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我便不再与他二人交谈,他二人试图从我口中知道一些消息,比如说百里,比如说公子,这二人算起来都是我的恩人。百里多次救我于危难之中,公子教我武功也算是间接地救了我。
这十一年的时间,我起码还没有忘记感恩。
十一年前我的父亲舍弃了我,如果没有沉香宫也许我过得比现在还惨也说不定,我离开沉香宫不过是因为自己想过悠闲的生活,我厌倦了杀戮,厌倦了算计。
所有人都说沉香宫的二殿主阴险毒辣,可是如果不是为了活着,谁想做一个阴险毒辣的人,如果能事事如意,那也不用做自己不用做的事情。
上了夜暄峰,进了沉香宫,我和胥扬被押入沉香宫的地牢,三公主不知道被带到哪里去,洛胥扬倒是不大担心,他心底已经认为公子就是太子殿下,所以沉香宫的人是不会对三公主怎么样的。
也许这一路走来,三公主受了这许多委屈,如今大鱼大肉,暖好床被伺候着,不过是出不了沉香宫,没法子去找百里救他父皇罢了。
这世上的人,哪怕外表如何冷漠,心中总有一抹柔软的地方,也许三公主就是他这些年的柔软之处呢。
方恺说,“小二,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跟公子求情的。”
我笑笑,“没所谓。”
他一愣,捏得我胳膊生疼,“我们五个人,永远在沉香宫。”
我没再说话,他的表情有点受伤,方恺和蓝玉看起来像没心没肺的人,可事实上比谁都有情有义,他们将沉香宫当作自己的家,我们这些十年来在一起的人就是一个大家庭,我也许喜欢沉香宫,可是我真的真的厌倦了。
所有的牢狱都不会让人太舒服,这南方的地牢更难受,阴暗潮湿比华琅城的天牢还要更甚一筹,回到这里,不管是在自己的殿中还是在这地牢中,我都睡不着,夜晚了,就靠在墙上看窗外的皓月。
“你在看月亮?”
耳边突然传来一句,我回头,洛胥扬靠在一角的墙壁上,看我看他,理了理衣服,解释道,“这地太潮湿了,根本睡不着。”
我冷冷道,“你还以为这是你洛府中舒服柔软的大床呐。”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你,对不对?在华琅城的时候你对我虚与委蛇,是为了掩藏自己真正的身份。”
我觉得他这想法太天真,便说,“难道我明知你要杀我,还要将自己送上去?”
“那当初在夜暄峰半山腰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跟我走,害的我以为你当时就对我动心了。”
我歪着头看他的神色,一派天真,天真中带点疑惑,在这幽深的地牢中宛若三月的桃花,这人未免太自作多情。
“我当时中了一种,毒,会让人内力暂时全失的一种毒药。”
“和我身上的一样?”
“嗯?”
“若不是沉香宫的人太阴险,在我和画之的茶水里面下毒,我可不会就这么轻易被抓住。”
原来如此,难怪他毫发无伤。我还以为是因为三公主的缘故,他投鼠忌器,才被文筹威胁抓了,这么想来这文筹一路上对这三公主照顾有加也是公子的意思了,文筹跟在公子身边,自然早就知道公子的身份,也知道他要做的是什么大事。
“我们好好聊聊天,好不好?无关这些朝廷和江湖上的事情,就聊聊我们自己。”
“嗯,为什么?”
他笑得有些无奈,“我倒是想问你这些事情,你三缄其口,这夜又太无聊。”
“好吧。”
“那我怎么称呼你,你有这么多的名字,小棠,虞叶,苏墨,小二……我喊你哪一个呢?”
“虞叶。”
“为什么?你爹给你起的名字不是苏墨吗?”
这人倒是真会揭人伤疤,大概是人之将死,也没什么计较的了,我平心静气同他解释,“虞叶我用了八年。”
“那苏墨不也用了八年吗?”他不解。
我只好同他解释,“沉香宫的人起初是没有名字的,只有自己有了主子,或者自己成了主子才有名字的权利。”
一阵沉默后,他又问,“那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公子。”
“你喜欢公子?”
“不,我喜欢我娘亲。”
“那你还喜欢做什么,杀人吗?”
