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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来来去去来又去,去去回回去又回

半个月后,司空晓天很快就官复原职了。原来刑部尚书的人也许升职了,也许降职了,也许几两银子打发回家了,也许这里面一直没有人。“谁知道呢?”看到桌上一叠厚厚的案卷,司空晓天精神一振,去除了脑子里的杂念。周围的管理依旧如前,司空晓天还能准确地叫出他们的名字。但是他没有亲信,没有朋友,每个人和他只是上属与下属,同僚与同僚的关系,上下班打个招呼就各自走路。

翻开案卷,在这之前对极了不少案件。案件的总结非常简洁有力,无一例外写着相同的内容:疑案,后面还盖了一个印章。“这官和没有有什么区别?”司空晓天翻了翻案卷的具体内容,不禁皱起眉头。所有案件都是极琐碎的,原本该有衙门受理的案件丢到了刑部,刑部该受理的案件丢给了“疑案”二字。

司空晓天打算大刀阔斧地整改刑部。虽然这不是他该做的,也会让怀有敌意的大臣找到弹劾的机会。但是他本来就不认识谁,没必要为自己寻找退路,也没必要给他们面子。“既然皇上相信我,我就应该这么做。”他想,“皇上不可能让一个他不信任的人当官,那我很荣幸,一定要做。”

他首先到衙门找此时。刺史一见,吓得不轻,慌忙喊衙役,衙役差点把他当成通缉犯抓了起来、弄清楚来意和身份后,刺史急忙行礼。司空晓天还礼,然后拿出了案卷砸在了桌子上。刺史一见,又吓了一跳,慌忙摇摆着双手,说道:“卑职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权利审理刑部案件,请大人另请高明。”大清早,堂堂刺史大人打了一个哈欠。

司空晓天大怒,训斥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说着,翻开案卷,一条条指出来。“你这是消极办公,严重的话可是要革职查办的。”

刺史急了,把案卷翻看了一遍,大声叫道:“冤枉啊。这是大人的前任主动向我要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现在赶紧把这些都做了。领了俸禄还不想办事,哪有这样的好事?”在司空晓天的威逼之下,刺史不得不接过案卷。

案件都是极平常的,小打小闹就上了衙门的人特别多。刺史立刻传这些人上堂。这些人几乎要淡忘这些事了,一听传唤,吓得不轻,急忙说自己没有杀人放火。上了衙门,跪着听了原因之后,就罚了点钱。一出衙门,他们都开始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抱怨不该为一点小事就闹上衙门,他们自然还是心疼那一点钱。

一切都不会是平凡的。在众多案件中,也有几桩比较奇怪。有几个农民,没人手上都拿着一只黑色的鸡。刺史皱起眉头,问道:“这只鸡不会有瘟疫吧?”

其中一个农民说道:“我们村里发生了一件怪事,村里所有鸡舍里的白鸡都变成了良种的黑鸡。我说这是好兆头,但是他们几个偏偏说不是。”

凭刺史的木头脑袋,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件事到底是什么原因,只好强行解释:“这是皇上对下层人民的关心,派人半夜把它们都换了。”说完,带头鼓起了掌。衙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着鼓掌,笼罩在掌声中的农民更加不知所措,只好把鸡放下,开始鼓掌。被震耳欲聋的掌声吓到的鸡,也开始发出鸡鸣,不知道是在欢笑还是在惊叫。

司空晓天在一旁冷笑。碍于皇帝的威名,他不得不跟着鼓掌,心中也有一点佩服他的应变能力。

农民心满意足地走了。在司空晓天的注视下,刺史在三个时辰内搞定了一个月的案件。他满意地走了,留下刺史在座位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有时候能力是要逼出来的,不然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强大。

司空晓天开始他的工作。他为了别人犯下的过错而负责。职位就像一块肥肉,被人舔过之后,下一个人如果想要吃干净的,就必须消毒一遍。案件也不是很难,大多是官员与官员只见勾心斗角相互告状。花了两天时间,司空晓天才查清楚所有案件的来龙去脉。有一桩是真的,有三桩是诬告的,还有五桩是栽赃陷害的。司空晓天最恨这些小人,每次审理案件的时候都恨不得将他们剁成肉酱。但是,可恨的法律规定了只能将他们关起来、关个三五天,官员行贿,很快就被放了出来。对此,司空晓天没有任何办法,国家的律法虽然是公正的,可惜执行的人不太公正。

