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春急匆匆地来到品茗茶楼，刚叩响雅室的门，就听里边传来低沉的一声：“进来。”
一进门，迎面就看见便装的王爷，坐在桌前，悠然地细品着一盅茶，看见申春进来，不过淡淡地招呼了一声：“坐吧。”
申春赶紧拘身行礼，然后坐下。
“知道我找你来什么事么？”王爷问得很随意，但是申春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上头的意思即便是明白，都不能贸然试探，申春谦恭道：“属下不知，请王爷赐教。”
王爷没打算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紫来找过你了？”
申春有些惊讶，虽然猜到了王爷耳目众多，却没有想到他才回来半天功夫，似乎就已经掌握了所有的事情，这一问，是福是祸，还未可知，于是含糊地回答：“紫来么，回楼里了……”
“她倒是做了些引人注目的事情，这些就算是楼里可以自主安排的，”王爷悠悠地瞥了申春一眼，低声道：“不过，那告示既然能盖官府的大印，你总不能说，五天见客一次，时间只限半柱香，还要价高者得见，那会是我秦表哥的意思？”
王爷斜斜地一眼望过来，语重心长地说：“这个特许，看似他的意思，实际上，怕是你一手促成的罢？！”他笑着，伸手拎起茶壶，亲自给申春倒了一杯茶，轻声道：“驰远喜欢美女……你也知道，能胜过紫来容貌的女人，并不多……听说，驰远还没有正眼瞧她的心思呢……呵呵……”
王爷做了个请的姿势，要申春喝茶，嘴里终于浅浅地问到了重点：“你，为什么要帮她？”
申春处事不惊，四两拨千斤，王顾左右而言他：“都是看在榈月的面子上，她们形同姐妹……”
“真是这么简单？”王爷眼神，精光一闪。
申春无惧地回望过来，淡笑道：“王爷啊，您说，紫来她能有什么跟我交换啊？我又缺什么呢？我已经有了榈月，别的女人，对我来说，也就那样了……”
王爷笑着，并不言语，小口地啜着茶水。
申春平和地往下探：“楼里是太守的属地，也许是我多事了……如果王爷不喜欢，我也无需多花精力去过问……这往后，就顺其自然好了……”
“本王并没有责怪你，从前是怎么做的，以后也怎么做就行了，”王爷慢悠悠地说：“只不过，以后她有什么异动，烦劳你多个嘴，告诉我一声好了……其余的，她想怎样就怎样，本王不想干涉。”
这个态度非常之明显，申春一听，顿时明白自己的赌注已经胜了一半，看来这王爷和紫来之间，确实有些玄妙的意思……他已经听懂了，王爷并不想干涉紫来的举动，却要随时随地地掌握紫来的动向，他严申春自然是深谙此道的，当然不需要王爷再来明示了。
申春想了想，细声道：“紫来回楼里也就十来天，第二天贴出的告示，此后也不过见了两个客人，一个是原来的江丞相之子，也就皇后的哥哥江舜平，另一个，是蒋子期，见面的当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受了紫来一顿训斥，反而收了她做徒弟……”他故意将语速放得很慢，却异常警醒地望着王爷的脸，只要王爷神色略微一变，他便会闭嘴，但是王爷一直不说话，似乎在听，又似乎在想别的事情，于是，他依旧缓缓地往下说：“明日，便是第三个五日了，也不知这次竞价的人，会是谁……价目，倒是一次高过一次了……”
王爷默然道：“那太守的例银，也调高了吧？”
“没有呢，”申春笑道：“秦太守心心念念挂着蓝溪儿，从头就免了紫来一百两，比从前的任何花魁都少交例银的，只不过袁妈妈看形势奇好，贪心了些，把自己的提成抬高了一百两……我问过紫来，她自己不在乎，也就没有去干涉了……”
王爷点点头，说：“第一次，八百两，第二次，有两回，一回是一千两退一百两，二回是蒋子期一千二百两，紫来除了例银和给妈妈的提成，如今已经有一千九百两银子了……”
王爷沉吟着，转向申春：“五天的间隙里，紫来是一天休息，三天去蒋子期那里研习，剩下的一天去归真寺，是吧？”
听得这话，申春知道，王爷已经所有的事情都了然于胸了，他也没有多嘴汇报的必要，点头回答：“是的。”
王爷眼珠子一转，岔话出来：“江公子是怎么个学习法？”心里嘀咕着，江舜平倒是一表人才，好在已经婚配，紫来应该不会动他的心思吧？！
申春飞快地看了王爷一眼，尽管王爷问得很平淡，但是身为一个男人，申春很明白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王爷的忌讳，恰恰说明了王爷的在意，他暗暗有些好笑，却又不能声张，于是只好低下头掩饰着忍俊不禁，低声道：“江公子住在蒋家，跟紫来学习的时间是岔开的，是因为，紫来跟蒋子期说，她不愿意跟男的在一块学……”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蒋子期住在会宁镇上，路上要花费两个时辰，紫来是隔天一去，赶早出发，当天去当天回，跟江公子碰面的机会并不多……听说蒋子期也比较古板，授课紫来是垂帘的，就连中午吃饭，都是分桌，紫来是蒋夫人单独作陪。”
