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以后,郡主及笄宴。
“郡主?郡……”耳畔响起明月的声音,乐清平猛然间惊醒。只是忽然的睁眼好像把明月吓得不轻。“郡主得更衣了。”乐清平素来不爱说话,使得周围的丫鬟也言语寡淡起来。而明月又是极刻板的。
“知道了。”乐清平很努力的使眼皮睁开,却发现只是徒劳。接着打了个哈欠拉伸一下身体,手撞到了笔架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书桌旁边。腿跪了一整个晚上,早就没有了知觉。动了一动麻劲就上来了。想到自己挤眼皱眉的样子实在是不雅观,便叫了明月先退下。
桌上放着昨天被翻了两遍的书,乐清平现在还在回味书中那惊人的内容。没有想到原来会有惊鸾皇后这一段不为人知的史事。真是叫人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信这本书斑驳的的封面,还有里面纯为手抄的刚毅字迹。把书藏到了枕头底下,腿慢慢的不是那么麻了,才叫明月来服侍更衣。
今天是乐清平的及笄礼,陛下特意为她安排了狩猎宴。老嬷嬷钱夫人跟着明月一起进了来,紧张兮兮的问道:“郡主殿下,今日及笄大礼,要不然还是让老奴来服侍?”。
乐清平莞尔一笑:“不烦劳嬷嬷了,明月挺好的。”
“老奴是不放心殿下。”钱夫人叹口气,她是父王的奶娘,在府中的地位一向是很高的,“郡主是不知护国公小时候多么顽劣。在加冠礼的时候竟然还翻出了先帝的战袍穿上。”
“战袍?父王本就是护国英雄,身穿战袍有何不妥?”钱夫人常常向乐清平念叨,她的父亲,千淼国的嫡皇子,骁勇善战的护国公幼时光辉事迹。在三岁的时候往哥哥鞋里塞泥巴,五岁在教书先生的砚台墨水里捣米糊,七岁为了躲避第二日的考试放火烧掉了书斋,十二岁偷偷看父皇也就是先帝行房事,虽然后来木衣柜断裂、自己摔出了大包、被先帝打了个半死……
乐清平每每听到这些的时候,不管在做什么,都会慢下动作。像是生怕惊扰到什么一样,像是害怕吵到花开,惊到叶落。她很喜欢听这些故事,但更渴望是父亲亲自来讲。她都已经想象出了他骄傲而又不羁的笑脸。
明月为乐清平梳起了头发,钱夫人见郡主不说话,也没有再唠叨。
礼服是青蓝色带有金色花纹的广袖裙,但披上了银狐皮披风,就看不出来了。远看像是一只巨大雪人。但毕竟在皇家园林里狩猎,保暖第一位。
皇家园林浩宇苑,是在皇都西郊的连绵一片矮山湖泊,山清水秀。虽说是到了冬天,但依旧不失皇家气魄。今天是悯世郡主的及笄日,陛下早在两月前令人开始筹备彩排,张灯结彩,甚是热闹。只是忽降大雪,但乐清平到的时候,清理得只剩下了一些残雪在步道上。雪压枝头,到是一道美好风景。
李云翎早就已经到了,乐清平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他。他真的很好看,在人群里面发着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表情总是冷冷的。再看见周围的小姐门对着李云翎暗送秋波,乐清平倒是没有觉得什么。她甚至都想到了以后和李云翎相敬如宾的生活场景。自从上次在回护国公府的马车上扑腾了一会,晚上再失了半夜眠,就不再有什么反抗动作了。只剩下一丝丝无奈。
喝了一杯茶,才望见陛下的队列缓缓而来。乐清平起身行礼,与国君嘘寒问暖了好一会才坐回位置上。黄花梨的繁式雕花椅上还铺着厚重的七彩神雕羽毯,但乐潇远可以一下子举起来,丢到乐清平的旁边,再吊儿郎当的坐下。
“表兄要注意形象。”乐清平几乎是没有动嘴皮的挤出字。
“郡主倒是衣着得体。”千淼国的嫡二皇子乐潇远,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种。与他的胞兄太子乐潇南性情大有不一样,“清平没有小时候好玩了啊。以前还能欺负欺负,现在冷冰冰的无趣至极。”