做完这些,他又翻开了案卷。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上面也有“疑案”二字,还是他亲手写下去的。

他对外发布了消息:“重新审理客栈内男子被害一案。”消息一出,家属喜极而泣,刺史不断埋怨,更多的人还是一片迷茫,不知道这是哪个案子。

他戴上随从,像出事地点出发。当他提到店老二的小店时,随从茫然,不知道这个地方。问到刺史,刺史也不知道。他同僚的记忆似乎被什么东西掩盖住了。

问了街上很多人,他们也不知道,店老二小店似乎人间蒸发了。最后,他在一个长者的口中知道了答案。那长者岁数已高,家境贫寒,足不出户。他回忆了好久才说:“店老二小店啊?出门,左转,右转,左转,右转,再直走……”

司空晓天好不容易记住,沿着路线走了一遍,抬头一看,不禁失望万分。他看到的事一幢充满欢声笑语的酒楼,而不是当年朴素冷清的店老二小店。随从一看,笑了,说道:“大人,这是全城闻明的酒楼,卑职也曾在这里喝过几杯,您一定是搞错了。”司空晓天不信,又曲折回去寻找长者。长者坚信自己没有记错,于是,司空晓天又按照原来的路线走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模一样。随从纷纷笑道:“大人,让卑职给你来一瓶好酒吧。这里的酒可好喝了,香醇美味,令人回味无穷。闲来无事,大人就进去尝试一下。这里的竹叶青可以,米酒也不错……大人,这些快要烂掉的陈年旧案还理它干什么?”

司空晓天恼怒地回了几句,闷闷不乐地回到刑部坐下,扶着头沉思。外面传来衙役的叫骂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硬闯刑部大堂不要命了吗?”

说着,一个老婆子从棍棒的缝隙中钻了进来,外面一个老人用它瘦弱的手臂架住了几根棍子,摇摇欲坠。

司空晓天恼怒地用惊堂木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大怒:“够了!给我住手!”

衙役惊讶地停下了,不得不放弃了好不容易得到的“舒展筋骨”的机会,他们甚至已经开始怀念以前的上司了。老头很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与老婆子一起跪下。司空晓天整理好冠带袍服,端坐在上方,摆出了做官的威严,厉声问道:“堂下二人有何冤屈?”

老头低着头,口吃不清地说:“我们是外乡人。之前我们家的孩子来参加科举,死了。我们接到死讯之后,匆匆赶来寻找刺史。刺史却被闭门不见,推说此事交给刑部处理了。”而那个老婆子已经伤心得将脑袋贴在地上了。

“胡说八道!”一个衙役举起棍棒就要打,被惊堂木吓得退到一旁,两个老人吓得瑟瑟发抖,像两只无路可逃老鼠,不敢见光。司空晓天大怒,喝道:“你们给我出去!”

“可是,大人,”一个衙役不服地争辩,“如果这两个人是刺客,那怎么办?”

司空晓天仔细地打量了两人苍白的头发,颤抖地身躯,狠狠地一拍惊堂木,把桌子上的物件震得颤抖起来。“出去,关上大门,没有我的命令之前不准进来!”

关门之前,衙役不舍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两个弱不禁风的老人,手痒痒的,紧握了一下棍棒,忠于叹了一口气,关上了两扇沉重庄严地大门。

‘好了,’司空晓天又换上了和颜悦色地声音,“两位老人家请继续说吧。”

“求大人做主啊!”两人声泪俱下,却说出了这样一句废话。司空晓天本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没想到却是这样一句每天都能听到的话。他倍感为难,说道;“我们正在查案,但是案件发生地点店老二小店却不见了。”

“店老二小店?”老人的声音充满了悲凉,“大人,您再也不会找到了。”他开始了对店老二小店的回忆;

“听到儿子的死讯之后,我们立刻就赶了过来。城里的客栈都住满了人,而且价格特别高。只有一间叫做店老二小店的客栈因为死过人,没有人敢去住,所以空无一人,客栈内十分冷清。我们却不怕,还特地住在了儿子死了的房间。店老二是一个好人,没有收我们一分钱。第二天,我们就去找刺史,刺史闭门不见,把责任推给了刑部。我们到了刑部,立刻就被轰了出来,谁也没有见到。我们在京城住了几个月,一无所获。到处喊冤,也没有人理会。有一天,有人把我们从店老二小店里轰了出来,说是要拆了这里,盖酒楼。于是我们就离开了。直到今天,听到大人要重新审理,我们就立刻来了——当时我们在街上乞讨为生。求达人做主——”

