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乐清平从春华堂回到自己的小院。关上门的时候不禁吐出一口气。月色如水,她展开自己的手掌心,白光浮现,也不刺眼。今天已经要结束了。明天,就是来到这里的第十个日子。
乐清平手里提着一坛酒,系在上面的麻绳勒得手心出了红印。也不管坛子上的泥土了,抱在胸前就徐步走向赏月阁。烈炎国的夜市,要比千淼国的更为热闹。从这里刚好可以望见墙外的酒家灯火,拎来一个酒壶,开坛,倒酒。最后,缓缓注入精致的酒杯里边。
谁也没想到自己从任予惘那里学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喝酒。师父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他厌极了水的寡淡。饮酒如水的一个大夫,大概除了任予惘便再无他人。有的时候,乐清平觉得任予惘更像是一个莽夫,屠夫刀看起来才更加适合他。任予惘也常常说,他不是一个君子。
酒漫延进唇齿,很快就麻木了。无端的,乐清平有点想念千淼国的护国公府。三百年前的那一位千淼国君王,是曾祖父、还是曾曾祖父呢。她所思念的皇宫,此刻应该也是笼罩在月光之下吧。
伸手,想去够月光。
“殿下。”娇娇的女声,拖着长音绵绵出现,甚是销魂。但是有瓦片敲击的声音毁掉了这午夜天籁,乐清平有些庆幸自己没有碰到那无声息的美女蛇。
这显然不是在叫自己。
当然,从第一个脚步声踏上屋顶,就被乐清平发现了。自己活了十五个年头,遭遇刺杀、暗杀、绑架不下五十次,只是每一次因为周围国君派来的暗卫团都太过强大,乐清平的头发丝都没有被削掉过。一开始是恐慌的,但到了后来甚至开始研究刺客的一招一式,有时还能辨别出来自哪一个江湖派别。也算是因祸得福吧,乐清平的听力非凡,特别是这种走屋檐,最为熟悉不过。
她翻身下床,对着铜镜梳理一下头发,整理一下衣襟,也算是对这位“殿下”的尊重。屋顶上噼里啪啦的混乱步伐,显然不是什么专业刺客团。
记得之前某次去某附属国做某事,被奉为上上宾,安排在皇宫里极为华丽的一间寝宫里。可惜乐清平择席,无福享受这华贵的被褥。无眠间不小心听到房顶上又一批送死的步伐,很快引来暗卫注意。两方相攻,步伐倒也整齐划一。暗卫们十分贴心,特意放轻,而刺客不知为什么也静悄悄的。乐清平后来才知道,暗卫团分工明确,一人捂嘴抬起,一人捅。
“这就是云大夫的寝屋了?”是少年的声音。甚至狂妄到脚踏了两下瓦片。
“殿下轻声一点,别吵着美人安眠了。”是女声,但不是美女蛇的声音。
接着又是少年的轻笑声,笑得乐清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披上晨衣,再次整理了一下头发。雕花门外的声响不断,乐清平推门而出,却撞进一个宽大胸膛。
讲真,乐清平长得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若是男子也可以算过得去了。很少有人可以比她高出一个头。当然,也很少有人撞她。
虽然这是乐清平撞的,但她就是不大高兴。这一撞,撞没了气势。
在她暂时的视线范围内,她瞥见了李凝尘。显然李凝尘也认出了她来,不由得瞪大眼睛,浅笑道:“昙?”她今天又是一身枫红色,满头青丝扎为一条马尾一样的甩在脑后。
乐清平回应似的向李凝尘笑笑,只是抬头看见少年依旧杵在面前。顺手轻推了一把,他竟倒地不起了。
周围的其他男男女女急忙去扶。乐清平数着,加上李凝尘和少年,竟有七八个人。乐清平倚在门框上,看着少年的衣着打扮,大概确定了他就是那位“殿下”。
一位身着粉桃色的女子娇声开口:“还不赶紧跪下请罪?”这位大概就是美女蛇了。其他的男女们附和着美女蛇,剩下的便是在少年旁边嘘寒问暖。少年依旧躺在地上,一只手轻抚被乐清平推着的胸膛。
乐清平失笑:“殿下莫不是被本美人的美色给唬住了?”
