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侯府里,薄寻和长公主两个人吃晚饭,显得冷冷清清的。
薄寻每月初休沐,通常是前一天晚上回侯府,竟未见薄遇,便问长公主道:“母亲,阿遇不在?”
“一早就去城外玩儿了,说是明日回来。对了,他说在书房给你留了信,你得空去看看。”
“是。”
薄寻自小长在军中,答话都带着一股军令如铁不容置疑的冷硬气势。他吃饭很快,像跟人抢似的,不一会儿就撂下碗筷,道:“母亲慢用。”而后便起身走了。
长公主看着空荡荡的桌面,手里的筷子停了两秒。
因为薄寻长相和薄文肃有八分相像,所以长公主看见他就像看见自己夫君,心里总是忍不住地很高兴。但不同的是,薄文肃会温温柔柔地哄着她,薄寻不会。
长公主至今无法习惯这样的落差,默默地拉了灵彤过来坐下陪她一起吃。
薄寻沐浴过后,坐在庭院的石桌旁喝酒。辛辣的酒水清亮,酒盏在他粗厚的指间显得小巧玲珑。他身上常带着股刺鼻的硫磺味,被水汽冲淡后,蒸成有些怪异的血锈,薄薄的一层糊在身上,无论如何也抹不掉。
定南侯府中太安静了,连虫鸣都不敢近他的身,薄寻把剩余的酒一饮而尽,摔下酒盏走向薄遇的院落。
字条被摆在十分显眼的地方,用笔筒压着其中一角。薄遇的字最多说得上工整,不好好写时,笔尾是旋着圈的拖沓,又像是给小情人写诗的缠缠绵绵。
“明日有客来访,衣物已备好,勿忘。”
薄寻“嘁”了一声,别以为写成这样他就看不出来,这混小子就是在赤裸裸地嫌弃他那两套反复穿了好几年的便服!转念又想:是什么客人让薄遇这么重视?
他抬手召人来,推了明日的两席酒筵。
第二日,礼部尚书长子徐子礼携其妹徐诗筠,给长公主递了拜帖。薄寻才知道,这原来是一场预谋已久的相亲!
自薄寻二十及冠之后,差不多隔两三个月就要来这么一出,他不像薄遇混在脂粉堆里如鱼得水,整天身边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娱乐项目不是喝酒就是打架,长公主真是担心极了。
薄遇先前在街上见过徐诗筠,觉得这姑娘漂亮又懂礼,心想闲事管都管了,不如干脆牵个红线,回来就和长公主说了一通。当然那个欺负人的齐少爷被全然揭过未提,打架的徐子典被徐尚书赐了一顿家法,现在还在床上趴着呢!
薄寻走到花厅门口,拦下了要进去通报的小丫鬟,沉默地站在门外听里面三个人说话。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徐家的家教他曾有所耳闻,极为严正古板,这并非长公主会喜欢的类型。只要长公主话里露出一点不满意那姑娘的意思,或者那姑娘不愿嫁给他,他就好心安理得地溜号了!
的确如他所想,长公主喜欢的是像薄遇那样嘴甜会哄人的孩子,而徐子礼,除非你让他背《论语》,否则三杆子都打不出一个屁!花厅里的气氛总是在活跃两三句后,就彻底死气沉沉下来。
然而徐诗筠是真的喜欢薄寻,所以不遗余力地表现着自己。她和以往那些来相亲的姑娘们不同,没有不安,没有对战场杀伐之人的恐惧,她怀抱着满腔崇拜,如同一个甘愿为英雄献出身心的信女。她让长公主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想起那段远在天边的爱情。
“长公主殿下很喜欢海棠花吗?”徐诗筠顺着长公主的视线问道。
“嗯。”长公主温柔地回应:“我喜爱花草,倒没有特别偏爱的,只是记得……这座花厅刚落成的时候,里面摆满了半开的海棠。”
是薄文肃为她种的海棠。
“著雨胭脂点点消,半开时节最妖娆。谁家更有黄金屋,深锁东风贮阿娇。”
徐诗筠的声音很轻,完全是出于习惯咏诗。长公主呆了一下,虽然她不如徐诗筠精于诗词,但这诗句中“金屋藏娇”之意,她还听得出来,忽而就笑了。
徐诗筠忙道:“臣女失礼了。”
“好孩子,文采真是好。”长公主却牵过她的手,脉脉地与她对视,像瞧着一个能与她倾诉的闺蜜,又像透过她望着远方的夫君。
不管究竟是误打误撞,还是缘分到了,反正长公主突然就看徐诗筠非常顺眼。
万千兵法都没用了,主君求和了。薄寻失望地想。
他挪了挪脚步,高大的影子投进门里。
长公主扭头,朝他招招手,嗔怨道:“阿寻,怎么这么久才来?快进来。”
“是。”薄寻点头。
徐家兄妹则起身行礼。
薄寻走路很快,几步就站到了桌边,在徐诗筠身侧,距离她不足三尺,连彼此身上的味道都能闻见。
徐诗筠手里手绢被捏出了皱褶,看得出来十分紧张,但教养牢牢束缚着她的情绪。她微仰起头看他,眼瞳含光,耳垂粉红,再贪恋,却很快便移开了目光,没有黏着薄寻,而是向长公主轻轻一笑,温柔大方。
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都只有两个女人在聊闲,两个男人几乎没有说话。徐子礼是不知说什么,薄寻则是不想说。他只听从母亲的吩咐坐在这里,和平日上朝一样充当着一个坐镇的吉祥物,除了最初认认真真看过徐诗筠一眼,再没有丝毫波澜。
徐子礼差不多看懂了薄寻的态度。他承认自己是个书呆子,但少得可怜的那点心眼都用在疼妹妹上了,鼓起勇气向薄寻搭话,打算邀他出去单独聊聊。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
然而薄寻正在想着,昨天军营里哪个乌鸦嘴调侃他,回去罚丫的站四个时辰军姿!还有薄遇个混小子,牵红线牵得挺准,还是留的功课不够多,一天天就知道出去玩!不对,他去哪儿玩了竟然一晚上不回来?
最后是长公主轻轻推了他一下,他猛地站起来,因为被扰了思路很不高兴,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刀砍人,吓得徐子礼不知该不该继续说话。但他的忧虑完全是多余的,他妹妹好歹有着战术重视,而他从战略上就被薄寻忽略了!
薄寻说道:“儿子有事处理,母亲请自便。”头也不回就走了,连长公主的情绪都没有在意。
徐诗筠再次起身行礼,望着他的背影恍惚一下,有点高兴,有点难过,但依然很喜欢他。她没有带繁琐的珠花,文文静静地,只有一根碧玉簪子,时不时地重合在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