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糊涂了一次,可人生总不能一直都这么清醒,清醒着的人是痛苦的。就像年仅八岁的我意识不到在大水中从身边伸过去的那双有力的手抱起的是我的大哥,也意识不到什么叫做舍弃。我糊涂着,等着我爹来找我,等着我的家人来找我,后来却在一年一年的等待中失去耐心,在黑暗中慢慢参透人心。
慢慢,慢慢明白自己被舍弃的事实。
真正明白被舍弃的那次是,我奉命去杀江州的刺史,那一剑穿过去之时,他将睡在他身边的妻子拿来挡刀,明明前一刻温柔缱绻,我在屋顶上听了大半夜的甜言蜜语,极尽肉麻,麻地我差点从房顶上掉下来,其实是想放过他们的,可想到自己的任务,若不能完成也就没命了,或者被其他人嘲笑,只能出手。
但没想到的是,我出手的那一刻微微的犹豫,他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妻子拽到眼前,刀刺穿她的心,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后的男人。那个男人却没有看她,却是在求我,求我放过他。
那时候才明白原来这就是舍弃,这就是人心的贪欲。
为了自己活着而舍弃身边的人的性命,为了救自己的儿子,而舍弃离他最近的女儿。
只在于想要和不想要,只在于谁更重要一些。
不重要的那个自然是被舍弃的。
那时便明白我是被舍弃的,我是不重要的那一个,这世上没有我谁会活得不好,我只能孤独努力地活着,让自己多一点生存的机会。
其实我也是动心了的吧。
到了地牢,我闭着眼睛,耳边洛胥扬着急地唤着我的名字,我没有说话,我是同意了公子给的那个机会,其实我更想要自己的机会,我不想将自己的性命交予旁人。
眼下,洛胥扬若不带走我,我也只能在这地牢中。
那个机会,不在于我。
也许,我可以去争取,可以去求洛胥扬,如果落颜山庄的人晚上救他的时候可不可以顺便将我带走。
可这么多年,我从不会求别人,关于生死,无论谁的生死。
当初我只为我的家人,为我娘亲求过百里,他一口答应,彼时即便同百里相熟,我只是抱着开口一试的心态。
可眼下的洛胥扬,会让我很尴尬,也许什么都不想才好,我轻轻将手放在脸上,微微张开了指缝,有微红的光影,很像在天牢的时候,睡在天窗下面,什么都不用想,便以为生命不久时。
我听到洛胥扬长长舒了口气,似乎如释重负。
三公主娇俏的声音响起,“胥扬哥哥,她身上又没有伤痕,你这么担心她干什么?”
若是所有的话都可以坦白说出口,所有的心事都有人听,那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吧。
从回了地牢眯着眼睛,让脑子空空一片,终于到了夜晚公子说的那个时候。落颜山庄的高手和朝廷中的人马出动,越过荒林进入这地下监狱,我没有睁开眼睛去看,外面刀剑相撞的声音撞进耳朵,我有想捂上耳朵的冲动。
似乎过了很久才安静下来,我听到一个老者的声音,“少主,没事吧?苏将军在外面接应我们,你和三公主赶快撤离。”
他们都会走的吧。
脚步徐徐走过来,落在我耳边,三公主似乎进了我的牢狱,有些焦急地催着洛胥扬,“胥扬哥哥,我们快走吧。”
那语气似乎在担心,担心我会开口跟着他们走吗?
耳边有呼吸声渐近,“虞叶,虞叶……”
我没动。
“我知道你醒着,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愿不愿意呢?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愿意的,心中的确有为难的地方,那不可触碰的地方像是一个网,缠到心头很久很久以前。
他说,“姑娘,小心着些。”
他说,“姑娘想不想看看这外面的世界?”
他说,“我带姑娘去看这外面的花花世界。”
可他还冷冷地同我说,“月影就是凶器。”
也骗过我,要将我处以千刀万剐。
客栈的那些人说他已经觅得佳人,那这样又来管我算什么呢?