少年也不反驳,轻声道:“可能是吧,云大夫可否给本王医治一番?”
乐清平干笑几声,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求助似的看向李凝尘。
这下算是和烈炎国的纨绔子弟们认识了。李凝尘介绍说,那位美女蛇是陆统勋庶出的女儿陆玲昭,夫人没有产女,便将这位绝色宠妾的女儿宠上了天。被称为殿下的少年,则是烈炎国的三皇子,祁子烨。与大皇子祁子煜都是皇后所生的亲兄弟。剩下的,有张将军之子,詹相之女等等,都是权贵家的子女,组成已三皇子祁子烨为首的纨绔团体,整日游手好闲。
他们这一次的夜行,是陆玲昭听说春华堂的云大夫美貌惊人,想来一比高低。三皇子当然是冲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召集了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爬乐清平的夜墙。只是最后这比美没有比成,尊贵无比的三皇子倒是大病了一场,直嚷着要让云大夫来医治。
烈炎国国君当然是心疼的,召来了任予惘看诊。但任予惘这一介名医,自是不会糊弄国君陛下的。前前后后大概上诊数十次,在祁子烨的寝宫里享受了绝妙无比的皇家待遇,和三皇子唠了几天嗑,才十分惭愧的和国君介绍自己的美人徒弟。杜撰云大夫有十分奇特的祖传疗法,一共九九八十一个疗程,特别适合祁子烨这种尊贵的皇子,包好。国君随即命令乐清平入宫来医治。
如此一来,乐清平便不能暗地里做小动作了。因为师父可是对陛下说了,治疗过程“舒适随和,轻柔无害”。幸而自己幼时与无赖乐潇远混多了,对这种变态行为也见怪不怪。
反倒是李凝尘表情怪异,乐清平不难猜出她对祁子烨有感。毕竟皇室中人,个个都模样俊美,财富地位更是不用说。悯世郡主的追求者固然也是不会少的,但都碍于乐清平无时无刻的石头脸。从李云翎对婚约的毫无反对,就已经可以看出乐清平已然为一个绝好的选择。
但她就是讨厌这种看法。想到这里,乐清平挑拣花瓣的手法略微凶狠,把李凝尘吓了一下。
“昙啊……”
这种姐妹抢爱人的戏码是乐潇远最喜欢看的,乐清平没有想到居然会出现在自己身上。抖抖筛子,不耐烦的抬头看向李凝尘。
“怎么了?”
李凝尘的眼睛里面肯定是有不甘的,但她还是极力的克制。
“我以为,日子久了,他会对我有感觉的。”
乐清平静静的听着李凝尘的话,不发表任何态度,她也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一时间长久的沉默。
“走吧,姐妹。请我逛窑子,请我喝酒。”说着揉揉眼睛,强拉着乐清平起身。乐清平愣了一下,她实在没有准备好李凝尘这突如其来的反应。
在千淼国的时候经常看见乐潇远出入高级酒馆,有时和富家子弟去青楼听曲儿,但实在不清楚窑子是个什么地方,就这样迷迷糊糊的被李凝尘拖走了。随手随意丢下给祁子烨泡澡用的花瓣,也不再挑拣了,直接叫宫女送去宫里。
李凝尘边走边挂在乐清平的身上,撒娇一样的求着安慰。
“昙啊,昙。我带你去一家质量特别好的窑子,一两银子就可以嫖一排的美人……”
“嫖、娼……不是很贵的嘛。花魁什么的,不是一夜千金的吗?”乐清平摇摇晃晃的站不住脚,顺手搂住了李凝尘的腰。她们两个就这样搂搂抱抱的走出小院,乐清平顺手还拦下一辆马车,李凝尘报了地址。
“不不不,当然不。花魁啊,那是在青楼的。所谓卖艺不卖身,那是有钱的高雅公子哥儿玩的地方。”李凝尘解释起来摇头晃脑的,像是喝醉了酒。她讲得头头是道,乐清平忍不住仔细记起来,“啧啧啧,我李凝尘这辈子只去玩过一次啊,那可真是一个榨钱的好去处。那一次啊,还是殿下带我去的呢。”
不小心说到了敏感话题,李凝尘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说下去,乐清平也不知如何接话。就这样听着马车颠簸了好长一段时间。
“凝尘。”乐清平喃喃着李凝尘的名字。
“嗯?”
