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
昏暗，溶血，地下五十米。
没有停止运作的抽气机发出严重的咳嗽声，像是得了砂肺的矿工。
他顶着投出昏黄色灯光的矿工帽，将动力结晶已经暗淡的铁镐挥向面前浮空的球状物质。
整个挖掘小队的最中间，道路的最中间，巨大的立式灯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浅浅地照亮这一段小路。
我们是矿工。
“当——”
尖端磨损，划痕遍布的镐身将球状结晶的边角打碎。
这一片区域的露天结晶已经被开采完了。
剩下的，就是开采埋藏结晶的工作。
这便是他们这种没有身份，又急需财富的人做的事情。
被分离的结晶自然分解为正方体的模样，即使只有微弱的光源，这种透明的物质也可以变得很显眼。
它们平静地跌落了下来，触到白色的隔绝带时，轻而易举地让自己的动能变成了零。
流汗，失水，嘴唇干燥。
他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用唾液淀粉酶浓度为常人1.12倍的口水湿润嘴唇，却只能起到反效果。
“阿克力……我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啊？”
他双手拿着铁镐，举过头顶。
“当——”
粗布手套已经被磨破了，现在连吸汗的作用都没有，但他还是没有换新的，只是执拗地让它留到了手上，进到象征性的保护作用。
“当——”
这时，阿克力的铁镐就重重地落到了他所负责的球状结晶上。
阿克力是“职场老手”，据说，他已经在这里挖了五年矿了。
他也救过自己。
采掘晶体是个很危险的工作，如果晶体直接接触人体，那个倒霉蛋就会因为摄入结晶素过多而神经递质释放紊乱——说白了，就是抽搐着，死掉。
他见过，也差点让别人见过。
这些东西，当然是可挥发的。所以，长期采掘的人会得一种比砂肺严重得多的病。
而，即使在这种环境工作，阿克力也依然拥有健硕的身躯和明亮的双眼。
“当——”
一整块结晶被完全粉碎，晶莹的正方体铺了一层。
这样想象着，他变觉得，不管看多少次，都会感到一种成就感。
虽然现在，这项工程只完成了一半。
“你小子，真不嫌口渴啊。”
回答他的不是阿克力。
另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将暗淡的动力结晶取了下来，从腰间，收纳袋旁的能源袋里取出了另一块透着橙黄色的正八面体，把它嵌到了应该嵌到的地方。
他也带着同样的矿工帽，他也同样口干舌燥，又汗流浃背。
“哈……”
阿克力没有回答他，只是向他笑了笑。
他确实明白。
他们采掘的结晶，是帝国新兴的高层能源。
这样的结晶，会被稀释成液体，然后填充到各种各样的能源核里，作为唯一的可储存能源使用。
“既然这样的话……”
他敲了最后一下。
半径为0.75米的透明圆球终于全部化为了正方块。
他弯下腰，不顾双手的痛楚，把隔离层的四个角揪了起来。
扣好扣子。
他却没有多看一眼自己的成果，就把这个轻的过分的包裹扔到了隧道最中间的收纳车里。
“哎，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结……”
他没有说完，因为他忽然想到，自己不能这样说。
这确实是份苦差事，但，这也是维持自己生活，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之后，如果自己有条件的话，一定要去那里学习。
他缓步向前。
虽然现在已经有了高级的铁镐，但他并没有换。
所以，现在，他的双手还在默默忍受着结晶素流动的痛苦。
“哟，这么快啊。”
阿克力一直眯着眼睛。
即使身体再怎么强壮，从橙黄的矿工帽里挤出的黑发里，也还是涂了几缕白色。
时间是不会等待的。
他没有回头看其他矿友的工作情况。
挖的越多，给的工资，自然越多。
虽然，对于他这样的穷小子来说，挖完一个就可以获得相当可观的格林币了。
用格林币换取生活用品，积累格林币。
虽然并没有格林币和上层货币的正规交换流程，但总会有人做这种事的。
“呼……年轻嘛。”
他笑了一下，品味着口腔溃疡和血腥味。
下一个。
他更换了动力结晶，将矿工帽的亮度开到最大，然后拿着第三个隔离带向着更远处进发。
在这条深不见底的路内，每隔几步就会有一个浮在空中的球状结晶。
重复。
只是在重复着。
但，这似乎也是一种积累。
没有力气说话，却没有停止思考。
都有照明灯了，矿工帽的照明还有什么意义吗？
以后，如果有什么代替我们采掘的话……
对，是工具人。
既然都发明了这么多的强力工具了，为什么不整一个只吃能源，就可以采掘的工具呢？
“当——”
所熟悉的敲击声，竟然变得悠扬了起来。
或许，这样的要求太高了?
