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即将结束,姚恩澹接到了陶博卉的电话。
“姚恩澹,你太没有诚意了,说有礼物带给我,这么久也不给我打电话。”
就算是平时,姚恩澹也属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每次陶博卉打来电话都会先说这一句开场白。只是此刻看到来电,姚恩澹才惊觉得最近的日子确实过得飞快。“谁不知道陶大小姐学业繁忙呀。”
“谁不忙呀,我学业繁忙,姚大小姐玩业繁忙。”陶博卉有些阴阳怪气,“国庆大放假,你又去了哪里了?”
“没去哪儿,一直在家。”
姚恩澹从来不是一个能闲着的人,哪怕是上课期间也能收拾了行李说走就走,更别说长长的一个假期。
但是,那一年的国庆,她就是一反常态地没有去旅行。她就留在A城,白天跟邹起在小区的体育室里打球消遣,晚上邹起回家做习题,她就在家看着电脑听音乐,一边看一些冷门的杂志,时不时跟邹起发一些逗趣的QQ消息。
“你居然不去玩?”陶博卉惊讶地说,“那就出来吧,顺便你给我买的礼物。我请你吃汉堡哦。”
那时汉堡在这小城还是很前卫的东西。汉堡店里暖黄的灯光,木板纹的地板砖,诱人的烤肉香,引得多少大人小孩望而兴叹。但是姚恩澹不喜欢。“什么时候这么客气,我送你一个小东西,你就得请我吃一顿大餐?”
“不是,因为我想吃了啦。”
“快餐食品不健康。”
“你妈妈没空给你做饭时你不都吃快餐么。而且我们就偶尔吃这么一次啦,我已经好久没吃了。”陶博卉继续央求。
“改天行不行?”
“不行。”陶博卉回答,强调道:“想疯了。”
好吧,肯定不能让她疯掉。姚恩澹带上之前给陶博卉准备的礼物,出门前给邹起打了个电话,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原本邹起跟她约好一起去金钉子吃饭的。
“你不是不爱吃汉堡么,为什么别人强调想疯了你就要去?”电话里的邹起有些不乐意。
于是姚恩澹说:“你也不爱吃?那改天我们再见吧。”
姚恩澹早已摸索出了对付邹起的门道。
姚恩澹和陶博卉到达汉堡店时,邹起已经等在那里了。他靠窗而坐,头发乌黑细软,偶尔低头看着手里的菜单,偶然抬头看一眼账台边上闪动的LED菜单屏幕,更多时候是抬头看向门口。
终于看到姚恩澹的出现,邹起朝她露出明晃晃的笑容,抬起右手,从容朝她一挥。周遭一片肉香和人声,他孑然而坐,居然有一种浊世佳公子的翩然气度。
姚恩澹看了他一眼,抿嘴微微一笑,就当是回应他的招呼。
隔着洁净的落地玻璃窗,陶博卉盯着邹起,问她:“你男朋友吗?”
姚恩澹想也没想:“不是,是普通同学。”
“真不是?”陶博卉有些怀疑。
“像吗?”姚恩澹突然觉得有些期待有些忐忑,想要证实其中真有些什么似的,挑起一边眉毛,用故作玩味的态度反问。
但是陶博卉没察觉她的小心思——或者说,是陶博卉根本不想帮她证实什么。她冲姚恩澹甜甜一笑,拉起她的手,轻盈地走进了餐厅。她主动向邹起打招呼:“嗨,你好,我叫陶博卉,是姚恩澹的好朋友。”
“你好,我叫邹起。”邹起看了姚恩澹一眼,站起来,请陶博卉落座,并把手边的菜单轻轻推到了陶博卉的面前来,极具绅士风度。
姚恩澹吃汉堡的方式很特别,先把汉堡分成上中下三层,吃完两片面包再吃肉。
陶博卉纤纤玉指捏着汉堡,樱口微张,轻轻咬下一小口,细嚼慢咽,优雅至极。见邹起奇怪地看着姚恩澹,她微微笑着开口,替姚恩澹解释:“那是姚式吃汉堡法。姚恩澹的妈妈也是那样吃汉堡的哦,真是奇怪的一家人。”
姚恩澹根本没想到这还有什么需要解释的,陶博卉的话让她有些意外。她斯条慢理地自嘲:“人没见过世面都这个吃法。”
邹起噗的一声笑出来:“恺之每食甘蔗,恒自尾至本。人或怪之,云:‘渐入佳境。’”
顾恺之吃甘蔗跟别人不同,总是从上往下吃。别人问为什么,他说这样吃会越吃越甜。这个故事也是渐入佳境的由来。课本上不教,这个男孩子未免也懂得太多了。
姚恩澹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挤挤眼睛:“我卖弄一下。”
陶博卉被他的笑弄得一愣,有些失神:“你笑的时候真帅。”
“谢谢。”邹起大方地笑着回应。他抬起眼睛,却没看陶博卉,而又看向姚恩澹。那带着点得意的眼神,仿佛在问她:“别人说我很帅,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姚恩澹的眼睛微微往旁边一斜,带着点不屑的样子,仿佛在说:“不是。”
陶博卉来回看了姚恩澹和邹起一眼,突然想起来,问姚恩澹:“你说要送我礼物,是什么礼物呀?”