“这还是蒋子期的第一个女弟子吧。”王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紫来啊紫来，真的是上天要给你额外的眷顾吗？善卿曾经致信蒋子期，我也曾亲自登门，请求他收你为徒，却是没有下文，可是因缘际会啊，你还是要拜入他的门下。天下三大名士，你已悉数拜师入门，这样的际遇，世上还能有第二个人么？
“是啊，这女弟子入门还有一段传奇呢……”申春笑道。
王爷也笑了起来，说：“大意失荆州的错误，谁都可能犯呢。”我不也一样？！
申春笑着，将茶一饮而尽，随即起身告辞而去。
王爷拎起壶，再次将杯中注满茶水。这是新春的清明茶，最好的茶，冲泡出来许久都能保留着青翠的淡绿色，一看就叫人赏心悦目，喝下去更是唇齿留香。这茶的清莹就象他此刻的心情，也是澄净剔透，一扫清晨进城时的焦躁气恼。
“甘紫来……”他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你这个鬼灵精怪的丫头呀！大内密探付飞有本事在两个时辰内探听到她的一切消息，可是，他还来不及不思考那太多的疑问，比如她用了什么招数，居然能搬来严申春的庇佑……等等，等等如许的问题，却先要为她的所作所为喊一声好！
谁能搬出官家的告示为自己立规矩，何况一个官妓？！只有她甘紫来！
谁敢身为一个官妓，傲视天下，奇货可居，待价而沽？只有她甘紫来!
谁敢用天下读书人的责任来教训一代名流蒋子期，只有她甘紫来！
这短短的十来天，她赫然创造了一段传奇，可是，名声满天下，却无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只有一个醉春楼花魁的名号。古往今来，谁能做到这样，只有她甘紫来呀……
好一个“天下第一，名至实归”！
他再一次想起了善卿的话语，想起了紫来对善卿的宣言：木若不能秀于林，何必为木？！
小小的紫来长大了，善卿，你看见了吗？这个倔强的丫头，一定要用她自己的方式，证实自己的存在，告诉世间，她不是贱且辱，而是高和大。
紫来，即便你能量强大，不需要我担心，我还是想要看看，你到底想搞什么。王爷的嘴角掠过淡淡的浅笑，缓缓地端起了茶杯。游戏越来越有意思了，紫来一个人折腾得非常热闹，这次的成功会鼓舞她更加勇猛地接近下一个目标，他很有理由相信，她会把一切在自己的小脑袋瓜里好好地编排酝酿，就象从王府逃离到醉春楼，精打细算地铺好自己所有的路一样，她的聪明令他不得不佩服。
“诸位，诸位，都去吧……”还未到掌灯时分，袁妈妈已经在门槛处扬手驱客了：“今日花魁的客人已经定下了，二千两银子！煞是封了顶了，估计列位也盖不过了，妈妈我就自作主张，应了客了——大伙请回吧，再等五天哈……”
竞价的银子一再破格，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如今从一千二百两直升到两千两，众人也是无话可说，哄了一阵，悻悻地便是散了。
帘子后边，紫来正坐在桌子旁，手拿一片果脯，在喂一只小刺猬。刺猬关在小小的竹笼子里，紫来的果脯才伸过去，它就受了惊，马上缩成一团，紫来无法，只好收回果脯，趴在桌面上远远地望着，等上老半天，刺猬才慢慢地展开身子，谁知紫来还只是刚起意，不过轻微一动，它又蜷成一团，成了个刺球。
“小东西！不识好人心！”紫来只要把果脯和干果塞进竹笼子里，巴望它自己去吃了。
身后的门轻微地响了一声，紫来头也没回，吩咐丫头道：“点香。上茶。”
帘子后头寂静无声，紫来依旧盯着小刺猬，那个球还没有展开呢，她有口无心地问道：“你就是那个出了二千两银子的客人？”
客人没有回答。
“你是想听曲，还是想对词，或者要我陪你说话……”紫来说：“规矩不用我说了吧，半柱香时间，若是话不投机要提前送客，楼里可只能退你一百两……所以客官，有什么要求你就提吧……”话没说完，忽然看见一只手把自己的小刺猬笼子提了起来，她诧然地站起身，回头一看，却是王爷！
“我出了二千两，你好歹也要看我一眼吧。”王爷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见拿了刺猬的笼子，对面的紫来虎着个脸，于是调侃道：“怎么，成了天下第一，这脾气，也看长了？对我这个肯花血本的客人，连个笑脸都不陪？”
紫来默默地看他一眼，拿过笼子放回到桌上，坐下，问道：“你来干什么？”
王爷也在旁边坐下，低声道：“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紫来没有看他，只看着笼子里的刺猬，说：“你吓着它了。”