乐清平缓缓抬头看他。“父皇日理万机,皇兄又那么不苟言笑,连云翎兄也总是僵着张。怕是成大事的人都是这般严谨的。”乐潇远似是有些不耐烦,开始敲桌子。
乐潇南那边传来低语:“安静!”才听到陛下已经开始展示狩猎宴上的奖赏。
“捕得猎物最多者,赐……”
“大美人悯世郡主。”乐潇远凑在乐清平和乐潇南耳边念叨。乐清平翻了一个白眼过去。余光扫到李云翎,看见他的脑袋动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但没有抬起。
郡主寿辰,自然是免不了要和女眷们应酬一场。狩猎要到日暮才结束,乐清平百无聊赖的磕着瓜子,听听最近的八卦还有服饰趋向。都挺好的。乐清平想着。直到突然间发现矛头忽然间戳向自己。
蒋家的二小姐最先发话:“听说郡主最近喜事不断啊。”“李公子玉树临风,和郡主殿下甚是相配。”“那是自然,郎才女貌。”“恭喜殿下”
……
哪里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乐清平像是吃了一口活蚂蚁一样,在肚子里面乱跑,烦的不行。秀眉皱了起来,刚刚想否决掉,又突然间想起来自己似乎已经订婚了这件事情。虽然只是口定,但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动了。席下的女人们一个个的都一副献媚的笑,但同为女人的乐清平,还是看出了眼神里的一丝嫉妒。
罢了罢了,懒得计较。
待到太阳慢慢被远山吞噬,差不多冷场了,乐清平才带着女眷们去了正殿。走到上席,和衣落座,总算是清净下来了。国之权贵不在,泡茶的手法也松散了许多。抿了一小口茶就放下了。不过刚好,那些男宾们狩猎回来了。
看见陛下一脸神秘,乐清平心里暗暗觉得有趣,却没有料到他可以从披风里变出一只白色幼狐。“皇叔也没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了,珠宝布锦清平大概也觉无味了。来给它取个名字吧?”果然国君开口就是不一样,言语里面带着不容置疑的霸气。全场肃穆,大概是在感叹郡主的受宠罢。
白狐抬起脑袋看看乐清平,就一动不动了。她笑着狐狸呆呆的痴傻,便以“瑞雪兆丰年”,取了阿福这个俗名。众人夸赞郡主取名简单大气,就去恭喜猎物最多的李云翎了,他得了收在皇宫国库里已久的千里弩。千里江山,雄心壮。
阿福只是幼狐,像一只肉兔一样大小,可以轻易抱在怀里。乐清平顺着它的毛从头至尾缓缓轻抚,看它直蹭她的臂弯。忽然间发现阿福的额头上有一枚小小的印记,撩起一看,居然还泛着幽幽蓝光。“看来我的阿福注定不凡,那我叫你阿不平凡?”乐清平忍不住戳戳狐狸的额头,没想到居然被白了一眼。乐清平气呼呼的捋了一下阿福的摆尾巴。
由于路程较远,宴席结束以后乐清平就直接住在了浩宇苑。
阿福趴在乐清平的枕边,看着她熟睡的颜容,呆了。睡着之前还在不停呓语,叫自己的名字。不不不,什么阿福。我叫寂啊。乐清平显然有心事,睡觉都皱着眉头。伸出爪子想去抚平秀眉,又怕自己的爪子挂到那张迷人的脸皮。
身形不断的扩大,尾巴伸出了四条,原来是五尾狐。但又隐约可见尾部的四道伤疤。再一会,是一个银发男子,额间是一样的印记。那个人坐在床畔,柔柔的展开乐清平的眉头。
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对寂说:“你的手指骨好粗啊,关节都凸出来了。”“不好看。”寂为此生气了好久。那个愚蠢的女人还喜欢像摸狗头一样揉自己的长发,我可是狐族的战神,也不怕我生气。好吧,至少我对着你,是不会生气的。
断尾之伤非寻常狐狸可以承受,更何况是四条尾巴。若不是寂的修为极高,大概早已命丧九泉了。听说今天是千淼国举办狩猎宴,本想着来凑个热闹,谁想直接迎面撞上他们国君的队列,只好化作幼狐诈死一会。却被带回去送给什么悯世郡主。