“你不是喜欢三皇子吗,为什么又要去嫖女人。”
空气又是一瞬间的静默。马车里很暗,乐清平看见李凝尘的眸子里,像是闪着星星的光点。两个人无法克制的突然间笑出来,知道马车完全停下,车夫掀起帘子,乐清平才用袖子擦干笑出的泪花。李凝尘则是用手帕覆面,擦了好一会儿。
乐清平第二天用了午膳后才进宫去给祁子烨做第三个疗程。昨天好不容易才把李凝尘从酒坛子里面拖出来,等安顿好她,回到小院早已筋疲力尽。第二天起得晚,但免不了的心情好,浇了一整个院子的花。乐清平已经没有时间是待在春华堂里和任予惘学医了,当然她也不在意了。每天和李凝尘这样潇洒一番,倒也是不错的。
乐清平进殿,祁子烨和往常一样的坐在正殿的雕花椅上等着她。
“昙小姐昨天的花瓣没有择好。”天知道堂堂三皇子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枯瓣硌着我了。”
乐清平的眼皮无法抑制住的抽动起来,和任予惘待在一起待久了,脾气也会变得暴躁。“我以前泡花瓣浴的时候都没有叫人筛呢,你一个壮汉居然还嫌花瓣硬?”说着还去掀祁子烨的袖子,“你给我看看划痕呢。”
祁子烨把袖子从手腕处往上撩,一直撩到肩膀,露出整只手臂,还用力的挤压肌肉:“昙,你瞧。”一脸炫耀,还笑得有点邪魅。可惜乐清平不会翻白眼,只会闭着眼睛。祁子烨以为她是害羞,才满意的放下袖子。
“昙儿,你看我这几天给你讲了多少故事,你也给我讲讲你?你的家人呢,为什么你就一个人住。”
“我父母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以前一直是我叔叔养活我。”乐清平回答得面无表情。
“哦……那你的叔叔呢?”祁子烨还在好死不死的提问,乐清平本想说全家都死了,但有点畏惧皇叔的威严。
“我是离家出走。”
“那你有没有给你叔叔写平安信?比如现在的美好皇宫生活?”
乐清平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要报平安?”
“为什么?”祁子烨有点不敢相信,“我要是有一个侄女不见了,还不得把整个烈炎国给翻过来找得死去活来的?再说,你的叔叔会对他的弟弟愧疚的。”
乐清平失笑:“殿下,您从小在皇宫里面长大,怎么对人情世故这样的……”
祁子烨是真的惊了:“若是我不爱我的亲人,那我又该如何去爱这天下百姓!昙小姐您是一名医师,您对于百姓这么爱护有加,又为何会对亲人如此冷淡!”
“您是烈炎国的嫡皇子,将来必定会与别的殿下们争夺太子之位。到了那个时候,您还会敬爱兄长、扶持弟弟吗?倘若有朝一日,您登上那至尊宝座,还会为了曾经提防着的弟弟、拥有朝臣追随支持着的亲弟弟寻找女儿吗!”