“你也吓着我了。”王爷看着紫来，加重了语气，一语双关地说。
紫来没有吭声，伸了指头，好奇地去触碰刺猬的刺。
“小心扎手！”王爷一惊，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紫来的手。感觉整个手瞬间陷入一个温暖有力的包围之中，紫来惊诧地看了王爷一眼，飞快地缩回了手，惶然间，脸上竟然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哪里胆子这么大？这也能去碰的？！”王爷嗔怪道，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问：“为什么一定要离开王府？”
紫来已经恢复了常态，半是装傻半是无赖地回答：“那不是，兰夫人不喜欢我呆在府里的么？”
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还在当大头鬼骗呢！王爷不否认事实，也不点穿内情，也阴阴阳阳地回敬：“可我不是也说过，不让你离开，就是死，也要死在王府里头么？！”
“要我回去可以，”紫来扭捏一阵，故技重施，假意说道：“除非是回去做王妃。”心道，哼，回去？做梦呢，看我怎么吓退你！
又来了，这回我可不会上当了。王爷不动声色地说：“可以，我让你做王妃。”这下看你还能怎么死撑下去？！
“这可不能你说了算，得太后娘娘同意，”紫来可不是吃素的，马上反诘道：“难道你愿意娶一个官妓做王妃，成为天下笑柄？只怕你愿意，太后娘娘也不一定肯呢……”唬谁呢？我可是醉春楼里长大的，你当我七岁小孩的智商啊。
“我愿意。”他望着她的眼睛，回答得很认真。
她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呵呵，说得跟真的一样……”鬼才信呢！
“我说的是真的。”他义正言辞地说。
她涎着脸，呵呵一声傻笑，开始拐弯：“我说的可是假的！”
“跟我回去。”他说。
“我不回去，”她厚着脸皮笑：“我回去是要做王妃的，你若请不到圣旨，我就不会去！”
“甘紫来——”他拖长声音喊道，似乎在说，见好就收，不要太过份了。
她忽然不笑了，沉声道：“答应姑姑的事你已经做到了，是我自己要离开的，跟你没关系。”
“你为什么要离开？”终于承认了啊，王爷紧紧地逼问过来。
“我不想做丫头。”她飞快地回答。
直觉，他应道：“这不是原因。”
她迟疑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忍心，但是，还是绝然地说：“我不想跟你在一起。”
他笃定地说：“不对！”
“怎么不对了？”她驳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讨厌你，这下离开了，相互都看不到了，多清净啊，不是挺好的吗？！”
什么玩意？！他气得脑袋发晕，听见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能忍下了，继续追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出鬼了，今天怎么这么不好打发了呢？紫来眼珠子一转，说：“我想进宫去。”说谎话你能识别，那就说真的，看你信不信。她知道王爷生性多疑，越是简单他越是难得相信，干脆就来个最直接的，先把他搞得神经错乱了再说。
他眉毛跳了一下，厉声道：“进宫去干什么？”
“做皇妃啊……”她呵呵一声傻笑，做痴迷状：“荣华富贵谁不喜欢？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做官妓的，呵呵，既然做不成王妃，做皇妃也不错啊……”她脸上浮现出神往的样子，反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把他糊弄完了就算完事。紫来偷眼瞥了一眼那柱香，已经差不多了，二千两银子一进腰包，立马送客，管他什么王爷李爷的，挣着了钱就是大爷！
他的脸色急速地阴沉下去，狠狠地盯着她，好像要吃人一般。
紫来心底有些发虚，她见过他阴森，却没有进过他这般阴郁愤怒的样子，心想，我是要进宫啊，官妓制度除了皇帝，还有谁能废除？！反正你就是认为我贪慕虚荣，反正我做什么你都要阻扰，我就告诉你我要做皇妃，那又怎么了？！她手心里开始出汗，却还是强自镇定道：“王爷，你要对我礼貌些，我今后，倒是真有可能成为你的皇嫂呢……”
“你休想进宫！休想见到皇上！”王爷压低了声音，却几乎是恶狠狠地迸出了这句话。
“我见他碍你什么事了？！”本来是想逗他玩，玩着玩着竟然变成真的了，这下紫来也火了，针锋相对过去：“你怎么老是跟我过不去？！”
王爷盯着她的眼睛，很短的时间内就恢复了常态，他低声道：“我皇兄，不适合你。”