我缓缓睁开眼睛,他一脸着急,外面的厮杀声没有停止,为了等我的回答,他要折损多少人。
我很想知道,面无表情看了他。
他低声焦急地求我,“虞叶,我求求你,求求你,跟我走好不好?”
旁边的老者不可思议地瞧着我,三公主脸上的失落一清二楚,我突然心中就畅快了,原来可以让别人为你着急,是这么一件开心的事情。
我闭上眼睛,轻轻地点头。
身下一轻,他抱着我走出这地牢,走出这沉香宫。
他们都不知道,这本就是一场被对方察觉的营救,公子做事从来不会有半毫的差错,这躺在地上的尸体,是早有预谋的牺牲。
若当年的我不思进取,也许也会被调到这地牢做守卫,成这毫无意义的牺牲者中的一位。
我闭上眼睛,不忍看这场早已告知的杀戮。
想问问自己,虞叶,死在你手里的人又有多少。
生死本无常,谁都怨不了谁?要怨只能怨命运不公。这是采衣曾经告诉我的。
我有好几年没有见采衣了,不知道她是活着还是已经醒悟,重归杀手之列了。
出了地牢,天下着微微的小雨。落在睫毛上,脸上,脖颈上……轻轻痒痒的,我忍不住睁开眼睛,旁边有人为他打着伞,他轻轻躲过,迎上赶来相救的苏谦,苏谦看到他怀里的我,有些吃惊,这吃惊很明显就转为愧疚。
他躲避着眼睛,只问洛胥扬,“我小妹她怎么了?”
我开口道,“没事。”
他还是不敢看我的眼睛,倒是三公主在一旁撅着嘴,“既然没事干嘛还赖在胥扬哥哥怀里!”
这话也太不中听,苏谦没有说话,却要伸手来接我。胥扬往旁边避了一避,轻声道,“我自个愿意。”
三公主扁了扁嘴,八成是又要大吼,眼神瞟到周围才意识到这不是她发脾气的地方,瞪了我一眼,径自先走了,苏谦担心她出什么事情也就跟上去了。
洛胥扬低头说,“我想明白了,你不愿意我同其他的女子亲近,我会改。”
眼睛避无可避,瞥了一旁的枯木,“同我没什么关系。”
他仿佛认命了一般,“你说得对,是我自个愿意。”
我瞪着他,瞪了半天终于被他这委屈的样子给弄笑了,他自己也仿佛得到什么珍贵的宝物一样,笑得开心。
因着公子根本就没打算追捕,是以这一路分外太平。但这些人却有些忙乱,连夜乘着马车到了蝶古镇才停下来歇息。
各位都很累,最累的是那些骑着马的人,我们几个人在同一辆马车里,这一路胥扬同苏谦讨论朝廷大局。
皇帝病重,日前管理朝政的是太子殿下,二皇子从旁辅助。
暂时来看,皇帝并没有易位的打算,这权位的欲望本身已经让人疯狂,更何况是皇帝的位子,而依公子也就是太子殿下的个性,从来就没有他得不到的,若是他想要得到的哪怕是两败俱伤,他也要得到。
沉香宫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而公子的计划必然万无一失。
在我看来,公子虽冷酷无情,但却极擅经世治国之道,见微知著,从他这些年抽出空来管理沉香宫,使之一跃成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门派,就看得出来他是极有谋略的人。
只是不知皇帝为何会有易位的想法。
些许只是因为传言中公子的母亲去的早,而今天在皇后位子上的是二皇子的母亲。
可这样对公子来说岂不是很不公平,他一定不会在意,只是被人当作不重要的那个尤其是至亲之人,哪怕是以为不在意,到头来也会伤心。
那他肯不肯念在父子之情让人去找百里来救他的父皇呢?