司空晓天恍然大悟,既高兴,又迷茫,拨开了一层大雾之后发现了更浓的一层雾。他找不到店老二了——他就跟他的小店一样,被无尽的繁华掩盖在了历史的尘埃里。他也无法在作案现场分析出什么。旧的食物翻出来的结果,就是在一片繁华的海洋中迷失方向,在时代潮流的推进中陷入旋涡,越陷越深,最后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回到堆积着旧事物的被淘汰的海底。

司空晓天不得不说:“你们先回去吧,我会给你们公道的。”两位老人感激不尽,心满意足的走了。司空晓天却眉头紧锁,头伏在桌上,再次陷入了沉思……门外的衙役看见两个老人带着笑容出去了,却没有听到命令,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司空晓天内心烦躁,一时恨自己无能,一时恨自己自作聪明,还恨自己欺骗了两个可怜的老人……他紧盯着案卷上字数不多的记载,很当初自己没有及时破案,恨自己没有做好充分的调查。

许久,司空晓天走出刑部大堂,外面的压抑等到脚都麻了,好不容易等到他出来,纷纷上前热情地问候:“大人,您没事吧?见你这么久没有出来,还以为您遇害了。”司空晓天不答,推开众人一个劲地往前走。衙役急了,又热情地说:“大人,您需要卑职吗?当心街上的不法分子。”说着,他们站在了原地,目送着司空晓天消失在了人群中。

见衙役没有跟来,司空晓天越发喜怒无常,时而高兴,时而暴怒,也不管旁人的眼光如何。在一片迷茫中,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其中一个城门口。司空晓天也分辨不出来这是哪一个门了,犹豫了一下,走了出去。守门的士兵看到了他那身耀眼的官服,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不敢搜查,有礼貌地将他送了出去,然后开始严厉地盘问来往行人。

司空晓天为了散心,几乎慌不择路,在原野上漫无目的地奔跑。一切都是空的,小草,鲜花,树木,蓝天,让熟识的人更舒适,让烦躁的人更烦躁。在司空晓天看来,文人写的诗句都是放屁,这些所谓的美景就像一大块石头,和案子一起将他的要压得直不起来。他几乎是拖着脚行走的,像个残疾人。

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上,人突然多了起来,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贫的,富的,有来的也有去的。他们从每个陌生人身边擦肩而过,然后继续和别人擦肩而过。

在与许多人擦肩而过之后,是开心热终于看到了那个吸引人的地方——一座寺庙。寺庙十分破烂,走近一看,一个牌子歪在墙上,写着“风雨寺”三个字。在此之前,司空晓天从来不知道这样破烂的寺庙也有这样多的香火。他心生好奇,走了进去。

里面也没有比外面好得了多少。供桌的木头腐败得厉害,全靠四条桌腿勉强撑起,供桌上的供品很多,也很精美,却因为供桌的歪斜东倒西歪。夜里陈人们不注意,老鼠就能享受到一顿丰盛的晚餐。有些年代久远的供品,早在老鼠安家落户之前就存在了。它们腐烂得厉害,审视脸老鼠、蟑螂都不屑一顾,任由它们腐烂,发出难闻的气味。供桌的墙上草率地贴着一幅画,干脆连神像都省略了。画像的背景是全黑的,画的正中央画着一个书生的背影。司空晓天仔细地打量了这幅画,觉得笔法甚是精湛,却看不出这是出自谁的手,在历史长河中也找不出谁的风格与此相似。那些自命清高的文人雅士,大概谁也不会胡乱地将大片墨水涂在纸上,营造悲凉气氛,这些人谁也不会把自己内心黑暗的一面展现给其他人看。

司空晓天侧身从人群中钻了出去,发现来的人越来越多,队伍也越来越长。这些想要得到美好和幸福的人,非常虔诚,一心一意地面对一张画像跪拜;他们也很有素质,没有争着要将自己内心的事告诉神明。他们大概知道,他们想到的东西也许永远都得不到。司空晓天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回去的路,往相反的路走去。既然知道了回去是一片忧愁,既然知道终要回去,还不如抓紧时间去探索未知。

