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
今年正值皇帝刘承祐弱冠之年,皇宫早早就命能工巧匠制作了很多焰火,大年夜天刚黑下来,焰火就开始燃放起来。一声声爆竹炸响,声动云霄,五彩的焰火冲上天空,化作姿态各异的各种花卉图案,在空中停留一瞬,就滑落下来。焰火此起彼伏,天空就像开满永不凋零的花。
出任天雄军牙内部指挥使的郭荣也在年前回到开封,父子团聚,夫妻团聚,郭府上下喜气洋洋,处处张灯结彩,杯筹交错。皇宫的焰火开始燃放的时候,郭荣抱着长子宜哥,与妻子刘氏宛娘挽手并肩站在花园的高台上远望。
天空每炸开一朵烟花,宜哥就欢呼一声,稚子笑语,让洒洒飘落的雪花都不再冷清。
皇宫神武门前,侍卫们缩头缩脑地一边跺脚,一边抬头看焰火。
“寒老弟,今晚不是石头儿值班吗?你怎么来了?”
“木老哥,石头儿刚刚新婚,又喜得贵子,我替他来,他好在家守岁,团圆夜嘛。”
“唉唉,我们这些单身汉就是不能和人家比啊。夜里轮班后一起去后巷喝酒吧,我知道那里最近来了几个漂亮花娘,哈哈。”木姓侍卫笑道。
说到喝酒,寒息忽然想起那个月下摇摇晃晃,喝酒吟诗的身影,真是美极媚极。可惜她年纪轻轻,却在深山修什么道,不免辜负青春。
“寒老弟,寒老弟?莫非佳人有约,不能跟我这个大老粗去喝酒了?哈哈,了解了解。”那侍卫拍拍寒息肩膀,笑道,“像寒老弟这样有才干的人,自然是少不了娘子们青睐啦。老弟你加把油,老哥哥等着喝你的喜酒。”
寒息回过神来,正要解释一二,大家一起去喝酒快活,忽然天空炸响了一支百鸟朝凤的焰火,凤凰临天,尾羽流光溢彩,绚烂不可夺目,寒息翘首望去,一时失声。
萧潇换下烧烤时穿的裋褐,换上曲裾深衣,和师父站在山顶看山脚下放起的焰火。
山村里的焰火是稀罕物,村民大多买的是爆竹,听个响好过年,五彩的烟花要贵的多,只有少数殷实人家买的起。萧潇在现代见惯了大规模燃放的焰火,现在看着就有些心不在焉,不过是彩衣娱亲,陪师父热闹热闹罢了。
“萧娘,你今天忙活了好久,为师请你看一场焰火。”
“师父,你偷藏了焰火?”萧潇四下里看。只听陈抟道:“抬头。”
萧潇下意识地抬头,忽然见到亿万星辰组成的星云似缓实快地旋转,突然间星云崩塌,星坠如雨,一道道流星飞快地划过夜空,轨迹竟然也组成了各种图案,倏忽变幻,令人目眩神迷。
不知过了多久,萧潇回过神来,天空阴沉着,还在飘雪,哪有什么流星焰火。只是从山顶望去,山峦起伏,山河壮丽,另有动人心魄处。萧潇若有所得,细细回味。
“世间种种,不过浮尘一梦,你所经历的,还不能使自己清醒吗?”陈抟的声音肃穆,“何不了断人间事,随我修道,或可修个正果,超脱生死。”
乍然听到师父这样直接地劝她修道,萧潇讶然,又似乎并不觉得吃惊,自从她拜陈抟为师,得传一些静坐的法门,她就不曾断了练习,虽然只是使身体轻健,没有其他太过神奇的作用。
她思索片刻,说道:“师父,徒儿觉得,修道在修心,但是有个疑问一直困扰徒儿。”她抬眼,神情安静平和,“我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我,究竟是身在梦中,还是梦中的我?师父,你能指点迷津吗?”
陈抟温和地看着她,却不说话。
萧潇道:“是了,这个问题只能我自己回答。”忽然释然一笑,“师父,我想下山走走。我跟随师父学习医术,总要多帮助几个人才算不负所学。二来,我听人说过,劳动创造人本身。也许在行医中,我会解开迷惑。”
陈抟道:“可有去处?”
萧潇道:“先去大名府,再去开封,然后去江南。”说到江南,眼中放出光来,似乎已经将疑问彻底放下,只一心向往江南美景了。“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徒儿还没有去过江南呢,只是心仪已久。”语气微微凝滞,有些约定是永远无法实现了,但很快又轻快起来。“师父,您老人家一定早已游遍天下,有什么心得,指点徒儿一下?”