姚恩澹转开视线,中断了与邹起无声的交流。她拿起落座时就放到一旁的一只粉红色的纸袋,递给陶博卉:“给你。”
陶博卉带着欢欣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那是一件绣着花纹的粉红色披肩。繁大的玫瑰花朵用精巧的工针绣出,繁中带简,素里含华。披肩的边沿缀以丝绒做成的粉绿色流苏,凭空又飞出几分婉约的韵味,典雅而不失活泼。整张披肩色泽丰满,用了网眼,实针、花三针、蛇皮针、旁布等等近百种手绣针法,当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连邹起的眼睛里都忍不住流露出赞赏。
但是陶博卉只是细细地惊叫了一声,便把披肩收了回去:“真美。谢谢你。”
姚恩澹看中这件披肩的第一眼就发自内心喜欢,特别是那粉嫩粉嫩的绿色小流苏。
是她在满是萧山花边作品的货架上挑挑拣拣许久,老板在一旁随口一问:“小姑娘,你想买啥?”
姚恩澹随口一答:“看眼缘。”
听了她的话,老板转身走开了。一会儿,那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拿出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粉色绣品来:“不知道你买不买得起。”
明明是带着狂傲的意思,偏偏那男人没有狂傲的语气。他仍是随意的样子,把姚恩澹带到一旁的柜台前,看她把它打开,“喜欢吗?”
“道家崇紫色,释门尚姜黄,才子香红佳人绿。”姚恩澹抚弄着流苏,眼睛闪闪发亮:“我还想要一件。”
“我从来不会做重复的作品。就它吧,最适合你。”老板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居然知道关于流苏的说法,略显意外地回答。这个在店里流连忘返的女孩,乍一看,乖乖巧巧的,再一看,那乖巧模样里有一股敏锐的气息。忍不住还看,她身上哪里还有什么乖巧,分明是故作正经的灵动,仿佛一个随时会撒出铺天盖地的花瓣的花篮,让人惊喜。
“为什么不重复做?”姚恩澹问。
“因为也不记得原来是怎么做的了哈哈哈。”他是萧山楼塔镇人,家里世代以萧山花边为生,因为工艺的精湛和构图的严谨,在八十年代,他家一度跃为萧山一富。然而伴随富贵而来的,更多的是灾难。父亲猝死在商洽的酒桌上,而自己的亲哥哥,为了得到更大份额的遗产,不惜与亲母对簿公堂。他心如死灰,带妻离家,自立门户,至今已二十年。两夫妻没有孩子,每天专心绣花边,日子倒也是过得去。在看她认真提问的样子,他爽朗地笑出声来。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姚恩澹的灵魂悄然归位。
原来不知邹起说了什么笑话,正惹得陶博卉笑得花枝乱颤。在她回神的那一刻,他们迅速一对视。只见陶博卉的眼睛发亮,淑静中带着欢欣。而邹起,脸色有点发红,笑得眉眼舒展而大方。
她错过了什么?姚恩澹一偏头,实在猜不出他们刚才聊了什么。
陶博卉眉梢都带着笑,将她手中仅剩一口的可乐杯与邹起碰了碰:“或不能者,罚酒三斗。小子,我干了,你随意。”说着,翘着小尾指,秀美的脖颈一仰,把红糖似的液体灌入口中,动作优雅而得体。
邹起拿起他半满的杯子,笑着微微摇头,抿了三口,权当三斗。
陶博卉放下杯子,问,“你成绩一定不错吧?不仅知道渐入佳境成语的由来,还知道潘安是孝子。”
前一秒姚恩澹还觉得蹊跷,陶博卉对邹起的态度绝不是鄙夷,而且以“和熙美人”之誉闻名于二中的她,从不当面奚落别人,何以她会把邹起称呼为“小子”?此刻才确定,此非小子,实为孝子也。
姚恩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向来矜持过剩的陶博卉露骨至斯,会当面称赞邹起笑得好看后又称赞他博学。
“我只是刚好知道。”邹起放下杯子,低顺了眉眼,十分谦虚。
此刻的他倒不讲究什么食不言了。姚恩澹插嘴,“他在中美合作实验班,成绩排名想第一就第一。某天想考第二,所有同学都要依次降序排第三第四,你说他成绩行不行?”
邹起和陶博卉都看了她一眼。邹起大概是料不到沉默许久的她会突然出声,而且一出声,语气就如此不善吧。相比起来,陶博卉眼神里传达的信息就显得十分丰富——
“猪圈。”陶博卉曾如此评价过姚恩澹的交际圈,说她身边都是些猪朋狗友。她不生气,乐哈哈问陶博卉是猪还是狗。陶博卉冷哼一声,表明自己是养猪户的房东的女儿。姚恩澹想了想,觉得此说法十分正确便不再反驳。
陶博卉成功把自己从猪和狗的行列中提升出来后,没想过泥土一般的姚恩澹会交到轻云白鹤般的朋友。所以当她用那般不妥的语气说出邹起的优秀后,陶博卉看向她的眼神,全部都是不可置信,满满的震惊。
姚恩澹瘪瘪嘴,皱眉把头转向一边。
“中美合作实验班……全省第一个跟美国高中建立起办学合作关系的就是一中。我一直以为呆在那种班级的,一定是整天抱着书本或者架着酒瓶底厚眼镜的人,没想到你也在。”陶博卉又打量了邹起一眼,“你打算考美国的大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