太阳已经移到了天空的正中央,傲视着地上的一切,尤其是躲在其他东西背后瑟瑟发抖的阴影。他在平坦明亮的大地上很快就看到了一座漆黑的建筑。建筑看上去十分宏伟,崭新,在明媚耀眼的阳光下坚强不屈地屹立着。如此完整的建筑,竟无人问津,而破旧的小庙竟香火旺盛,司空晓天不禁要为它鸣不平。

反正闲来无事,司空晓天就上前看了一眼,又不禁愤愤不平。那也是一座寺庙,庙如其名,叫暗夜寺。门也是漆黑一片的,与众不同。附近几乎没有人家居住,一片荒凉的景象,庙的四周寸草不生,大概原有的草树都因为得不到阳光抑郁而死。司空晓天伸手推门,在寂静的旷野上被“吱呀”的开门声吓了一跳。里面一片黑暗,像没有星光和明月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在这样的环境下,司空晓天寸步难行,或者说不敢前行,生怕一走动就会撞到神圣的雕像,踢翻摆放整齐的蒲团,撞倒供桌,更害怕自己的脚印让地板上寂静的尘埃在空中飞舞。他在们的前面站了许久,犹豫着,脚就像蓄势待发的蛇,随时准备进去,或者逃走。

门突然关上了,司空晓天急忙倒退数十步,确保平安无事之后才回头张望。观察了许久,门又被一阵风吹开了。司空晓天面对打开的黑暗大门,伸长头颈拼命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却一步也不敢走起进去。过了许久,门又关上了。司空晓天终于弄明白了,是奇异的风向在作怪,使得大门向鱼鳃一样有规律地一张一合。

弄清楚秘密之后,像是看穿了重重迷雾,谁可相依不再惧怕,像一个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探险家,大踏步地跨过了门槛。门立刻就关上了,司空晓天毫不惧怕,只是在黑暗中摸索,希望能找到照亮黑暗的光明。突然脚边发出了一阵轻响,似乎踢到了什么。司空晓天蹲下,用手摸索着,试图找到那个东西。他摸到了一根细长的杆子,又摸到了它悬挂着一个圆圆的物体,正要思索这是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却突然亮了起来。他吓了一跳,没抓稳,手中的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轻响。司空晓天捡起地上那个把自己吓得不轻的奇怪灯笼,松了口气,站起身。猛然觉得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猛一抬头,又吓得魂飞魄散。七个黑衣人漆黑的眼珠齐刷刷地盯着他,像七只夜里狩猎的猛兽。司空晓天一惊,手中的灯笼又摔在了地上。

坐在最中间的,也就是为首的黑衣人冷冷地说道:“来者何人?贸然闯入暗夜寺意欲何为?”

司空晓天惊魂未定,回答不出来。有个黑衣人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笑着说道:“司空公子,近来可好?江南有趣吗?”

司空晓天也想装作霸气的样子瞪回去,奈何人人蒙面,什么都看不见,只好一边拼命搜索记忆,一边回答:“不好!”

那黑衣人惊诧:“怎么回事?你没有见到楚王吗?”

司空晓天忠于在记忆的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这个黑衣人,同时备份地说:“我几乎死在楚王手里!”

为首的黑衣人说道:“不要与外人在这里说话。即使你认得他,也不要给他机会套近乎。”司空晓天虽然看不见为首的人有没有皱眉,但是烦躁的语气让他很不安。

那个黑衣人立刻垂头不语,听话得就像一个乖巧的孩子。

“你,出去,现在,立刻,马上!”为首者语气不容更改,命令司空晓天,同时用一个巧妙的手法熄灭了灯笼里的光。司空晓天也不敢久留,想听从圣旨一样朝着大门方向走去。门随着风打开了,司空晓天走了出去,看到了明媚的阳光,就像看到了多年重逢的好友,心中大喜,想着:“光明真好。”然后眼前一片模糊,头晕目眩,倒在了地上。

醒来时,睁开眼看到的是家中的天花板。冰冷的天花板给人的感觉是那么的亲切、温暖。司空晓天从来没有这样久久地盯着天花板,从没有觉得它是这样的可爱。

“皇上使者到。”门外响起了太监的尖声。司空晓天一惊,想要爬起来,全身却酸麻无力,只好用肘半撑着,拉起了被子,掩盖住自己的衣衫不整。

使者悄无声息地闯进卧室,根本没有人通报。他一边将司空晓天按在床上平躺着,一边说:“皇上派我来看公子的病情。”此时的司空晓天感觉,冰冷得像万年寒冰一样的语气,也温暖起来。他试图抬起头来看使者的脸,使者警觉地将斗笠往下按了一下。

