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仔怔了一下,这个人很少叫他明仔,一路上他都只叫他混蛋、疯子,还有白痴。明仔已经习惯他凶暴粗鲁的呼喝,这样叫自己,还真是有点儿意外,有些令他不习惯。
“我不是妖怪,我是明仔。”他清清楚楚地说。
“你当时为什么要去做那件事?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你,那些事就不会发生,我也就不会去找你,一切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那些事?什么事?是你的事还是我的事?”
“你不记得了?你做过的事情你都记不得了?你不是一个怪物吗?这个夏天,你都干了哪些惊天动地的事,你都忘了?”楚天佑逼视着他。
“我……”明仔张口结舌。
就像一记拳头落在棉花堆上,面对明仔的退让和无语,楚天佑终于泄了气,他不再暴怒了,而是变得非常颓唐。他扭开脸,叹了口气:“你当然不记得。你甚至都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现在想来,所有人都是无辜的,只有我是坏人,是罪犯。”他甚至苦笑了一下。
“你说我是你的仇人,可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到底为什么要绑架我?”明仔像做梦一样这才想起这件事,冲口问道。
“你不会明白的,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我也不明白……”楚天佑站起来,大声说,“我是坏人,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还要陪我回家,你是不是神经错乱了?!”他又发作了,突然暴怒地大叫,一把拧住了明仔的胳膊。
明仔痛得大叫:“你干什么?脱臼了!这是胳膊,不是橡皮筋!”楚天佑怔了一下,放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老实说,今年多大了?”
“十一,马上十二了。我的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还问!”
“都十二了还这么笨?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不知道我是坏人吗?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他终于停止了咆哮,但还是粗暴如常。
“什么这样?你指什么呀?”明仔一脸茫然。
“什么什么呀,你还一脸无辜!你都把我逼成这样了,你还想怎样?”
“啊?”明仔彻底懵了,“我逼你?没有呀!我只是想陪你回家。”
“对,回家,就是这样,陪我回家!”楚天佑又要暴跳如雷了,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拐杖早就扔到一边去了。他盯着明仔,但这次没有动手:“我绑架你,你倒要送我回家——你为什么要这么好心,嗯?”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送你,真的!”明仔到底只有十一岁,他快承受不了了。他后退一步,连日来的辛苦劳累和焦急担忧,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他绝望地坐在地上:“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就是这样了!”
这下,轮到楚天佑发怔了。他望着明仔,那孩子已经灰败到了极点,悲哀到了极点。他茫然地坐在那儿,又瘦又小,面色苍白。他不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是一个七八十岁的小老头儿了。一个走投无路的小老头儿。楚天佑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个月前,当他在榕树村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时,他背着书包,小脸儿发亮,穿着一件红色的小背心,和麦子黄坐在清凉河边背着那首《月亮光光》。而现在,他成了一个小老头儿了,是他把他变成小老头儿的。
楚天佑伸出手,想去抚摸他的头,半路上又缩了回来。
老天爷,他突然发现,那孩子的后脑勺像极了喜宝!
楚天佑像被火灼了一下,浑身发颤。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好吧,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到了这一步,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认了!当我决定要到榕树村去找你的时候,我就想过了。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无所谓!坐牢也好,杀头也好,都无所谓!我只是想看看你,想看看那个把我哥,把喜宝弄成那样的娃娃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喜宝在天上看着呢,我哥哥也在天上看着,他们一定看得到的!他们看着我走到了这一步,看着我们俩走到了这一步……不管怎么样,路是我自己选的,只能走下去了!”
“喜宝?”这是楚天佑第三次提到喜宝了,明仔说,“喜宝到底是谁?喜宝在天上?怎么会?喜宝怎么会在天上?”
楚天佑的嘴角下垂着,他笑了笑,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跛一跛地走过去拾起拐杖:“好吧,你想知道喜宝在哪儿吗?那么我们走吧,我们回家,我让你看看喜宝,这是最后一件事情了,然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无所谓了!走吧!”
楚天佑不再说话,带着明仔上了一辆驶往下一个县城的车。
明仔也不说话,坐在哐哐作响的车上,抱着他的小书包,两眼发愣。
下午,明仔被他带到县城的一个服装店前。那是一家儿童服装店。
楚天佑径直往里间走,售货小姐赶紧拦住他:“喂,你干什么?买衣服吗?”
楚天佑大声说:“找人!”
售货小姐急了:“你找谁呀?我们这儿没你找的人!你站住!”
楚天佑站住了,看了看店铺内,平静下来:“我找你们老板娘。”
化着一副戏剧妆的小姐眨巴着长长的假睫毛,皱着眉头:“老板娘?我们老板不在!”
正说着,一个三十多岁、抱着个三岁多孩子的端庄女人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的声音很柔和:“怎么啦?谁在说话?哪个要找我呀?”
楚天佑迅速地转过身来,一眼看到那女人,他的脸就变了,双脚像钉在地板上一样,一动不动。
那女人看清楚他时,也愣住了,半晌不能说话。她一直盯着楚天佑,又看了看门口流浪儿般的明仔,怀里的小孩子差点儿失手掉在地上。楚天佑的目光也集中在了那孩子身上。小孩子很可爱,虎头虎脑,正专心玩着一个变形金刚。
过了好一会儿,楚天佑才咳了一声,嘴角咧了一下:“田巧,我回来了。”
那个叫田巧的女人把手里的孩子放下地,售货小姐看了看两人的情景,赶紧过来把孩子领到一边。田巧走到楚天佑身边,目光像做梦一样:“天佑哥,是你?你回来了!”
楚天佑一下子坐下来,像卸下千斤重担一样,整个人一下子就散了架,他微笑着,平静地说:“是的,我回来了。巧儿,我输了,现在,我输得一干二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