其实当时寂都想好了,要是那个娘们儿敢摸一下它,就抓花她的脸。想着还变出了尖尖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寂养成了这样的傲气。可又有谁会知道呢,悯世郡主长着那样一副模样。寂曾经觉得,那只能出现在梦里面。
乐清平最近很是烦厌李云翎。
其实李云翎很好,但乐清平大概是连着他和联姻本身一起讨厌了。
所以乐清平一回护国公府,就把自己关在了藏书阁。宫女们报信传话,都只能呆在门外。乐清平不问世事,只是偶尔问一下阿福是否还好好的伺候着。
已近有三天没有上课了,乐清平继续翘课。外面的宫女报着李府送来了多少多少的聘礼,她也充耳不闻。心里其实在计划着一件大事,只是谁都没有告诉。憋在心里怪是兴奋的。
乐潇远来劝导了好几次,说着李云翎多么多么的好,又有多少多少的女子在暗许芳心。只是乐潇远放荡惯了,严肃起来一点也不能让乐清平在意。
这几天李府为了祭奠祖先祖宗在门口发粥行善。李府重孝,对于这一点,乐清平还是很尊敬的。她甚至知道排在祠堂最上面的碑匾、李家先祖的名字,李耀辰。只不过乐清平现在不在意这些。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身上带了一些金银,堂而皇之的走出了郡主府。
郡主府和李府不是很远,大街上热闹非凡。很轻易的就甩掉了随行的丫鬟。不动声色的环视四周,有好几队官兵。好像有什么在蹭自己的大腿,低头一看,发现是阿福。阿福的耳朵立着,尾巴摇摇,看来是一路跟着跑过来的。
“好阿福,好阿福,我要怎么出城啊。”乐清平把这只狐狸抱在了怀里。寂很享受的用鼻子摩挲着乐清平的手臂,看着她皱起的眉头,还有有一点急躁的捋着自己的毛。
“阿福阿福,我……”一语未必,周围的空气好像凝住了一样。行人都不动了,小孩的辫子飘在空中,书生的袖子呈现出一种很奇怪的形状。风也止了,天上的云刚好遮住太阳,露出一个小小的角,洒下来一缕光,染得阿福的毛金光闪闪。乐清平愣了下,但迅速放下阿福开始飞奔起来。跑前还不忘感谢阿福。
大概刚刚跑出皇城的中心地带,乐清平就开始迷路了。从袖子里面掏出地图开始边跑边看。不知道时间什么时候开始流动,乐清平赶忙躲到了最近的一辆马车里,车夫在喝水,她看见瓦碗里的水也是像冰凌一样的四散。
才把帘子拉下来遮好,喧闹声就整齐的突然开始。好像是自己多拥有了这一段空白的时间。把手上华贵的金镯子撸到小臂,从帘缝里递出用手帕托着的碎银子:“送我出城。”车夫显然是下了一大跳,但看见银块,就也不再多问什么了。干这一行的,什么形形色色的人没见过呢。
感觉自己的首饰实在是有些招摇,而且刚才跑得也有一点热。就脱掉了一件里面的衣衫,用来包着发钗。叠叠好了以后用袖子打个结,刚好可以被在身上。自己毕竟是郡主,哪来这么多人见过自己的模样呢。褪了发饰,应该就是寻常女子的样子。
寂在城墙上站着,仍风吹着长发。看见下面的官兵暗卫的开始交头接耳,然后分头巡查。一定是在找郡主了。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帮她,他明知道乐清平不是那个人。马车掀起淡淡的尘土,寂眯起了眼睛。
车停了,马夫恭敬的撩开帘子,请这位大顾客下车。只是没想到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大概是哪家的小姐又闹了脾气跑出来,马夫又多看了几眼乐清平衣服的面料,猜测着她的身份。
城外是松树林,乐清平走到了林子深处回头看看周围没人,就继续看起了地图。她要去妩水之滨,去找无隐门。乐清平从来没有独自出过门,但又常常看话本里说,小姐在树林里总是会遇到歹徒,而此时又总是会来一位公子英雄救美。她开始想象着这个场面,当然也希望自己是一个可以力挽狂澜的女侠。想着不禁心潮澎湃,步伐也加快了很多。
只是千淼国的国风未免太美好了,乐清平看着夜幕降临,还有刚刚在路上遇见的胡子拉碴、混混模样的中年男子前来询问是否要帮忙。乐清平道了谢,而男子则好像突然想起自己是一个混子,等乐清平走远了好几步,才挑逗的吹起口哨。