“好好休息,皇上不需要一个死人治理国家。”即使是这样,重回光明温暖的司空晓天也觉得这句话异常亲切,像个玩笑。那人说罢,立刻转身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仅仅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探望他的病情,丝毫不带人情味。

“起轿。”当门外再次响起太监鸡一样的声音时,司空晓天又感到了一阵空虚,失去了他本来就不该拥有的东西而悲伤。他躺在床上,不肯起来目送轿子远去,也不敢起来,生怕那个窗子又将夺去他还没有感受透彻的仅有的温暖。他躺在被窝里,不肯出去,生怕一掀开被子温暖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寒风会趁虚而入,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过了许久,天渐渐黑了。敲门声响起,仆人在门外说道:“公子,皇上派御厨送美食来了,要送到您的房间吗?”

“你先给叔祖送一份。过一会再来。”吩咐过后,司空晓天从床上一跃而起,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当时不适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什么温暖在寒风中保存很久。司空晓天不能让别人看到他颓废得像个绝症的病人,至少不能让自家仆人笑话。

一阵敲门声后,仆人端着热腾腾的饭菜汤面点心进来了,很快地占据了整张桌子。司空晓天无从动口,正想每一样都要一点时,仆人又端了许多道菜进来,巧妙地摆了两层,正要退下,司空晓天叫住他,问道:“你为什么不去当建筑家呢?这样的技术可惜了。”仆人凄然一笑:“没办法,家中穷,不得不干这行解决温饱问题。”司空晓天也无法回答,只好也笑了一下,不再言语。仆人轻轻地掩上了门,出去了。

司空晓天喝了一碗大补的汤,精神立刻好了许多。他把食物都尝了一遍,感受到滋味后,就让仆人进来把菜端出去。仆人进来后,以为司空晓天体恤他们,故意什么也不吃,留给他们吃,说什么也不肯端走。争执了半天后,司空晓天不得不吃了半碗饭,吃了几口菜。仆人也无话可说,端着丰盛的晩餐出去了。

几天后,司空晓天又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刑部的大堂上。时间过去得不多,案件却堆积得不少。这些案件中不再有刺史推卸的,他已经被吓怕了。即便如此,在两天之内,司空晓天仔细地分析了案情,给了双方一个心服口服的判决。做完例行公事,本该闲着无事的他又仔细地翻看旧案,要从上面找出蛛丝马迹,以弥补他所忽略的漏洞。

端坐在大堂正中的椅子上,他的注意力总是不能集中。有时飘到童年,有时飘到科举,有时飘到江南。大概是案子太难了,思想也要逃避这道极厚的阻碍。

突然间司空晓天睁开眼,拍案而起,把衙役吓了一大跳,以为司空晓天发现了他们的丑事,吓得不轻,瑟缩着不敢说话。

“黑衣人!”他喃喃自语,仿佛找到了希望的光芒,“黑衣人很可能是此案的凶手,找到他是破案的关键。”他立刻想起了暗夜寺里七个黑衣人。

他随即命令衙役:“准备好人手,出发了。记住,多带上灯笼火把,我们去暗夜寺。”衙役都吓了一跳,不顾身份低微,纷纷劝阻:“大人,那里有鬼,万万不可去。您那次运气好,遇到了善良的鬼才活着回来。若遇到恶鬼,保准尸骨无存啊!”司空晓天根本不听这些迷信的疯言疯语,一个劲地催促。衙役们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也不再争辩,很快地备好车马、灯笼、火把,准备出发。他们的劝阻,只是时间齿轮运作的一种极其平常的情况,必然要经过这种形式才能使后人判断双方谁更愚蠢。

司空晓天坐上马车,马车开动了,坐上马车的感觉真好,比走路的疲惫和骑马的颠簸都要好得多。路线是当时司空晓天所走的路,经过了风雨才能真正感受到黑暗。

过风雨寺时,平时骄横的衙役也没有为虔诚的队伍堵路而暴躁,没有为队伍的有增无减而烦恼,平静得像在等待沧海桑田。排队的人们也察觉到了什么,自觉地往里挤了挤,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减少,以便马车经过。向前走的人们,看到目的地更近了,而到达时间却没有丝毫减少,不禁黯然神伤。

“大人。”赶车的车夫说道,“若要求愿为何不到风雨寺?却偏偏要到暗夜寺?”

“有什么问题吗?”司空晓天反问,“同样是寺庙,为何偏见就这么大呢?”