“住口!”乐清平感觉到脸边一阵风扇过,接着是响亮的巴掌声。好巧不巧,打在了祁子烨被花瓣硌过的小臂上。
“皇兄这是做什么。”乐清平还没有见过祁子烨这样严肃的脸,他把乐清平在身后护得紧紧的。
“这个女人大言不惭分明是在破话我们的兄弟之情。”那人说得抑扬顿挫的,像极了不被乐清平待见的某一位小王爷,“皇兄,这是在帮我烈炎国清理祸害啊。”
“云大夫不是祸害,她是父皇为臣弟寻来的医师。皇兄若是要罚人,这也是臣弟的人。”
听着话语,应该是烈炎国的二皇子祁子烁,乐清平见过大皇子。只是罕见呢,嫡出的皇子身份定是要比庶出的尊贵许多,祁子烨竟然向庶子皇兄自称臣弟。
“把人押下去,本王会亲自审问。”庶皇子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
乐清平走之前还是倔强的对着祁子烨说:“你不会的。”
狱牢的夜,是没有一点点亮光的。乐清平有幸欣赏到了这一美丽盛景。角落里甚至是潮湿的,栏杆也是泥泞。身为医者,她也知道这潮湿的空气里面隐藏着多少可能发生的疫疾。站累了,就蹲下。蹲累了,就席地而坐。乐清平紧紧抱着自己,牢狱有多大,她就有多小。
大概是到饭点了,有两三个人点着灯摇摇摆摆走进来。但手里面也没有提什么东西,中间那人甚至背着手,径直走向乐清平。这才看清,原来是祁子烁。火光照着铁栏杆,好像有点发锈。
他眯着眼睛,像是在仔细打量乐清平。乐清平也无畏的瞪过去,但耳膜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差使打开了铁门的锁,祁子烁慢慢的踱进来。而乐清平同时也站起来,不由自主的往后靠。
“美人?”祁子烁的眼睛里面闪烁着怪异的光。乐清平大概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受人轻薄。她攥紧拳头,并不答话。
“本王的寝殿今晚给你留一扇后门。”他也不靠近乐清平,只是在她面前晃悠,“想必,云大夫是聪明人。聪明人明天就被释放了,只是会被勒令此生再无法出入皇宫。”他顿一顿:“若是云大夫求本王,本王或许可以网开一面。”
乐清平心里恼火得很:“殿下一口一个本王,可殿下分明还未被封王分府。还是说,殿下是陛下早已内定的太子殿下?”
乐清平被祁子烁三步跨过来掐住脖子,他活像一匹爪牙舞爪的恶犬。
“殿下可曾听说过,欺辱医者之人,将不得好死。”乐清平瞪大眼珠,整个瞳孔里充满了祁子烁的脸,“我诅咒你将会死在两个月以后……你将不得好死。”
祁子烁气得发狂,双手掐住乐清平的脖子,将她逼退到墙边。
“什么医者……”他边说着边撕扯乐清平的衣服,“医者就不能有男女之欢了吗……”
乐清平这才慌了神,昨日在窑子里和李凝尘看见的,难道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吗?她奋力挣扎着。
听说人死之前会回忆起自己的一生。乐清平此时的脑海里也不停的涌进东西,与祁子烨的辩论,李凝尘的酒量……皇家禁军交与的秘密招式还有之前在千淼国习历史的内容。她刚刚说祁子烁会死在四月的最后一天,并不是杜撰。史书上就是这样记载的。
烈炎国二皇子意欲谋反夺帝位,被诛杀在大殿之前。后来他的头颅挂在了城门之上,以示皇威。当时祁子烁与其他附属国勾结,杀害国君及太子夫妇。后来的仇,还是三皇子祁子烨报的。
从未有过的真实感和惶恐漫上乐清平的心头,她在极力挣脱着。突然一到白光杀过来,瞬间把祁子烁连着铁网打到了另一间囚室。乐清平扭头看时,白光刚刚好收敛,才没有那么刺眼。
淡光笼罩着一个白发美男,一双苍白、留着长指甲的手正整理着自己的长发。那人的额心有一道眼熟的胎记,但眼光充满蔑视。“你就是云大夫?”
乐清平没有理他。像这种最多再相处个八十多天又没好感的人,没什么必要热脸相迎。乐清平脱下自己被祁子烁撕扯了许久的外衣,一脸厌恶的丢在地上。
“烨老弟这次眼光依旧的差,找来了一个脾气这么不好的婆娘。”那人也不对乐清平的置之不理有任何的不满,只是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脾气不好,”乐清平拍拍身上的衣裙,“那也好过少白头吧。”
那人还是一脸鄙夷:“本尊可是狐族战神,你可知道有多少个女人想和我说上一句话吗?”
“那我刚刚和您说了这么多句话,真是三生有幸,此生无憾了。感激感激。”
“……”
乐清平径自走出牢房。门是开着的,铁栏杆又被打掉了,乐清平从正中间走出去。只是走出去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路,也不愿意捡起地上的火把,四周都是暗的。
“昙儿!昙儿。”好像是祁子烨的声音,他从不知哪边跑来,喘得很。
祁子烨抓住乐清平的双臂,低头又是深呼吸几下。
“昙儿,我会。”
乐清平看着祁子烨的眼睛,那么坚定,那么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