我眼角瞥瞥他,他笑得狡黠。
我有些没好气道,“我喜欢画画。”
“那你画地很好吧,看你执月影的样子,画画也该是极好的。”
我有些不解,“这月影同这画画有什么关系。”
“这万事呢,其实都是相同的,譬如琴艺,譬如画技,其实都同舞刀舞剑一样,讲究的是一个‘悟’字,道家讲,‘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其实都一样,万事万物讲究的都是一个规律,只要你把握了这规律,便可以掌握这一切。”
我将他这话在脑中过了一遍,觉得这书生的话同我相距甚远,便同他轻笑道,“我杀人向来不讲究什么规律,只有杀了才是正经。而且,我也并不会画画,你说的这些我不懂。”
他张大嘴巴,有些对牛弹琴的无奈。
“我老听苏谦吹他小妹小的时候可聪明了,过目不忘,而且领悟能力极高。如今看来啊,这苏谦果然是个吹牛王。”
“小时候?小时候确实有很多人夸我聪明,你猜他们夸我最多的是什么?”
我看着他,他仰头敛眉作势在思考的样子,半晌,他右手轻轻敲在左手上,敲了个空,他才似记起手中无扇,又抬头同我笑道,“是画画对不对?不然你怎么会喜欢画画呢?”
他笑得时候很好看,眼睛眯起来,像那桃花的花蕊。
我继续看着天,摇摇头,“不是,他们都说我习武天赋高,可画画却是半点天赋都没有。所以,你看我现在成了一个杀手,就是为了不辜负老天赐给我的好天赋。”
不知为何他沉默半晌,有些犹豫问道,“你,你父亲不允许你习武吗?”
“不是,我父亲,他认为纵然是女儿,身为将门之后哪能不会武艺呢?教武艺的副将成天在他耳边夸我天赋好,但我讨厌学武,讨厌那冰冷的器物拿在手中的感觉。所以,我父亲才不喜欢我。”
大概是故作的可怜姿态,让这位怜香惜玉的洛公子动了情,他小心翼翼问我道,“那你,你其实不喜欢杀人的,对不对?”
我闷着头笑了半天,他将身子靠过来,脸贴在两条铁条之间,有些焦急道,“虞叶,你别哭了,杀人并不是你的错。”
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疑惑道,“你笑什么?”
我大笑,“你同一个杀手讲喜欢,同一个杀手讲杀人是错误的,这不好笑吗?”
大概被我这样说的难堪,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我,“哪里好笑?”
“一个杀手他根本就没有喜欢的资格,他天生就是杀人的机器,兵器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全身都是冰的,这就好比,你跟他讲等春天到了冰就融化了,可到了春天他的心也融化了,他就死掉了。你要让他死掉吗?”
默了半晌,他低声道,“你只是不小心走错了路。”
“你从小到大锦衣玉食,行走在阳光之中;而我,自进入沉香宫便与黑暗腐鼠为友,日日躲在夜中。我们是不同的人,思想自然不同,你脑中的万事万物同我脑中的更不相同,你不该尝试来说服我。”
“若我说,以后我的阳光与你共享呢?”
这夜太黑,月光洒在他脸上,盈盈发光,一只即将死去的飞虫从他眼前落下,他伸出手接住,那虫在他手中振翅挣扎,不一会便身体僵直。
我转过头,轻声道,“那样的话,我不会再相信。夜深了,睡觉吧。”
便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他,我担心我真的会被迷惑,真的,会相信。
没有听到他的动静,大概过了许久许久,久到睡意沉在眼皮上,他低声如同自语,“爱上一个没心之人,你大概要完蛋了。”
我不自觉微微动动眼睛,眼皮太沉,抬不起来。
他知不知道秦飞燕其实是公子的人呢?