车夫回答不出来,只好说:“风雨寺阳气旺盛,来者极多,且风雨寺闻名天下,有何不好?暗夜寺并无人去,阴气极重,必有冤魂。”

司空晓天又摇头叹息。人总是喜欢把不懂的问题推给鬼神。那鬼神又要推给谁呢?

过不多时,暗夜寺很快映入眼帘。它还是这么黑,即使在阳光下也似毫不会褪色。离寺庙还有几丈,人停步,马嘶鸣,都不愿意向前半步,去接触无边的黑暗。

司空晓天骂了一句:“笨蛋。”决定自己进去。一衙役被骂后不服,想要打头阵、逞英雄,很快被一张一合的漆黑大门吓得不敢移步。司空晓天要进去,众衙役似乎觉得有必要保护上司。办事得力也许会加赏钱,于是个个奋不顾身地围在司空晓天身边,试图用自身的阳气将来自地狱的鬼吓退。

风一直往寺里吹,门一直保持着大开的状态,他们轻易地踏进了暗夜寺的大门。几个衙役自告奋勇:“我们出去把守门户,防止闲杂人等入内。”在这荒无人烟的荒山野岭,唯一的人烟都在寺庙里了。司空晓天也不阻止他们自愿把自己列为闲杂人。

走到大殿的中央,呼吸不畅的衙役才手忙脚乱地点起灯笼火把。和外面一样,里面也是崭新的,与风雨寺完全是两个样子。但是两座寺庙的满足和空虚是完全不一样的。风雨寺有精神上的满足,而没有物质上的满足;相反,暗夜寺有了物质,却没有崇拜者的狂热追求。没有完美的满足,一切都是空的,无可着力。

大殿内早已没有黑衣人的踪迹,除了遗留下来的黑色气息,其他的全是一片接着一片的空虚,永远填不满的空虚。供桌上刷着新漆,自然也是黑色的。供桌上放着七个灯笼,整齐地排成一排。令司空晓天惊奇的是供奉的人,与风雨寺一样,没有神像,只有一幅贴在墙上的画。这幅画与风雨寺的画一模一样,似乎出自同一人之手。

衙役对这幅画也十分惊奇,借助灯光仔细端祥墙上的画,惊呀得合不拢嘴,纷纷说道:“呀,这人原来也在这里供奉着。”“这里新多了,还不用排队,就是远了点、黑了点。”“下次我们多赶几里路来这里吧,免得要等半个小时。”

这张画像的出现,使得充满阴暗气息的暗夜寺顿时神圣起来,充满了光芒。得到允许后,衙役都跪在蒲团上跪拜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拜毕,衙役朝门外大喊:“兄弟们,快进来参拜!”几个守门的衙役害怕是鬼在吸引他们,搬出神要吓走鬼:“我们只拜风雨寺里那位。”“那位就在这里!”守门衙役半信半疑,跑进来,看到墙上的画像,立刻就扑上了蒲团跪下,口中念念有词,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谣言,在心里的只有像水一样空明的敬仰。拜毕,都等着司空晓天。司空晓天却环视了一圈大殿,试图从黑暗中找出希望,至少有声音也不错。

过了许久,古书中所记载的机关、密门、暗道一个都没出现,甚至连机关活动的声音都没有。司空晓天以为没磕够,命令衙役继续磕头。衙役自然求之不得,纷纷想要表达自己的信仰之深,打消了把蒲团让给司空晓天的念头。

磕了几百个头,说了几千个字,第一个衙役累了,无奈地站起来,背靠柱子,数着下一个人拜了几下。第二个累了,第三个接上。如此一轮下来,众衙役腰酸背痛。有一个衙役瘫在地上,一边喘气,一边说:“我拜了最多······你们都不如我······”听了这句话,第一个衙役又扑了上去······即使在一个小小的寺庙,攀比的人还是不少。他们崇敬神明的心变成了攀比的私欲。

如此,众衙役共磕了五千多下,无力争论谁多谁少,甚至数不清数了,即便这样,暗夜寺还是铁石心肠、纹丝不动。神明没有因此转身给他们赏赐,甚至灰尘也不曾落下一点。

司空晓天吩咐车夫要走了,却惊奇地发现车夫也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神明没有给这些信徒带来任何东西,反而却取走了他们的崇敬之情和力气。车夫还好,坐在车前可以靠着,有气无力地控制着马,坐在车里的司空晓天心惊胆战,希望不会压毁路边的麦田,而衙役们就惨了,不仅没有实现愿望,甚至没有得到上司赞许的目光,反而白白浪费掉许多力气,有家难回,只好相互扶持,蹒跚地走回城里,像个初学步的婴儿。