探测结晶，敲碎，收起隔离带。
或许，也不是很难实现呢。
他感到自己的思维非常灵活。
从今天中午吃的蔬菜蛋汤，到生命起源。
在他考虑着不属于自己的事情的时候，他已经把这块和刚才一般大的结晶敲完了。
他弯下腰，把扣好的隔离带摔倒了收纳车里。
“哈，阿克力，该吃晚饭了吧。”
他回头，只看到了自己的回声。
“阿克力，该吃饭了吧。”
“阿克力，该吃饭了吧。”
“该吃了吧。”
声音逐年渺远，溶解在遥远的黑暗中。
除了自己，谁都不在这里。
“啊？”
他感到慌张，向着回去的方向走去。
阿克力，史耐夫，回，格勒……
除了自己，谁都不在这里。
而，他才发觉，挖掘队采掘过的这里，也有序地排列着悬浮在空中，洁净的球状结晶。
和散发着柔和的光的照明器。
工具，工具呢？
在他的印象中的阿克力，应该在这里，敲这一个球状结晶。
但，只有无暇的它浮在空中。
透过它，他看到了分层的土块。
褐色的相互渗透，竟然如此明显。
死寂。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有什么……
而现在，透过这个，他又发现了什么。
崎岖的黑影闪烁着，从远方的黑中剥离出来，步入了现实。
他只感觉，包裹自己的汗水在那一瞬间降了温，他的骨骼肌也因此而颤栗起来。
那是什么，他不敢仔细看。
只是，看到了一个橙黄色的影子。像是手一样的地方，有着鲜艳明亮的蓝色痕迹。
他确感到了死亡的威胁。
彻骨。
他听说过，面对危险，有的人会爆发出超越自己能力的能力，脱离困境，而有些人，则会因为恐惧而不敢动弹，任人宰割。
他本以为，自己是第一类人。
摔倒，僵硬。
本就显得陈旧的衣服深吸了一口干燥的细尘，他品味着自己手掌上的擦伤和泥土混合而产生的钝痛。
向后，缓慢，蠕动。
就像是，过度摄入了结晶了似的。
他不能闭上自己的眼睛，终于还是看清了。
这是，“人偶”这个词延伸出来的人偶，却称不上美好。
块头和阿克力差不多。
它有四只腿，脚掌都是履带式的。
它有三只左臂，四只右臂。七只纤细的手臂都笨拙地塞在肩部的连接点上。
虽然，手掌都不是人类的手。
看起来是木质的，但它身上却缠了很多黑色的划痕。
面部，五官是横向的。
只有竖起来，堆在一侧的双眼像是真的，瞳孔却很大。
而鼻则是个简笔画，绕方块状的耳之间。
它以比自己稍微快些的速度追逐着自己。
咬住嘴唇。
如果能看到的话，自己应该是面无血色的吧。
或者，因为过度恐慌，白色又变成了青色。
这不过5分米的追逐，竟然耗了这么长的时间。
它的嘴是个录音器，现在，在它居高临下地压在自己上面的时候，这里面正循环播放着一段音质很不好的录音。
“我是……暗弦……焦伽。我是……东方启……和……终末……的孩子。”
似乎，一个词是一个人说的。
男女老少，都有。
“哈……哈？”
这一段意义不明的话，让他的理智急速溶解。
突然，这台人偶像是坏了似的抽动着。
它的六只手波浪形地抖动着，上肢还以“顺时针一圈，逆时针一圈”的规律，快速地转了起来。
它的，渗有幽蓝的手，却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伸了下来。
碰到了他。
meltdown.
像是在颅内塞了个气球，吹气膨大。
或者，他的整个头都变成了一个气球，被压缩的信息吹起，胀大。
他看到了。
橙黄色的螺旋深处，虚影的虚影。
方形的白色教堂，缺少了道德标尺。
拔地而起的雨中都市，却都是三层高的深灰楼胚。
铁板嵌合的高塔，上粗下细，藏不住秘密。
他还看到了很多，却无法一一记住。
我是谁？
我是，戈林迟。
我是，【叠痕】。
我是，木卫二十一。
我是，被【真理】选中。
我是，青色的苹果。
我是，积水。
我是，暗弦焦伽。
我是，丑恶。
我是，悖论。
我是，字数3179。
我是，全球气候变暖。
我是，耻骨联合。
我是，【错误！】
我是，……
我是——
“戈林迟！”
当【叠痕】醒过来的时候，他没有感到嘴唇的干渴。
白亮，汗臭味。
“哈，太好了，你还活着。”
陌生的大个子看到自己醒了，便抱了上来。
诶？
【叠痕】感到惊奇。
对。他是。
“我，怎么了？”
“不，没什么。”
【叠痕】自问自答，转身，想要下床。
“谢谢你，阿克力。”
它陌生的气息让阿克力无意间退了几步。
“你要去哪?别乱动了，现在你可能……”
出乎意料，情理之中。
【叠痕】站了起来，还活动自如。
“我去上面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