曾找过我,润玉与我和一小众大臣多次求情,皇上才免了死罪,国舅府如今只剩一个空壳了。”
锦绡暗暗咬住下唇,纤细的玉指捏紧茶碗,她与皇后定当势不两立。
三人正喝着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而后人道:“大人,时候不早该回府了。”
玄安闻言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对锦绡二人道:“出来许久,我也该回去了,明日在此等候我便可。”
锦绡长叹一气,心中倒是坚定了许多,没了离华的她更要镇定,回玄安道:“嗯,路上小心。”
玄安抬脚往屋外走去,京城御上前给他开了门,玄安刚到门口,又折了回来,眸子里藏着担忧提醒道:“我与京城兄来时,路上见着三王爷的软轿了,想必他应该也知道你还活着的事了。”
京城御一惊,有些不可思议,锦绡倒是一副坦然的模样,好似早已知晓此事,她莞尔道:“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还是如此,我便先走了。”玄安与她同笑,像幼时玩耍一般。
随着玄安的步子远去,京城御关上了木门,坐回锦绡屋内的八仙桌旁,道:“三王爷怎么会知道你,还活着的事。”
锦绡将茶碗里的茶水饮尽,将茶碗放回桌面,抬头看京城御,道:“此前,我见过墨倾城了,他的王妃,我儿时的玩伴。”
京城御一副了然的样子,学者锦绡道:“如此,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二人相视一笑,又传了午饭。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果真锦绡门外,利利索索地来了五六个穿着有王府标志的衣服的人,整整齐齐地站在锦绡门外。
为首一人敲了门恭敬地道:“姑娘,我们王爷有请。”
锦绡放下碗筷,看了京城御一眼,用口型道:“这么快就来了。”
京城御起身,“我与你一道去。”
锦绡点点头,整理好衣服,开了门。
门外之人也没想到竟然如此迅速,面上有些得意,拦在锦绡与京城御中间,冲着京城御道:“我们王爷只请姑娘一人,可没说还有个公子。”
京城御不恼,只是双指将横在他面前的刀刃夹住,笑道:“我只是出个门,也未说要同你去王府。”
“你这小子!你可知道三王爷是你得罪不起的人!”那人想要提刀,不曾想那刀刃竟然动态不得,周围的人皆拔刀对着京城御。
锦绡回头示意京城御勿要生事,京城御俯身贴到她耳边,悄声道:“我就在你附近,有事便大声叫我。”
锦绡点点头,知道他一定能有办法进入王府,便跟着王府的侍卫走了。
看着锦绡离去的背影,京城御也飞身跟上,隐入人群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