过风雨寺时,司空晓天吩咐车夫停车。车夫巴不得有这机会,趁司空晓天进入风雨寺,赶紧把车停在路边,大口地喘着气。在狭窄的路上,根本没有路边这种概念,庞大的马车霸占了绝大部分空间。但是,大部份人都在风雨寺便停下了脚步,把这里当作路的终点。没有人知道终点外面是什么样子的,他们终日等待着那头会来人,给他们叙述那边的故事,但他们从来不去。

司空晓天仔细地观察了来人的面貌、身份。来者很多,乡绅、贫农、富农、小官、大官、掌柜、伙计,形形色色、各行各业的人都有。面部表情忧愁的来求愿,喜笑颜开来还愿。这里只有信仰,没有凶手。

看到司空晓天的官服,官职小的或没官的慌忙让路,官职大的竟蛮横地拦住他,要他排队,直到司空晓天耐心地解释后才放行。

被无数风雨打击得残破不堪的寺庙依旧香火旺盛,人们都争着过来,给了他不少精神的安慰,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将风雨寺修一下,更不用谈什么重塑金身了。人们做的,只有使寺庙有一个存在感,不至于老鼠都不光顾就变成了历史的尘埃。

结果依旧一样。司空晓天花了很短的时间就检查完了。无数的人磕过头,使他更加坚信机关、密门、暗道只是一个传说。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马车,像车夫鞭子下赶路的马。他不断地幻想着自己抓住凶手名传千古,可惜一切都只是像风雨夜的星空,黯淡无光,甚至根本没有。回到长安,他没有再去刑部大堂,而是选择了到处逛逛。繁华的都市能分散人的注意力,减少忧愁,乡间的小路安静祥和,使烦躁的人更加不安。那些自命清高的田院诗人,不过是一群分不清对错的笨蛋而已。各种吆喝声传入司空晓天的耳朵。国家的繁荣昌盛,人民生活的幸福美好,都进入了他的脑海。为国家而乐,而不是为自己愁。

突然,有人低声叫道:“晓天?”司空晓天犹豫了一下,没有应声。他在长安没有朋友,也许不只长安。当他自顾自地又往前走时,那声音又响了,他不得不在密集的人群中寻找那亲切的呼唤。终于在一条偏僻的入口,看到了有人在不住地招手。他没有犹豫,在一条不起眼巷子里,找到了被遗忘的亲切。

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人身穿黑衣,带着面纱的时候,吃了一惊,走到了巷子的最深处,揭开了面纱,就如同撕下了夜幕,露出了璀璨的银河。

司空晓天欣喜若狂,心中翻滚着千般语言的乱成一团,不能出口。“你还好吗?”“去了哪里?”之类的语言都没有想起来,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像平常开玩笑的时候一样:“你什么时候喜欢了黑色呢?”

凌霜大失所望,鼓起小嘴,像小时候生气的样子。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说道:“黑色也好看。”她看着司空晓天身上没有换下的大红官袍,心中升起了自豪感,又觉得微微不快。

一切又归于沉默。之前能说个不停的凌霜也因为穿上了一身肃穆的黑衣沉默不语。司空晓天更是无从挑起话题,呆呆地,只好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你到哪里去了?那天分别之后还好吗?”

凌霜的心情又因为多听了一句话而兴奋起来,回答道;“挺好的。”两人都在等待对方说话,等到的却永远只有沉默。漆黑寂静的巷子里,阳光终年不到,两边的房屋无情地矗立着,高高在上,嘲讽着微不足道的行人。繁华都市的热闹景象,欢声笑语,以及能感染人的一切,都被挡在了外面。

专注的司空晓天此时依旧是满脑子想着案件,挥之不去亲人的久别重逢,没有改变他一丝一毫。他一直固执地认为,这是好官员的表现。没有人对此作出任何评价,他也就这么一直坚持下去。

凌霜说道:“当上了什么好官吗?这么悠闲自在?”

司空晓天叹了口气,说道:“忙得很呢,出来散心。”

凌霜的心渐渐阴沉下去,依然没有等到“出来只是为了找你”那一句话。

“当什么官这么忙?”