第二日,刚睁开眼睛就看见三公主被关了进来,同胥扬在一个牢狱,彼时洛胥扬睡得正酣,昨夜我闭上眼睛时正是寅时左右,而眼下看外面天空的样子也是刚放亮不久。
那三公主身后跟着的是文筹,冲我微微一笑。
三公主站在洛胥扬面前,咬着唇轻唤了一声,“胥扬哥哥。”
许是昨晚他睡得比我还要迟,是以睡得太沉没听见,她又唤了一声,洛胥扬还是没有反应,她的表情就有些慌张了,连蹲下看都没看,就转过身扯住文筹的衣领,大吼道,“你们对他做什么了?”继而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下来,“如果有一天能出去,我一定要铲平这里,灭了你们满门,为胥扬哥哥报仇。”
这位主刚放完话,躺在地上枕着稻草的洛胥扬眉头微皱,有被打扰后的不耐烦,一双眼睛满含怒气睁开,看见站在眼前的两个人,微微一侧头便看见三公主脸上的泪痕,“画之?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三公主立马松开双手,转身扑到胥扬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哭泣,“胥扬哥哥,我还以为,以为你被他们打死了。”
洛胥扬柔声拍拍她的后背,“我哪能那么容易死呢?”
她依旧埋在他的怀里不再大声哭,一声一声抽抽噎噎,似乎是刚从梦魇中惊醒的孩子需要人安慰,胥扬低头瞧了她,眉眼温柔,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
我其实是有些羡慕的,羡慕她可以尽情哭泣,可以有一个怀抱,有一双手轻拍她的背哄着她。
就像初见,她以蛮横无理的姿态出现,却还有那么多人迁就她,哄着她。
这世上似乎有些人天生就是宠儿,这生命极尽悲欢的姿态,无拘无束亦无后顾之忧。
文筹走过来与我道,“走吧,公子找你。”
那话语好似我还在沉香宫的时候,平和无波,可我知道根据宫规我已经算是背叛了沉香宫,根据方恺的想法,我也算是背叛了沉香宫。
沉香宫的地牢是建在一处荒林之中,荒林中遍布机关,横在地上的树枝都被利用,我跟在文筹身后一步一步,越过回廊,穿过另一处枫林,便是公子住的地方。
沉香宫中的人很多人都不知道公子的存在,是因为公子住的地方本身就建在枫林之中,这枫林与沉香宫之间还隔着一处荒林,荒林中遍布机关,又因着地牢的关系,是以把守极为严密。
来的路上碰见一位华琅城遇到的故人,秦飞燕。着一身蓝色长裙,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琉璃簪,蓝色珠垂随着婀娜身姿一荡一荡。
她轻睨着我,“哎哟,这不是二殿主吗?听说是死在大牢中了,莫不是还魂了。”
我没言语。
文筹拱了拱腰,“秦姑娘,公子还在等二殿主。”
她将路让开,轻声媚笑,“你还真以为公子是那么好骗的?”
待走远了,文筹才擦擦汗,低声道,“这秦飞燕可真要命。”
我轻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
文筹看着我笑道,“那女人可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的,公子的女人我可不敢觊觎,那是要命的。”
行到门前,文筹低声嘱咐我,“公子这两日心情不错,你不要忤逆他。你自己进去吧。”
我在门外瞅着手上的链子瞅了好半天,不要忤逆?这十一年除了百里的事情我何曾忤逆过他。
罢了,听见里面低沉的声音,“进来!”
我便推开门,屏风后面徐徐冒着热气,想是里面的人在沐浴,这秦飞燕一大早从公子房中出来,难怪这文筹对秦飞燕这样恭敬。
眼下,这空气沉寂,四下里扬着一种清寂,我站在房子中央,静等着处置。
“进来!”这声音已有些发怒的前兆。
我有些犹豫,看里面的身影已经起身,便走了进去,公子****着上身,肩膀上有一条飞腾的黑龙,衬着鼓起的肌肉,威风凛凛。
“帮我穿衣。”他斜挑着放在架子上的衣服,眉眼冷冷,全无半点心情好的样子。
我本欲向他示意我手上的链子,他手迅即抽过放在一旁的长剑,一道白光闪过,手上的链子应声而落,一声轻响,剑身已回了剑鞘。
好剑!去暗叹一声。
却还是站在一旁一动不动。
他低头擦着手,看我没动静,唇边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自己却拉过架子上的衣服自个穿起来。
我站在原地,看他一层一层将衣服套上去,玄紫色的袍子,臂上寥寥勾勒出几条白色的弯曲线条,他没有戴黑白面具,也没有戴额带,漆黑的头发未干,散落在肩头。
狭长的眸子透露出些许冷意,脸庞的线条凌厉,不怒自威。
他朝我逼近两步,我便退两步,再逼近两步,我便再退两步,直至一屁股坐在一张红木椅上,他才手放在两边扶拦上,问我,“怎么不说话?”
