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佑一个人在马路上快步走着。飞驰的车辆不断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他走得愤怒而决绝，像一头失魂落魄的老狼。他几乎是拖着拐杖在飞奔，那样子好像走慢一步后面就有恶鬼撵来一样，凌乱而急促。
终于，他在公路边的一条小路上停了下来，坐在田埂上喘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敢抬起头，向公路远处望去。盘山路上，那辆长途汽车的影子已经看不见了。
那个孩子，那个在车上熟睡着的孩子，应该也已经走远了。终于，他把他甩掉了。那个黏人的不识好歹的小混蛋。
好啦，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终于完了。这个噩梦一样的夏天，终于快结束了。
楚天佑望着望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失神地收回目光，低下头，靠在拐杖上，打算对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来个视而不见。
当离开那孩子时，他强烈地希望世界从此不存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什么都消失了，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所有所有的一切。
他还记得车子开走时，他是背对着的。明仔的脑袋在他眼皮子底下掠过，那个熟悉的稚气的小脑袋。
背对着车子，他就可以想象那车子是自己要离开他的，不是他抛弃了它，一切与他无关。
这样自欺欺人地一想，他心里稍微好过了一点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阵汽车喇叭的长鸣声把他惊醒了。他猛然抬起头来，却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只见一辆大客车缓缓地驶了过来，在他面前停住了。车门缓缓打开，一车的乘客都在望着他。售票员站在门口，司机也叼着一支烟抵着方向盘，静静地望着他。他们的身边，站着那个该死的小男孩儿。
楚天佑站起来，像中了魔法一样，呆若木鸡。
那干巴瘦小的司机哐地打车门绕到他面前，大声道：“你还在这儿啊？老子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
“我……”楚天佑张了张嘴，直盯着明仔。
明仔也望着他，眼睛里有愤怒，还有委屈。他撇了撇嘴，泪水在眼眶里转了转，又逼了回去。
女售票员把明仔推到他面前：“你这人疯了是不是？你什么人哪，这么好的孩子也忍心丢？你还是不是当爹的？有你这样的爹吗？”
司机当胸拍了他一下：“你他妈少给我玩这一套！我告诉你，你活得不耐烦了想把孩子送去喂狼我都不管，可你今天把孩子丢我车上，这事我就管定了！我跟你说，今儿个老子是没空，要有空，我非把你送公安局不可！你这是遗弃你知不知道？大家说，是不是遗弃？”
乘客们都哄然叫嚷，指着楚天佑说什么的都有。
楚天佑瞅着明仔，脸上阴晴不定。
明仔把头扭到另一边。
“行了，亏得你还没走。我告诉你，好好把你儿子领着，带回家去！不准再干这种没人性的事了，听到了没有？”司机指着楚天佑的鼻子。
“真是的，哪有这样的爹！简直禽兽不如！快来把你儿子领回去！疯了！”售票员还在嚷嚷着，把明仔领到他面前，“幸亏孩子醒了，哭着找爸爸，要不然，我们就把他拉走了！孩子，好了，找到你爸爸了，快回去吧！你爸再混蛋，还是你爸，快走吧！”
明仔挎着那个小挎包，一步步地走向楚天佑。楚天佑站着，僵立不动，一车人都叫起来：“好啦，既然找到了，就别再弄丢了！咱们走吧！”
“老兄，看好孩子，别再丢啦！多好的孩子啊！”
“孩子，快去吧，你爸在那儿，到你爸那儿去！”
车子开走了，明仔站在楚天佑面前，楚天佑举起拐杖，作势要劈头打去。明仔闭上闭眼，半天却不见拐杖落下来。明仔睁开眼睛，只见楚天佑气得浑身发抖：“你他妈怎么又回来了？你怎么又回来了？”
明仔嘴角又是一撇，差点儿哭出声来，但他顽强地控制住了，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你说过的，你要送我回家！”
“我说过，我不要你了！”楚天佑咒骂着，泪水却一下子溅了出来，“我不要你了，你干吗还老缠着我呀，还骗别人说是我儿子？你干吗跟我过不去呀？你干吗呀……”他蹲下去，哭了。
明仔站着，任由他哭泣。是他自己要回来的，回来跟这个绑架自己的人在一起。
明仔对自己说：好啦，既然是你自己选择的，那就这样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这个夏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明仔知道，不管怎么样，该来的总会来，不该发生的，就不会发生。明仔已经学会了不逃避。逃避也没有用。
不知怎么的，刚才当车子拐过山坡一眼看到楚天佑时，明仔的心一下子就不慌乱了。那个人孤儿般坐在马路边，渺小得就像一只小蚂蚁。现在他不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绑架者，而是一只小蚂蚁。这一发现让明仔发愣。这一路上明仔都觉得自己像只蚂蚁，随便别人怎么作弄。原来，楚天佑也是一只蚂蚁。
楚天佑不再哭泣，他抹了抹眼睛，侧头看了看明仔。明仔身上的T恤衫背心上已破了一个大洞，裤腿儿被路上的荆棘挂烂了，哗啦啦地像面旗帜，脚底板更不消说了，已经磨成了薄薄一层，大拇指都露了出来。他的脸黑了，手也粗糙了，整个人跟一路上见到的流浪儿差不多。
楚天佑把脸扭开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绝望地嚷道。
明仔没头没脑地说：“我不放心。”
“你不放心？放什么心？我要你放什么心？”楚天佑恨不得一拳落在他头上。
明仔摇头说：“你受了伤，一个人回不了家。现在，我要送你回去。”
楚天佑瞪着他，一副要憋过气去的样子。
“你送我回家？你送我回家？你这个疯子！”
明仔却很平静：“不管怎么样，我已经答应了，我就得去做。”
“你答应谁了？”楚天佑咬着牙。
“我自己。”
楚天佑望着他，过了半天，他不气反笑：“我现在相信了，那些事情，还真像是你做的……当时我从报纸上看到那篇报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一般的小孩，一定是个怪物……我现在知道了，你就是一个怪物……你是妖怪吗，明仔？”他逼近明仔，目光恶狠狠地盯在他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