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宫建在湖上,一入夜,潮湿的寒意就融进空气里,再一丝丝贴近肌肤。
我从前很向往此处,因为母后住在这里,如今心想事成了,母后却已不在,我才知凤宫清冷,夜寒且长。
宫中有一处名悬镜阁,阁中藏书万卷,多为经史,也有一些与本朝有关的野史怪谈,但尘封已久,据阁中管事说,那都是母后年轻时派人搜罗的,当时宝贝,日日捧读,后来却不再碰,只看正史传记。
悬镜阁,取以史为镜,以史鉴人之意。我大约是懂母后当年的心境的。
搬到凤宫的第一月,除却学习皇后礼仪,熟悉皇后的日常事务,我几乎不寝不眠的待在悬镜阁,饿了盘坐在地用膳,累了便枕着古书入睡,也不管那些书是只此一份的珍藏,还是市集里几十文钱就能搜罗来的话本。
日子过得很快,快到我几乎忘记母后离世的悲伤。
一日,红玉推开悬镜阁的大门,外头的阳光落在我面前的书页上,很刺眼,我眯着眼睛抬头看她。
红玉比我小了两月,个头却总长不高,自搬到凤宫来,她似乎也变得憔悴了。
“殿下,赵大人病重,想见您一面。”
我想了很久,从三国到乜史,才想起赵大人是我的老师。
我抱着书,没说要去,但红玉已自作主张的扶起我,走进不曾进过的寝殿,梳洗打扮,换上黑色的皇后礼服,上面有百名绣娘用金丝绣制的凤凰纹样。
我伸手抚摸凤凰的身躯,触感柔软,曾经母后穿这身衣裳的模样还很清晰,我既羡慕,又很骄傲,那样风华无限的女子是我的母亲。
老师一生清廉,辞官后与夫人住在京郊的茅草屋里,生活全靠自给自足。母后得知后,自掏腰包购置了一处小宅,又买了两个年轻殷勤的小厮侍女,让老两口搬进去颐养天年。
因此后来母后请老师授我四书五经,他几乎毫无犹豫的欣然同意。
我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下走进赵府,府里人丁稀少,显得冷清,赵夫人亲自到门口迎接,给我引路。
我在真正见到老师时才知道,红玉所说病重,原来并非夸张。
老师在我印象中一向精神,若我背不出文章,打起手心来毫不留情,中气之足,一点不像年过半百之人。可眼前躺在榻上的人双目浑浊,两颊凹陷,发丝稀疏,显然大限已近。
我上前两步,几乎半跪着伏在榻边,轻轻唤两声“老师”。
这样其实于理不合,我已是“皇后”,一举一动都不该失了体统,赵夫人几次想出言提醒,都被红玉拦住。
红玉知我,母后走了,我再舍不得其他亲人。
老师悠悠转醒,艰难地抬了抬手,我想他是有话要对我说,于是屏退仆从,甚至赵夫人也跟着退出去。
“你母后她……”老师眼里溢出泪水,眼泪划过他那布满沟壑的脸,浸入枕席。后面的话他没再说出口,但嘴唇一直轻颤着,显然心绪不平。
我握住他枯瘦的手,告诉他,我知道。
母后死的冤,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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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思锦向裴复认了错,又把在北市遇见耳后有疤的男人的事如实报上。
事情得从一个月前说起,裴思锦受命前往宜州,去处理一件处处离奇的事儿。
裴家的生意遍布丹颐七州,除了店里打杂的伙计,账房管事一律得裴家自己人上。但任由一个家族如何兴旺,也无法满足如此巨大的人员需求,随着生意越做越大,甚至渐渐延伸至北乜,裴家不得不聘用信得过的外人帮忙处理日常事务。为了保证用于地下产业的钱财不被外人知晓,每州都有家主耳目监察众人,称为知命。
事情就出在宜州的知命上。
宜州知命名裴显,年纪三十有八,是裴复的一位远亲堂兄,因做事细心谨慎,为人精明忠心,被任为知命七年,功绩斐然。
就在两月之前,裴显突然没了音信,虽然对正常生意影响不大,但长久下来终究是个隐患,裴思锦奉命寻找裴显,整整一月过去,却全无消息,没想会在北市里见到了他。
裴显为何突然断绝与裴家的联系,离开宜州来到京城又是为了什么,这些都是谜题。
裴复的意思很明了,找到裴显,弄清他的目的,若对裴家不利,裴思锦有权就地处置。
裴思锦回到梅园的时候正午已过,裴珬在午睡,她走进园子,就听见刘氏嘤嘤的哭声。她本无意理会,但转念想到平时自己不在,只有刘氏陪在裴珬身边,多有麻烦她的时候。
“刘婶?”她轻轻唤了一声,怕吵醒房里的裴珬。
刘氏听见,急忙擦干眼泪,从朱红柱子后面走出来,满脸堆笑,但眼眶还红着。
“五小姐回来了,可吃过午饭?小小姐特意吩咐给您留了菜呢。”
“我方才听见哭声,可是家里出了事?不妨说出来,我或许能帮一帮。”
刘氏闻言,眼泪又簌簌的掉下来,“都怪我家那不争气的小子,净学他爹年轻时候,交了一群狐朋狗友,便不知天高地厚。这不前几日到京郊游玩,不小心弄死了陈大人家公子养的鸟儿,陈公子押了人要赔钱,说是不给钱就将人交官。”
说着刘氏又泣不成声,眼睛里的水流不尽似的。
裴思锦没有多做评论,听完刘氏的话也只是沉吟一会儿,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你看看够不够。”
刘氏受宠若惊的接过钱袋,脑袋往前一探,忙抱着银子道,“够了够了。”
“陈公子出了名的小气,你多叮嘱令郎,莫要去招惹他。”裴思锦出言提醒,这样的事儿不帮则已,帮过一次就容易成了纵容下人的由头,她不愿多管闲事。
刘氏自然满口答应,眼泪还没擦净,嘴角的笑怎么也止不住,拿着钱乐呵呵走了,估计是去赎人。
梅园里又静下来,裴思锦小心翼翼走进裴珬的屋子,榻上的人睡得香甜,不知梦见了什么美味,涎水沿着嘴角流到了枕巾上。
裴思锦上前用袖子给她擦净,正要退开,却听见裴珬糯糯的唤“思锦”。她“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再无下文,原只是小家伙的梦中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