“还是刑部尚书。之前我有一件案子没有破,现在还在想。”

“小心又出现之前的情况。”凌霜半开着玩笑,对之前发生的事依然心有余悸。

想起那天可怕又心酸的经历,司空晓天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现在还在想杀他的人工作。在刀口之下,随时有死亡的危险。不论是活蹦乱跳的还是心机深沉的,一旦选择了这个工作,就等于把自己捆在了屠宰场上,死活全凭屠夫的心情。

“还有,”凌霜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严肃,露出了司空晓天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认真。“你必须知道,世界上不只有皇帝的刽子手会杀你。最近有一伙恶人临近长安,就在城外势利的暗夜寺,千万要小心,不要去,也不要问。”

司空晓天想起了寺里七个神秘的黑衣人,竟惊奇地发现凌霜的黑衣与黑衣人的黑衣是如此地相像。也许是脑海中的案件扰乱了司空晓天的判断能力,他觉得一切都是阴暗的,神秘的。

见凌霜要走,司空晓天急忙挽留:“别急着走啊,到我家先住着,那毕竟也是你的家。”凌霜漠然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回答,轻轻蒙上了面纱,走出了一男的巷子,走到了充满阳光欢笑的繁华大街上。司空晓天能清楚地看到她黑色的背影在阳光下十分清晰,每一步似乎都踏在了他的心里。凌霜走进了人群,混乱的人群立刻淹没了她,被一片花花绿绿的衣服吞噬了。

司空晓天甚是空虚,在千万人群中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太阳慢慢地向西边移动,跨过了每一座大山,待过了每一个树梢,也曾在伤心人的屋前久候,聆听他们的心声。但是,该走的还会走的,旧的太阳落下去,新的太阳又升起。旧的太阳无法将话语传给谁,新的太阳也不会记住什么,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司空晓天一脸沉闷地回到了家中,过了几天安逸生活的司马西风终于喜笑颜开了,凑上来问道:“怎么了?心情怎么那么差?”

司空晓天强行将嘴角撑得往上翘,直接走入了房间里,走进了他自己的世界里。在这个家中,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间里,司马西风也是。客厅和后院基本只有家丁在来回走动。在他心里,对工作的认真负责和对亲情上的呵护不断斗争着,自私地想要把对方挤出去,占据着整个心灵。双方曾不止一次地占过上风,但是很快又被对方压倒。司空晓天的心乱成了一团,还不时闪过案件的影子。

司空晓天的经历都用去了该如何抉择,眼皮很快地不合时宜地垂下来,让他心止如水,好好休息。他很快就脱下了官袍,躺在床上,轻轻合上了眼帘,像个孩子一样入睡了。这是他来到长安之后第二次沉睡。

家丁一如既往地端着饭菜进来了,这时候谁可相依没有生病,皇上也用不着动用御厨做样子。在那之后,所有的饭菜都是司空晓天自己聘用的厨师做的。厨师购买食材用的钱根本买不起龙肝风胆,山珍海味,有一身好厨艺无处使,只好做点青菜米饭过日子。厨师的细心使得青菜米饭有一种别样的滋味。家丁将饭菜放在了桌子上,盖上盖子,以免热气散失。

司空晓天又病了,思绪混沌不堪,脑袋中像是灌了几碗浆糊,迟钝得无法动弹。他并不是体弱的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比成年人还要健壮。自从他当官之后,连续病了两次,而且都是卧床不起。一切都源自于劳累,源自于他的敬业。敬业是他劳累,这种人人敬佩的精神带来的只有生病。

皇帝听说之后,却也没有先前的殷勤了。只是象征性地让那位戴着斗笠的人来探望一下。至于御厨,现在还在为皇宫中至高无上的天子坐着龙肝风胆。

在病中,司空晓天的一切所见都是昏黄的,黑暗的一切好像都失去了希望。在此时一切陪伴他的人都觉得是好的,他想到了凌霜,想到了他的母亲。但是她们此刻都不在,只有一个冰冷的人陪伴着他、他从那个冰冷的人身上感受到了温暖。在昏迷的时候,他说了许多梦话,十分混乱。斗笠人端着一碗药在喂他——名闻天下的御厨自然不可能是熬药的。斗笠人说是皇上吩咐要照顾他。司空晓天究竟要感谢谁呢?太阳和月亮同时在天地间辗转反侧,什么时候才到头呢?

司空晓天也尝试过寻找凌霜,但是找到的永远只有一片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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