听到这句话，她再也抑制不住地开始冷笑，尖刻道：“你以为你是谁？你说不适合我就不适合我了？一个如廉你这么说，一个兆轩你这么说，现在到了皇上，你也这么说，你就是要拆散了我的好姻缘，就开心了是不是？！”
“都不适合我！那请你指教，谁适合我啊？”紫来猛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莫不是你最适合我？！那你就让我做王妃啊！你不是没有王妃吗？！切——”
她愤愤地一摆手，说：“香已燃尽，时间到了，送客！”
王爷缓缓地站起了身，却没有提步。
不走？你不走我走！紫来脑袋一偏，转身就想避开，王爷猛一抬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紫来回头，愠道：“这不是王府，是醉春楼！这是我的房间！到时间了你就该走！”
“你听着，我不会让你进宫的！”他的声音虽然平静，却仍然可以感觉那里面压抑着怒气，还带着更明显的绝然。
“你？！”紫来冷笑着，讥讽道：“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做主！”
王爷静静地望着她，慢慢地，降了火气，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她决定了的事情，不会被他阻扰，但是，他也对自己说，这次让她回了醉春楼是个意外，他绝不允许自己再失手，绝不允许还有第二次让她得逞！
他轻轻地松开了她的胳膊，将眼光缓缓地收回，一低头，看见了桌上的刺猬笼子，似乎是被屋里争吵的气氛吓住了，里面的刺球还没有散开，就像此时满身是箭、到处发射的紫来！他略一沉吟，提起了小笼子，微微一笑：“送给我吧。”
她不知道今天他为什么会突然发火，又突然恢复了平静，只当他微笑的时候，她的心却莫名地一颤，那笑容里，有一些东西，刺进了她的心里……但是她余怒未消，鼓着腮帮子生硬地拒绝：“不行！”
“那我买吧。”他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淡笑中带着浅浅的痞气和闲散，好像在告诉她，她的怒气根本影响不到他。
她想也没想，张口就说：“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他禁不住吃吃地笑起来：“你还是真是敢要呢？！”
“这是别人送我的东西，你不买，我还不卖呢！”紫来恶声恶气地说。
王爷笑嘻嘻地问：“谁送给你的？”
“蒋先生的孙子在林子里捉的，先生说这个小东西象我，就送给我了，”紫来说完，就抬起了调子：“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王爷呵呵地笑起来，看笼子里的刺猬一眼，说：“蒋先生到底是天下名士，只一眼，就看透了你，还别说，你就是只小刺猬，一点不带走样……”
紫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王爷却没皮没脸，笑得无赖之极。
紫来愈发来火，硬声道：“拿钱！”
王爷伸手，摸了摸身上，自然是没带那么多银票，想了想，将腰带上的玉佩摘下来，轻轻地搁在桌子上。
紫来瞥了一眼，恶声道：“不收东西，难得跑腿去当铺，万一说是宫里的东西被抓起来，如何说得清？！”
“要现钱！”她负气道。
王爷笑着，收了玉佩，低声商量着：“这样吧，明天我叫小飞侠一早就把银票送过来，可以吗？”
她本想拒绝，一听小飞侠要来，便极快地变了主意，只是不做声，算是默许了。
“那我拿走了。”他微笑着，提起了笼子，戏谑道：“恭喜花魁娘子，又挣了一千两。”
“回来！”临走还要把紫来呛一下，紫来也就没好气地回敬过去：“你王府里不是有很多银子嘛，这房间里，你还看中了什么，一并买了去，明天好一起结账。”只等你开口，我就往高了要价，吃定了你！
他徐徐地停下脚步，默然地环顾屋内一眼，眼光，最后定定地落在了她身上，柔声问：“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只要我看中了的，都可以买了去？当真？”包括你么？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清透的光，不知为何，又令她一颤，隐隐之中，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好像是危险的味道，却又不全尽然……紫来怔了怔，说：“当然……除了我这个人以外……”
嘻嘻，王爷轻声笑了起来：“这样啊……那我，就不需要其他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