出逃第三天的早上,乐清平正喝着粥。听见隔壁桌子传来的说话声,“不知李大少爷何时与悯世郡主成亲呢。”三名学子模样的少年少女围坐着一张桌子,好在千淼国较为开放,四处谈论皇家八卦也是不太要紧的事情。
“上次跟父亲去皇城找张先生,刚好遇上李将军凯旋归来。我瞧见了李大将军,啧啧,那叫一个英姿飒爽……”说话的男书生有点微胖。
“那李大少必定也是相貌出众了。”接话的是一个看起来有几分文弱的女孩。
“我听说悯世郡主也是个大美人呢。”
坐的离乐清平最近,看起来最老成男书生啃了一口包子,并没有说话的欲望。乐清平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们看,只是传来凳子挪动的声音,顺势抬头看见三人站起来,向一个老先生行礼。
突然间有点想念自己的教书先生们了。
乐清平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出门,到底是有点不方便的。比如没有换洗衣服,一身衣服将就着穿了好几天;不大弄得清楚银子的分量,当时出门的时候没带多少银子,是直接抓的一把金块。毕竟郡主的年例是黄金三百两。而坐车的时候看着马夫直接收了一块碎银便觉银子不值钱,直接递了好几块金子给店小二。店小二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付钱的客人,直接叫来了掌柜。乐清平害怕太引人注目,就询问着掌柜并把多余的金块拿走,也不要他们找了,直接匆匆离开。
妩水河的水清朗至极,看得乐清平很想俯下身去捧一手来喝。但在皇家混了这么多年的知觉告诉她最好不要乱吃什么东西。她隐进了群山的烟雾里边,白天一点也不吓人,倒是树木参天,还有湿漉漉的泥土香味也别有一番风味。
虔诚,一定要虔诚。乐清平顺着一条踩出来的小路慢慢向前踱步。她一点也不急躁,甚至有点想停下步子看看路边的小野花。想着即将离开这边,心里油然出了一丝不舍。但更多的是期盼。
她加快步伐。
无隐门主看起来是一个保养的很好的贵妇人,语气还算是温柔。手边的茶几上不知何时增添了茶盏,盛着茶水。乐清平尝了一小口,大概是陈年的雪水吧。
“阁下想要知道些什么。”她缓缓开口。
乐清平第一次被人叫作阁下,才猛然间惊觉到自己现在要忘记郡主这个身份,佯装着老练,稳稳的放下茶杯。但是不小心迎上了无隐门主的目光。目光是柔和的,像月光一样飘渺,但隐含着一丝微妙的探寻。这让月光没有那么的虚迷,少了一点随意四散。
“我想逃。”乐清平的话语里面带着一丝丝的紧张,“我想逃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哪怕只有一会。”
“阁下想逃,那跑便是了。”
“我想逃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乐清平重复道。
“哪儿?”
“你有办法,让我回到三百年前去吗?”
“……”
“我想去找云大夫,去,学医。”
女人的手玩弄起了发梢,谈话似乎是终止了。
乐清平脑子里面一片迷茫,但又想努力的挑起话题。“怎么称呼您呢。”
“我叫一。”
无言。
“……条件是什么?我一定会做到的。”乐清平的眼睛闪出诚恳的光。
“与人为善。”
乐清平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就站起来,带着乐清平走进了客房。客房里罗纱帐曼曼,是一片暗沉的红色,有点困。暗香很是柔和。
“我曾经也爱繁华爱富贵,只是时间久了,慢慢的也就淡了。我之所以取名为一,也是为了一切简简单单。”
香气成云,一在云雾里面说话像是在喷云吐雾。乐清平躺在床上,想着过去的事情,居然也没有感觉到害怕。
为什么仅仅是要我与人为善呢。她思考着这个问题,慢慢合上眼睛。烟压了下来,抚着脸颊,有点痒痒的,热热的。感觉怪怪的。有点无力,大概是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