我将头别过去,冷冷道,“没什么好说的。”
他是让我开口求他吗?
“你不想活了?”
“公子若是让我死,我想活又有什么用!”
“你倒是聪明!”语气中听不出来喜怒。
他身子压下来,越来越近,沉重地让我有些呼吸困难,我使劲将身子往后靠,他的唇轻轻落在脸侧,我身子一僵,手无意识抵在他胸前用了内力想将他推出去,他却捉住我的双腕,“这两个月玩好了?”
他捉住我的双腕,我无法挣脱,便只好说,“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他手松开,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一股无形的压力冲面而来,这便是强者对弱者的压力,也无法站起。
“还好。”
“那么重见故人感觉又如何,我听文筹说你们这一路是一起上的沉香宫,你高不高兴?”
“没什么好高兴的。”
他走到桌子对面坐下来,“确实没什么好高兴的,那么你想不想杀了他?”
我摇摇头。
桌上早有泣好的茶,冒着悠悠热气,他将茶推过来,“喝了它。”
我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将茶端起来喝了。明明从喉咙下去还是热的,流过心的时候却变成了冷的。
他轻笑一声,“你猜这茶里有没有毒?”
“无论有毒没毒我都没别的选择,难道不是吗?”
“说的对。”他一只手支着头。
“这茶中是有毒的,解药就在我手里,若你是想活,就求我,只要你求我,我解药便给你。”
此刻,腹中已有隐隐的痛意,我掐着一边的红木,不吱声。
先前,我是想要活着的,无论以怎样的方式活着就好。
“这毒半个时辰就全面发作,初时是微微的疼痛,并不怎么要命,到了后来你就会感到整个内脏都被揉在了一起,所谓肝肠寸断也不过如此,小虞,我记得你是最怕疼的,不是吗?”
我手攥着红木依然不开口,痛意越来越甚,大滴的汗慢慢在额上积聚,这期间文筹进来过一趟,送了一些文书,并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些话,我一抬头便看到他有些担心的表情,朝他挤出一丝笑容,他愈加担忧,眼中有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然后他退出去,公子便在一旁翻着看着。
腹中如翻天过海一般,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哪吒闹海这回事,确实如他所说似乎内脏都揉在了一起,嘴角有淡淡的血意,我觉得捏着红木的手指都快断了,椅子“砰”一声翻掉,我跪在地上紧咬着牙。
大概能想象的出来现在的自己有多狼狈,他这样惩罚我才正常些。
他漫不经心道,“怎么?还不求饶?”
我疼得不能说话,摇摇头。
大汗淋漓,整个人躺在地上,屈着身子,仿佛疼痛能轻一点,他不知什么时候蹲在我身边,有些无奈摇摇头,将一粒药丸塞在我嘴里,疼痛立马散去,只是身子依旧不能动弹。
“一直这样倔强,我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我可以让你同洛胥扬离开,若一个月后你仍然愿意留在他身边,你就不用再回沉香宫;若你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你就回来,依旧在我身边。”
“为什么?”
“让你明白,我们才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我躺在地上喃喃自语。
我只能在这沉香宫中终日过着自己并不喜欢的生活吗?如果我不是在意太多的话,也不会觉得难受,可自从碰见洛胥扬,我开始学着反抗,想像他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虽然我不知道现在到底想要做什么,只是模模糊糊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只有我到外面了,才会慢慢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我们都同样冷酷无情,除了自己谁都走不进我们的心里,不是吗?”
“周围再热闹,我们已经变成这样,我们是只适合生活在阳光背后的鬼,有朝一日,被太强烈的阳光照在身上,便会灰飞烟灭。”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没有一丝光彩。
周围所有的景物都暗淡,有一缕阳光从紧紧关闭的窗隙中钻进来,佻皮站在他眼前,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触到他的睫毛,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想如果你不主动去触摸阳光,阳光怎么会照耀到你。
所以我说,“好。”
我很想验证,同他一样。
他眼中浮起一丝兴味,“你会后悔。”
不管后不后悔我都想试一试。
方才的疼痛要了我全身的力气,我被抬着回了监牢,文筹长叹一声,“你何苦忤逆公子,你明明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什么才是聪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