陈抟似乎对徒儿的温言软语没有抵抗力,微笑道:“我上次去江南,已经是20多年前,物是人非,不必提啦。不过如今兵灾连年,我传给你的吐纳心法继续修炼,再传你一套身法,庶几可以自保。多看多想,少说少做少惹是非。”
萧潇既定了下山游历,大年过后,就开始准备。
陈抟隐居多年,其实用不着人照顾,不过萧潇对师父孺慕之情颇深,一想到下山游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师父年老,平常又总是不太在意饮食起居,就觉得很是挂心。
陈抟平素餐风饮露,辟谷的时候居多,不过萧潇还是下山买了足够多的米粮放在茅庐里。又给陈抟做了几身新衣服,都是窄袖的,方便他日常在山里来去。陈抟平常喜欢去转悠,并随心睡着的几处地方,萧潇都放了一个装有毛毯的竹箱,希望师父就算睡觉,也裹着毯子睡。其他如陈抟平日里焚的香,喝的茶,看的书,凡是萧潇能想到的,都替他准备充足。
然后就是山脚下的村民。萧潇挨家挨户去拜访,为病人诊脉,说了好些注意事项,告诉他们如果她走之后又生病,就去华阴县,那里有个秋大夫,医术高明,为人和气,她有好些药材就是从那里买的。当然,她没忘了去看李小郎,如今他长大一岁,正是活泼可爱的时候,萧潇用心为他画了张画,准备等见到寒息时送给他。出行的衣物、鞋袜、干粮、雨伞,好不容易打造的一套手术器械,用来记录医案的笔墨纸砚,林林总总,也有一个大包袱,幸亏萧潇在山里住久了,又在修炼,否则还真的拿不动这么多东西。
忙完了这些,萧潇手头的钱就很少了。她不得不仔细谋划去大名府的旅程。最终,她决定徒步去。反正是游历,兴之所至,沿路走到哪里算哪里。
出行时间,就定在烟花三月,一来那时候天气转暖,她可以少带些衣物,二来也能多练习一下师父传的身法,安全第一嘛。
三月三日气象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萧潇下了华山,先来到汉唐旧都长安。她穿越前正在后世的西安上学,时隔千年,故地重游,不得不感叹人生的玄妙和不可测。
长安在唐朝末年经过几次外族入侵和义军洗劫,早已没有盛唐气象,唐朝灭亡后,后梁将长安所在的京兆府改称大安府,后唐又改回旧称京兆府,作为西京。
萧潇进了长安,在曲江附近寻了间偏僻的道观借住,打算花几天时间好好逛逛。道观里只有一个年过花甲的香火道人,她为他开了贴药,缓解了他多年的咳嗽之后,对她颇为友善,热情地介绍了不少长安景致。
三月三,上巳节,民间习俗要到水边春游,祭祀,求福。萧潇也换下行路穿的外袍,换上轻俏的绯色圆领袍,戴上玄色幞头,手拿新买的一把折扇,去曲江池看美人去也。
长安虽然败落了,然而六朝古都的底蕴还在,不论是街道的外观还是行人的举止,都有种从容不迫的大气。
萧潇饶有兴致地穿行在人群中,戴帷纱的少女,献殷勤的少年,从容悠闲踱步的老丈,摇头晃脑吟诗的书生,卖力叫卖的小贩,奔跑呼喝着放风筝的童子,一派安乐景象。
不时有马车经过,有的不过孤零零一辆马车,马车上只挂一条素色的车帘,有的却是前呼后拥,声势显赫,马车上的装饰华彩非凡,一看就是高官家眷。
游春的人们之间,也有些衣衫褴褛的乞丐,不时下跪磕头,求好心人给点吃食或银钱。还有头发花白的洗衣妇,红肿着手,在水边捣衣,身边木盆里的衣物堆积如山。
萧潇心想,各人有各人的烦恼,我纠结于自己的存在,是否太偏执了?每个人都是自己生命的主角,我并不比别人贵重,也不比别人轻贱,我的痛苦,无非是突然穿越,离开父母家人,连……心爱的人也得而复失,一时间好像生命失去意义,就浑浑噩噩起来,但是我自是我,经历再多的事情,只要不昧本心,我依旧是我。哪怕某天我高到云巅,哪怕某天低到地狱,哪怕痛苦无人诉,欢乐无人知,我只记得自己是萧潇就好了。
这个念头刚落,萧潇忽然觉得心中似乎有道枷锁脱落,整个人都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世界寂静了一刹那,又突然喧闹起来。远处几个少女的窃窃私语声,河中游鱼出水又入水的水花声,古树上幼雀的啾啾鸣声,地上虫蚁匆匆爬过的沙沙声,一时间,天地万物的声音都传人萧潇耳中,让她一阵眩晕。
连忙用师父所传的心法吐纳几次,才把这种感觉排除,萧潇平息下自己如鼓擂动的心跳,发现只要自己愿意,还是可以感知到很远处很微弱的声音,但是并不会时时刻刻都被动接收那些信息。
这算是修炼有成?
萧潇既兴奋,又有些苦恼,要不要回华山问问师父?
无论如何,萧潇没有心情继续在外面停留,回到道观,就进屋打坐,一连三天三夜,直到第一缕晨曦从门缝里照进来,才停止运转真气,睁开眼睛。
她第一次进入定境,可以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四肢百骸,血脉运行。前几个月在山中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吐纳的好处并不止是身体轻健,还使她全身的各个脏器、各个系统趋于和谐,三天前放下心中枷锁,也就水到渠成地打破关卡,算是踏出修行入门的第一步了。
萧潇回想起临行前师父传给她身法,决定找个偏僻开阔的地方演练一遍,既然吐纳心法不是单纯的内功心法,那她以为的轻功身法大概也没那么简单。