这些我都不知道,目前来说,我不太想被牵连到这些事情中,也许早点脱身才是最好的方法,可这冥冥之中,我又回到原点,再次从沉香宫向华琅城的路线回到原点。
似乎没有人问我是谁,是不是那个杀了落颜山庄管家的虞叶,也许是因为洛胥扬给他们说过这件事。
这些事情让我很不安。
不安到劳累了这么多天也睡不着觉。
在客栈的房间里立了良久,能察觉到外面的守卫,也许只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此番与上次不同,我的内力还在,一般的人不是我的对手,我若是想走,也未必走不了。
这几日,阴雨绵绵,从沉香宫的地牢出来后这雨一直没有停过。
蝶古镇中有大片的梧桐树,高高的,遮住了房子,像是大森林中的城堡,夜晚睡着能听到雨滴累成一大滴从树叶滑落在屋瓦上的声音,听着听着像一曲歌,便摘了窗边不知名的叶子,试着吹了两声,有“呜呜”的声音,虽然不是很好听,却也将就着可以吹。
吹着自己也不知道的心事。
洛胥扬从门外走进来,手中又拿着一把扇子,估计是新作的,问我,“是不是呆的不耐烦了,你再忍忍,我们等邺之来了一起走。”
“邺之?”我疑惑道。
他点点头,“邺之去请百里神医了,正在往来的路上。”
二皇子,他请到百里了吗?那公子会不会想杀了百里呢?
此番,我看不透他心中所想,也许以前亦未看透。
深夜时分,邻近的人睡得死沉死沉,鼾声吵得我睡不着,窗前似乎闪过一个黑影,我警惕的推开窗户,感到那人站在屋顶上,便也飞上去。
是很多年不见的花镜,一袭红衣随风飘荡,妖媚的五官像地里的花,我问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听说你在这里来看看你。”
我不大能相信,却也晓得干杀手这行的规矩,最忌讳打听对方的目的,而我也不过随口一问。
他撩开衣服坐在房顶上,问我,“听说你最近过得不大好?”
我立在一旁,漫不经心道,“你听谁说的。”
他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我便走过去也坐在他旁边了。
“江湖上的人都说沉影虞叶为了私仇杀了落颜山庄的管家,沉香宫为了不得罪落颜山庄,只好把你给推出去了,不然你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那你信不信?”
他仰着头盯着一旁的长剑,沉声道,“我不信。”
我有些奇怪他这样肯定,便问他:“为什么?”
“依着你做事的风格,向来不留痕迹,听说那月影都被扔在现场,这摆明了就是栽赃陷害。”
原来如此,他今日和往日很不一样,往日里总是要先拉我同他比试一番的,自从他第一次因为疏忽险输给我,便每年都要找我比试一番,想夺回他杀手榜首的位次。
他这人同范易行有点共同之处,以追求剑的至高境界为毕生所向。
我这拿刀的胜了他,是以他们都很不服气。
我有些好奇道,“今日怎么不找我比试武功?”
他笑笑,“当年没打过你,就再也打不过你了,站在对手兼朋友的角度我告诉你一句话。”
他虽然笑着,可也看得出来有些勉强,想是有许多心事,他不愿意说,我自然也不会问。
“什么话?”
“一个杀手若是动了真情便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我一惊,继而反驳道,“你这话说的太夸张,我也并没有动感情。”
他摇摇头,表情似乎有点悲哀,拿起剑站在房顶的边缘,那血红的颜色在黑暗中有些难言的恐怖。
“若是平日的你对我说出的这句话不会有什么反应。”
我一人在房顶上坐了很长时间,我自然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脑子如同一团乱麻,在花镜说这句话之前从来没有人明明白白地点醒我,为什么我会愿意跟他走,难道真的是因为我,对他动了真感情。
那他呢?对我是不是也有感情呢?
当初采衣对那王军动了情,便不顾宫规想要同他私奔,她说,若你对一个人动心,便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他。
我不太像她那样日日夜夜都想着洛胥扬,却是十分想同他说的那样一起去看那花花世界。
可采衣当时可是被废了武功关在沉香宫的地牢中,日日夜夜受着刑罚,蓝玉研制的那些药要先在像她这样的人身上试验,且不会让他们轻易死去。
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罚太残忍,是以很多人宁愿死在成为一名出色杀手的道路上也不愿意背叛沉香宫。
在房顶上想了大半夜才想明白,如果我动了心,他若愿意那我就和他在一起,这也没什么不好,而公子既然答应了我,那采衣那样的结果也不会落在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